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冬雪消融,萬物生長,正是翻耕動土的時候,你們各自盯好自家的莊子,萬不能耽擱了春耕!”
一處農莊里頭,一個杵著拐杖,身形略略有些佝僂,須發皆以銀白的老者正對著身前四五個五六十歲的晚輩叮囑著。
老者是姓徐,名順乾,乃是徐氏一族當中,僅剩的幾個順字輩兒的長者,輩分極高。
面前五個光字輩的老頭子,在他面前也只能畢恭畢敬的執晚輩禮。
當然了,刨去這一點,這幾個光字輩兒的老頭子,都得喊得一聲父親。
徐順乾一手捋著花白的胡須,另一只杵著拐杖的手,卻將手中拐杖一提一頓。
木質的拐杖和底下的青磚進行了一次極親密的接觸,發出一聲悶響。
徐順乾接機一聲高喝:“都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五個老頭趕忙應聲。
“父親您就放心吧!莊子上的事兒,自有管事兒去理,只消吩咐下去,莊上的管事兒自會安排人處置,哪里要咱們親自過去盯著!”
說話的人,是幾個老頭子里頭最年輕的那個,也是徐順乾老爺子最疼愛的小兒子。
“你說什么?”
不料老爺子一聽這話,當即便橫眉以對,面色也冷了下去。
老爺子拎起拐杖,作勢就打,旁邊的幾個老頭子見狀也不勸阻,反倒是紛紛往后退了幾步,免得被殃及池魚。
“你個混小子,這么大的人了,還這么拎不清!”
“你當真以為你是那侯府里頭金尊玉貴養著的大老爺嗎?咱們雖同屬嫡脈,卻只是分支,你以為巴結那徐老二日后就能跟著他享受榮華富貴了!”
“年紀都這么一大把的人了,還不知輕重,整日就知道跟著徐老二混跡花叢,流連秦樓楚館,老子就這么一點兒家業,日后豈不是要被你給敗光了!”
“與其如此,還不如老子現在就把你給打死,也省得你在老子面前礙眼!”
徐順乾怎么說早年也是跟著先侯爺一起上過戰場的人物,年紀雖然大了,可耍起手里的拐杖還是虎虎生風。
沒幾下就把他家小兒子揍得嗷嗷直叫,抱頭鼠竄。
旁邊的幾個老頭子饒有興致的在旁邊看戲,別看老爺子嘴上說的厲害,實際上下手都拿捏著勁道的,而且老爺子七十大幾,都快八十的人,縱使養的好,也沒有多少氣力了。
老爺子罵罵咧咧,周遭幾個老頭子坐視,那個挨揍的就在一邊告饒,一邊喊自家兄弟勸勸老爺子,一時之間,好不熱鬧。
忽然外頭傳來一聲聲高呼。
“九叔祖!九叔祖!”
徐氏一族,以國正天先順,光青明子安為齒序。
徐順乾在族中排行第九,是以便是九叔祖。
徐順乾收了拐杖,深吸了幾口氣,幾個兒子趕忙圍過來,扶手的扶手,拍背的拍背,生怕老爺子岔了氣。
“九叔祖!侯府那邊來人叫九叔祖去宗祠議事!”來人是個二十大幾的年輕人,是徐氏一族之中明字輩的晚輩。
“侯府?宗祠議事?”
徐順乾眉頭一皺,“可說是因為什么事?”
除了逢年過節,祭祀祖宗,或是族中晚輩上族譜之外,宗祠一般都不輕易開放。
可現在侯府那邊卻要入宗祠議事?徐順乾不由得多生了幾分心思。
那晚輩卻搖頭表示不知。
徐順乾點頭說知道了,自己稍后就去。
隨即恨鐵不成鋼的瞪了自家小兒子一眼,剛剛壓下去的火氣又復燃了起來,沒忍住罵了一句:“等老子回來再收拾你!”
