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抬頭。
小鎮里有一句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話:二月二,燭照梁,桃打墻,人間蛇蟲無處藏。
鎮子不大,攏共也就六百戶人家,幾條街巷。
不同于桃葉、福祿二巷的干凈規整,泥瓶巷則破落了許多。
都是破爛土墻房不說,那黃泥路上還多有雞屎狗糞,讓人難以下腳。
不過,即便如此,該遵循的習俗一樣不能少。
一座破舊土墻老宅里,模樣清秀可人的姑娘正踩在凳子上,打著蠟燭照向房梁。
“小玄,快去用桃枝敲打墻壁。”
她小心翼翼地從凳子上走下,端著蠟燭望向立在院外的少年。
“好嘞,姐。”
少年不再去看那繁雜深邃的星空,轉而回首,自門檻側邊拎起一根枯桃枝,一處一處輕輕敲打泥墻。
“今兒你頭一回去楊家鋪子,楊師傅沒為難你吧?”
那姑娘輕輕將蠟燭吹滅,借著淡淡星光看向自己唯一的親人。
她的模樣只能算是清秀,但也夠不著傾城傾國,不過那雙眸子卻是當真水靈,就似山中溪澗一般澄澈。
但此時,那雙眸中卻隱帶憂色。
“都挺好。”
陳玄敲了敲房梁之下尺余的一處墻壁,一只蜘蛛順著土墻縫隙緩緩爬了出來。
“你姐姐我雖沒入過學塾,好歹也知道幾個道理,你小子可別哄我。”
姑娘名叫陳溪,是陳玄此生的親姐姐,如今已是待嫁之年,因為容貌不俗又性子溫和,就連桃葉、福祿二巷也有不少高門大族前來提親。
“放心吧,我的好姐姐,要是在楊家鋪子待不下去,我就去找宋督官謀份差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可是忘年之交。”
陳玄微笑著安撫姐姐,直到她眸中的憂色隱去幾分,這才放下桃枝。
“那便好,天黑了,早些睡吧。”
陳溪摸著黑進了屋子,不久穿出“嘎吱”的關門聲。
“十二年了,我竟然還是無法離開此地,看來那位坐鎮小鎮的圣人,當真是修為通天。”
陳玄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望著月色之下的一片片云,輕輕呼了一口氣。
月下的那片云散去了。
“姐姐說得對,是該早些睡了。”
陳玄低下頭,一步跨入門檻,關上門,拴好了門栓。
“明日開始,你親自為他錘煉體魄。”
老人坐在院子里,手握一根煙桿,掛著一袋旱煙,月色之下,小院煙霧繚繞。
漢子蹲在臺階上,默默不做聲,只是點了點頭。
“齊靜春在此地畫地為牢四十年,即便他是坐鎮小鎮的圣人,修為也日復一日的消逝,更毋論那幾個想要鉆空子修行的螞蟻。
可這小子卻有些邪門,他在娘胎里就憑借一口先天之氣修行,又在此地大道禁制與齊靜春的兩層壓勝下接連破境,如今不過十二歲,卻已是洞府境的修士,單論天姿,已是小鎮這些年來的第一人了。”
老人吞吐一口煙霧,喃喃自語。
修行如同登樓,洞府境,已是修行之路的第六層樓了,即便是在山上的仙家宗門,也足以入譜牒,稱一聲仙師。
漢子依舊沉默不語,也不搭話,只是靜靜地蹲在原地。
“十日后,你再破入金身境。”
老人斜瞥了漢子一眼,后者點了點頭,起身練拳。
“明日記得讓鄭大風去開門。”
老人彈了彈銅制煙桿,起身望向鎮外的一座小山。
今夜月華流溢,此山最是皎潔。
小鎮乃是大驪王朝的一座官窯所在,一年之內要向京城供奉數千件龍窯瓷器。
世間事物,但凡沾了一個龍字,都是珍貴的緊,因而此地自然需要一個皇家的得力之人前來督造。
“齊先生,明日小鎮開門,又要勞煩先生打開禁制了。”
宋姓督造官淡笑著望向身前的那位青年儒生,拱手行禮。
照理來說,他既然是龍窯督造,便是小鎮的最大掌權人,大小事務都由他一手操辦,應當無需對人這般客氣才是。
可眼前這位看似不惑之年的儒生,卻是名動天下九洲的儒家圣人,修為與學問俱是一流,即便他宋煜章是個凡夫俗子,但也不妨礙他對這儒生學問的景仰。
“此事本就是齊某份內之事,煜章何須多禮?”
齊靜春在石桌上支了一個小火爐,爐上溫了一壺酒,他挽袖提起酒壺,給宋煜章斟滿一杯。
“今夜天寒,你且先飲一杯酒暖暖身子。”
宋煜章起身接杯,猶豫片刻,還是飲下了這一杯酒。
酒水滋味尋常,甚至可以說是寡淡,可不知怎的,宋煜章飲下一杯之后,只覺得身子如同火爐,燒呼呼的,再也感受不到半分寒意。
“煜章啊,正好今夜你來了,不如與我手談一局?”
青衫儒士笑了笑,笑意之中帶著幾分促狹。
宋煜章恍恍惚惚地抬起頭,忽覺一陣風風拂過,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這風,有些溫暖,像是…春風?
世間修行之道大抵分為儒釋道三種,此外還有兵家可算半條大道,其余諸子百家已無完整大道,無法修行登頂。
正統的儒釋道兵四家修士,修行不只需修力,還需修心。
儒家修士若是學問足夠深厚,佛家修行者若是功德圓滿,道家修士若是道德加身,又恰好入了上五境,便可稱圣人。
此方天下名為浩然,乃是儒家坐鎮,每一洲的都有儒家圣人坐鎮。
相傳儒家圣人都有一個本命字,世間讀書人翻書,但凡閱到此字,便可為圣人加一分修為。
齊靜春的本命字,恰好是“春”。
春風盈袖,如沐春風。
“齊先生,你的棋力太過深厚,煜章實在是敵不過了。”
宋煜章已然對縈繞在身側的那幾縷春風熟視無睹了,只是面前那座棋盤之上,自己執的黑子未免太過凄慘了些。
齊靜春笑著搖了搖頭,伸出手將那黑白殘局收拾了個干凈。
“我有一個忘年交,棋力頗為不俗,若是他來此處,興許能與先生互相磋磨。”
宋煜章忽然想起了那個泥瓶巷的少年,他已經想不起自己被屠了多少次大龍了。
齊靜春聞言一愣,接著笑了笑,并未多言。
宋煜章拱手告辭,轉身離去。
青衫儒士沉吟片刻,隨即攤開手掌,掌觀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