達貢裹挾著鐵桶向前突進,相對低矮和寬厚的軀體看起來更像是一頭橫沖直撞的野豬。不過他不是那種沒有頭腦的野豬,而是非常聰明、靈活的那種。當前方出現障礙的時候,不管是堆在路旁的擺設,還是沒有能夠看到他的其他堅古人,達貢總能及時變向、躲避而不降低速度。
這是一種看起來極不協調的靈活,仿佛那只野豬學會了蜻蜓點水,仿佛一個皮球在彈跳。這種靈活歸功于他父親,也就是托蒙德·“半龍”·鋼鑄的殷切教導和嚴格訓練。作為尼爾領主家族的前侍衛長,在被一只黑龍的酸性噴吐燒壞半個身子之前,他都是堅古城排前三位的武器大師。
酸毒的傷勢讓他無法生育,這幾乎幾乎完全摧毀了他對于人生的希望,幸好達貢在此后不久進入了他的生活。但是“一個沾了魔物血脈的半矮人”根本不能重新點燃托蒙德的人生燈塔,但是“一個堅強的矮人好孩子”可以。
托蒙德用了四十年的時間來觀察達貢,確認他的品性,然后便全心全意地拿出真本事教導他。四十年的觀察時間,對人類來說太久了,幸好堅古族生命漫長,能承受得起。而且堅古人一旦確認一件事,就不會像人類那樣善變,只會真心實意地拿出全力。雖然達貢只學了十八年,但這十八年足夠讓他成為一個靈活的壯小伙兒。
“嗨,我要右邊過去嘍!”“嗨,我在左邊,正在超越!”
一路上,達貢先出聲提醒,然后毫不停歇地超過每一個路人。他把節奏和速度控制得很好,總是聲音先到然后身影再過,從而一直保持著堅古人非常看重的禮貌。他還沒進行成年儀式,因此可以仗著自己還是個六十歲不到的孩子,在路上見誰超誰——再過幾天就沒這優待了。
“臭小子!跑那么快,下坡的時候別摔倒!”被達貢超過的矮人抓抓胡子,笑罵著說道:“你肯定是知道火谷家的姑娘在前面,所以跑這么快吧!哈哈哈哈…”
吱——達貢一個急剎,立刻停了下來。他幾乎沒什么害怕的,包括對領主尼爾家族,但他一聽到火谷家三個字就頭皮發麻。堅古族的姑娘都是好姑娘,淳樸善良沒什么壞心思,而且對達貢也不錯,尤其是火谷家的那幾個。只是達貢無法接受把自己的胡子給別人,然后再去親吻自己的新娘。他一直都覺得這樣的習俗沒法接受,考慮到胡須的味道,那仿佛在和自己接吻一樣,總會令他毛骨悚然。
在這一點上他和其他堅古族人完全不同,他懷疑這是“魔物血脈”對自己的影響。他曾經試圖說服自己,糾正這個與眾不同的想法,但堅古人頑固的脾氣總在這個問題上不合時宜的冒出來,導致他根本改變不了。由于涉及到“魔物血脈”這個敏感話題,他不敢跟別人傾訴,哪怕對父母也是一樣。
如果和女孩子見面——按照母親的話說就是去相親——他無法保證自己不會在表情、動作方面露出破綻,因此他就只能拿出拖字訣。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達貢已經想清楚了,自己在成年之后首先專注于狩獵隊的事情,多去地洞系統中捕獲獵物,把家里的生活水平提上去。至于相親,反正這才剛剛成年,他能拖一百年,火谷家的姑娘還能等他一百年嗎?
‘或許年齡再大一些,就沒有這個壞毛病了。’達貢這樣自我安慰,這也是他心里最后一絲幻想。
他害怕撞上火谷家的姑娘,擔心露出破綻,憂慮再被人拎出“魔物血脈”的問題說事兒,因此在狂奔中來了個急剎車。只不過他的急剎車在其他堅古人眼里有不一樣的解釋。“誒,這就對嘍。在女孩面前要表現出教養與禮貌。”一個花白胡須的老者欣慰地拍了拍達貢的肩膀,說道:“早點找到一生所愛,然后生養一堆小家伙,看他們在腳邊滾來滾去。我想托蒙德那個老家伙夢里也會笑醒吧!”
“呵呵嘿…應該吧…”達貢尷尬地撓撓頭,緊張的紅暈爬上臉頰。在別人眼里這當然是害羞的正常反應,換來的肯定是充滿鼓勵與理解的拍打。
想象一下與火谷家姑娘們的尷尬會面,達貢認為打水排隊落后一些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他不能接受的是不做出努力來嘗試取得更好的結果。于是他一邊與身旁的矮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一邊瞪起那兩只圓溜溜的黑眼珠子,嘗試找一條能夠繞到火谷家姑娘前面去的捷徑。
正如前文所說,堅古城位于地下,堅古族人通過長時間的勞作挖穿了大山和地面,建成了這個足有七層的壯麗城市。層與層之間只有少數幾條鑿出了臺階的通道,這也是大家常用的主干道。但在主干道之外,巖壁上總還是留下了一些前人工作時的古跡,比如一些凹進石頭的落腳點,用來掛住繩索等工具的支撐物。
達貢要找的就是這類東西。
作為一個堅古人,達貢也能夠在完全黑暗的環境中看清東西,但這種黑暗視覺存在極限,大約也就三四十米而已。因此堅古城會專門在洞穴中心建造一個垂直向下的鐘塔,用魔法點燃的永恒熒光向周圍提供照明。它并不是那種明亮的光,甚至比不上落日余暉灑下的最后一抹嫣紅。只是與黑暗視覺結合起來之后,它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大大增加堅古族人的視野距離。
“還在找火谷家的女孩呢?不用不好意思,我會給你保密的。”身旁的老矮人捋著胡須,欣慰的笑容完全遮不住。“我聽特羅娜說,成人儀式后你就會去相親?”
