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星辰被厚重的云層遮蔽,滲不出一絲星光,于是人間大暗。
陳玄左手提著燈籠,右手握著葫蘆,背長劍于身后,邊走邊飲,一襲白衣是那樣單薄,但他并未感覺到寒冷。
相反,他此刻的血液是滾燙的。
世人皆言永夜會毀滅世間的一切,可問題在于,既然一切都被毀滅了,世人是如何知道永夜的存在的?
這似乎是一個悖論。
但這并不是悖論。
因為有人從上一個永夜活了下來。
小鎮坐落于宋國與燕國的邊界,自鎮口有一條筆直大道,直直穿過小鎮。
這是人間一道再尋常不過的小巷,碎石鋪成街道,兩側遍布瓦房,夜里黑暗無行人,偶爾可見一盞燈火,也說不清楚是給誰看的。
陳玄打著燈籠朝著街道的另一頭走去,隱約可以聞見一股肉腥味,當然,還有一縷酒香。
巷尾有一間破舊瓦房,奇怪地是,已然入夜了,這間瓦房的大門依舊敞開著。
陳玄望向那間瓦房的頂上,這才發現有一根破舊的布條掛在屋檐下,上面似乎用木炭寫了“肉鋪”二字。
鋪子里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半扇豬被掛在房梁下,血水在豬頭鼻子上結成冰柱。
一個屠夫握著殺豬刀,靜靜地剁肉。
“這位師傅,這么晚怎么還在剁肉?”
陳玄嗅著那一股生肉的腥味,連忙飲了一口酒。
“這位小兄弟,天色這么晚了,怎么還在趕路?”
屠夫也不抬頭,反倒加快了揮刀的頻率。
“天黑了,我怕的很,心想著要是一直走啊走的,興許就能等到天明…”
陳玄提著燈籠進了肉鋪,隨意地轉了一圈。
“你這后生忒不曉事,夜長不做夢,瞎跑個什么勁?”
屠夫一刀猛地揮下,瞬間剁下了那只豬蹄子。
“隨便看,看上那塊肉我給你切。”
屠夫放下刀,雙手在衣擺蹭了蹭,他笑著看向陳玄。
“來塊五花吧。”
陳玄單手將葫蘆系在腰間,從墻角提起鐵鉤,碰了碰掛在梁上的那半扇豬。
屠夫望著他背后的長劍,笑了笑,接著便去搬梯子。
“要瘦些還是肥些?”
屠夫將梯子在房梁上搭穩,一步步登了上去,他拍了拍那已經被凍瓷實的肉,笑著低下頭。
“來三斤,肥的里邊不能見一絲瘦肉,瘦的里邊不能見一點油腥。”
陳玄放下鐵鉤,提起燈籠,映照著屠夫的臉。
燈光之下,那張飽經滄桑的臉笑得很是憨厚。
“后生,你這是存心找茬啊。”
屠夫笑了笑,但也并未多說,只是指向案板上的那把刀。
陳玄的臉黑了黑,他環顧四周,撕了一綹門簾,包著刀把遞給了屠夫。
屠夫接過刀,也不割肉,反而不斷揮刀。
十息之后,屠夫緩緩下了梯子,接著從案板旁取了一個銅盆,接在梁下。
三斤五花肉,肥瘦分開,刷刷刷落入盆中。
“好刀法。”
陳玄由衷地稱贊道。
“承惠二兩銀子。”
屠夫笑呵呵地握著刀,刀尖垂下。
陳玄點了點頭向懷中摸了摸,他的面色變得有些難看,他有些慌了。
“后生,沒帶錢?合著你真在這消遣我呢?”
屠夫雙眼微瞇,將銅盆扔在了地上,緊緊地握住那把殺豬刀。
銅盆落地,發出一聲悶響。
街道對面傳來嘎吱一聲響動。
一個中年文士提著酒壺打開家門,朝著肉鋪而來。
刀動了,這是一把殺豬刀,也是一把剁肉刀,刀鋒之上沾滿油腥,只是在這一刻,刀鋒蹭光瓦亮。
夜色漆黑,風雪窸窣,街道之中昏暗極了,只有陳玄手中的燈籠是亮堂的。
刀身映照著燈光,是那樣明亮。
一刀照亮了整座小鎮。
刀光從巷尾拉扯到了街頭。
街道已然燈火通明,但卻無人敢出門,他們等了很久,最后再次將燈火熄滅。
“聽說你很喜歡殺人,聽說你活了很多年,可你很多年都沒有殺人了,你在害怕什么?”
陳玄左手依舊提著那一盞燈籠,右手握劍,一劍劈下,抵在刀刃上。
屠夫須發狂舞,他左手按在右手手腕,猛地向下壓去。
“牙尖嘴利的小子…”
文士笑著立在門外,一邊飲酒一邊觀戰。
他喜歡喝酒,所以便叫做酒徒,酒徒與屠夫活了很久很久,他們是最了解彼此的人,所以酒徒很清楚,能這樣輕松擋下屠夫一刀的人,絕不是易與之輩。
風雪夜,無歸人。
只有一個旅人,兩條落魄犬。
“可惜了,若是你當年有膽量向天揮刀,此刻又豈止是接近不朽的境界?”
陳玄左手提著的燈籠紋絲不動,就似被固定在虛空之中,右手劍尖不斷跳動,就似一片片飛雪,雪花飛舞毫無規律,劍光亦復如是。
“你太年輕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就會明白,境界也好,殺力也罷,都是豬下水,不值一提。”
屠夫收刀再揮刀,一刀接一刀。
他的刀是世間最強的刀,他的刀很重,就似山岳一般,因為這把刀承載了歲月的力量。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修行天才用刀,他揮了第一刀,第二刀…很多很多刀,過了不知幾千幾萬年,這樣的刀用來剁肉,自然是最鋒利的,這樣的刀用來殺人,自然是最強的。
“那你告訴我什么是值得一提的?豬后腿?”
陳玄戲謔一笑,左手松開燈籠把兒,劍柄繞著手腕瞬息百轉,氣機卷卷而上,化作一條劍罡白蛇,一劍揮出。
劍氣沖垮了肉鋪,將屠夫連帶著那把刀,一起斬入地上的尺寬溝壑中。
一劍如蛇,蜿蜒十里。
“我之所以不殺你,是因為你還有用,我希望你能想明白一件事情,昊天可以殺你,我也可以。”
陳玄左手提著那盞燈籠,對著屠夫輕聲叮囑。
他轉過身,望向文士手中的酒壺。
“他讓我有些失望。”
陳玄嘆了口氣,燈籠里的火苗晃了晃,于是黑夜之中唯一的那點光亮熄滅了。
“失望是件好事,起碼證明你還活著。”
酒徒倒轉酒壺,一把劍自酒壺而出,他握住了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