“沒有,你聽錯了。”達貢在階梯道路旁邊探頭探頭,向著更深處觀望。他一眼就看到了火谷家的隊伍——她們家特有的火紅色頭發太好認了。那一行有六個人,如同六朵火紅色的花,在人群中聚成一團。有個活潑的紅色花——應該是年齡比較小的茜拉——正在花叢中不安分的穿來穿去。
“相親的時候不用緊張,不過也不用擔心,就算緊張也沒有問題。我當年就很緊張,但是沒耽誤我和她認識。”老矮人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說得都有點口干了。于是拍拍達貢的肩膀讓他先走,自己停下來,小心翼翼拿起掛在腰上的皮壺,喝點淡啤酒解渴。
長者說話的時候青年要好好聽著,達貢尤其注意這些禮節。趁著沒人說話,他趕緊加速,倒不是找到了捷徑,而是在一百三十個臺階前面看到了自己的好朋友:多瑪·鐸頓。
如果說堅古城有食物鏈的話,那么火谷家的閨女克制達貢,達貢能管得了多瑪·鐸頓,而多瑪能把火谷家的女孩嚇跑。由于出生時遭遇事故——掉落三十六級臺階臉著地絕對是事故——多瑪撿了一條命,但他的臉毀了。鼻子幾乎沒有軟骨,只剩下兩個窟窿,他的額頭是塌陷的,眼睛也一大一小,看起來非常驚悚。這不影響他具有其他人一樣值得堅古族驕傲的靈魂,但也不妨礙他能夠嚇跑堅古族的小姑娘。
其實,除了姑娘,他也沒多少男性朋友,就連他的兄弟姐妹也很少與他一起玩耍。達貢一開始也挺害怕看到那張臉,但他打心里覺得多瑪其實比自己還好一點。多瑪的臉是襁褓時期摔的,丑也是個丑矮人。而他脖子和胸前的魔物血統鱗片差點就把他排除出矮人族群,顯然要更加嚴重。
或許是從多瑪身上看到了一點自己的影子,或許是想要挑戰自己的脾性,反正達貢很快就不在意多瑪的長相,兩個人就成了好朋友。他們自嘲為丑怪兄弟,正所謂一個丑一個怪,在互相的“親切問候”中練就了厚臉皮,反倒大大抒發了平日里謹小慎微的憋悶情緒。
快跑幾步追上多瑪,用力一巴掌把他拍個趔趄——這就是他們平時打招呼的方式。
“你手輕點行吧?這幾年一次比一次狠!”
多瑪一邊揉著肩膀,一邊張開血盆大口——哦,這也是他幼年傷勢的一部分。他的鼻子與常人不同,因此說話總是呼嚕呼嚕的:“達貢,你怎么落到這么往后的位置了?平時你都是在前面喔。”
“今天去領主府拿薯粉,耽誤了一點時間。”達貢和多瑪并肩而行,兩個寬人差不多把道路堵了個嚴實。“別說我,你個家伙怎么也落到了后面?”
“我之前一直在漚肥,不然哪里來的菇薯?”
“怪不得你身上一股臭味,原來是辛勤勞動的結果。”
“你個怪人,不提醒你一句你還不一定能嗅出來,現在在這里大驚小怪。”多瑪左右擺擺頭,哼了一聲說道:“等我加入狩獵隊,就不用做掏糞漚肥的苦活,也就不會這么一身味道!”
“可你還是會很丑,和現在也沒啥區別。”達貢用手肘戳了一下多瑪,然后道:“想不想搶到隊伍前面去?我記得今天輪到奧力神殿的葛厲牧師施法凈水,你也知道他的神術力量不咋地,到了后面他就會力竭,只剩下渾水了。”
“我當然想到前面去。”多瑪嘆了一口氣,說道:“但你也知道,前面的路窄,有好幾家子人多勢眾,根本擠不過去。”
達貢一拍胸口:“我能過去。把你的水桶給我,褲腰帶解下來當繩子捆住桶,綁在背上,我好從旁邊超過去。”
“就算你和充氣尿泡一樣充滿彈性,但前面的道路狹窄,你也跳不過去吧?”
“我抄近路,從山壁下去。”達貢低下頭,目光看到了自己那倔強伸出鞋面的十個腳趾頭。“把鞋換給我,我先用用,一會兒就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