打發了幾個兒子趕緊去莊子上照看,徐順乾便罵罵咧咧的朝著徐氏宗祠而去。
徐氏祠堂緊挨著侯府,卻并不在侯府耳中,而在侯府東面,與侯府相鄰,中間不過隔了一道院墻。
徐順乾到的時候,祠堂外頭已經站了好些眼熟的婆子女使,還有小廝,大多都是侯府的。
進了正門,便是一處大大的院子,極為寬敞,足有后世一個籃球場大小,四周有長廊,中間是鋪著青石板的大院,四角種著四棵大樹。
過了這處天井大院,便是宗祠所在。
正對著大門的,便是滿滿當當的一排排位,從上到下,足足有六層。最上頭徐家那位開國侯爺的排位邊上,還供著一張丹書鐵券。
東西兩面也是一樣的擺設,只是上面的排位要稍微少一些,除了排位之外,祠堂里還供奉著不少御賜之物。
徐順乾走進正屋,取過三支線香,點燃了拿在手里,跪在蒲團上恭敬的對著祖宗見禮將線香插在香爐之上后,便徑直往東側走。
那才是徐氏族老們平日里議事的地方。
徐順乾到的時候,偏廳里頭已經坐滿了人。
侯府的當家主母,徐氏一族的宗婦黃氏,正畢恭畢敬的站在錢老太太的身后。
徐順乾以來,便是坐在首位之上的錢老太太也不得不起身見禮。
“九叔來了!”
“九叔!”
“九哥!”
徐順乾不禁輩分最大,便是年齡也是僅剩的幾個順字輩老人當中最大的一個。
當然了,除了他那個現如今癱瘓在床,不能動彈的七哥。
徐順乾走到東側最前列的一個靠背大椅之上坐下。
方才還在交頭接耳,低聲交談的眾人也都不在說話。
“咳咳!”
錢老太太干咳一聲,朗聲說道:“今日勞煩諸位耆老尊貴齊聚于此,是老婆子的不是,可此事涉及到我徐氏一族的未來,老婆子自己拿不定主意,便只能來求諸位耆老長輩了!”
“錢氏,你有什么事情直說就是!若是當真危及到咱們徐氏一族,咱們族里這么多人,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絕沒有一個含糊的!”
徐順乾喝了口茶,直接表態。
錢氏明顯松了口氣,對著徐順乾道:“九叔深明大義,侄媳佩服!”
錢氏便也不在拐彎抹角,徑直說道:“此番睿兒領兵平叛,卻不幸兵敗被俘的消息,相信諸位叔伯長輩們早都知道了吧!”
“可是侯爺出了什么差錯?”
立馬便有人擔心的問。
黃氏站了出來,沖著問話的人福身一禮,說道:“多謝七叔關心,官人眼下已經被官軍救了出來,只是受了重傷,現如今已經沒有大礙了!”
“無事便好!無事便好!”
黃氏又是福身一禮,退了回去,錢氏又道:“今日要說的卻不是這事兒!”
說著錢氏的目光掃過眾人,忽然問道:“不知諸位對于咱們宥陽出的那位新科傳臚,現如今的淮南經略安撫使徐章徐謹言可有了解?”
“聽你的語氣,難道今日所議之事,還與這位安撫使有什么關聯不成?”徐順乾瞧著性子粗狂,實則卻是個外粗內細的。
錢氏一臉苦笑,說道:“不瞞九叔,還有諸位叔伯長輩,今日將諸位找來,便是為了這位安撫使大人。”
錢氏也不再賣關子,徑直說道:“如今睿兒便是在這位徐指使的手中,前些時日,這位徐指使手下一位·······”
錢氏便將前些時日,王破敵登門之事一一說了,聽得堂中一眾徐氏耆老尊貴那是氣憤不已,一個個拍桌子瞪眼睛,恨不能立馬沖出去把徐章和王破敵狠狠打上一頓,綁了送去東京,到官家面前去告他一狀。
倒是徐順乾,還保持著冷靜:“咱們和他無冤無仇,他這般為難咱們,究竟意欲何為?”
錢氏苦笑著道,“九叔可知道宥陽徐家的那位先祖,也就是徐章的曾祖父姓甚名誰嗎?”
徐順乾差點沒翻白眼:“我上哪兒知道他姓甚名誰!”
錢氏知道徐順乾的脾性,也不腦,而是說出了一個名字。
“徐順朗!”
“不知九叔對這個名字可有印象?”
徐章的祖父原名徐順朗,只是被除族之后,孤身一人行走江湖,怕墜了祖宗威名,便將名字當中的順字抹了去,自稱徐朗。
“徐順朗?”徐順乾皺眉思索著。
廳內的其他人卻也猜測著說:“順字輩?難道宥陽徐氏與我金陵徐氏還有淵源不成?”
“不對呀!為何從來沒聽族中長輩提起過,咱們徐氏還有一個分支在宥陽?”
“九叔!”
“九叔!”
“嗯!”徐順乾正回憶著,忽然被一個晚輩的聲音拉了回來。
“九叔可有印象?”
徐順乾眉頭依舊皺著:“聽著倒是耳熟,可怎么也想不起來!”
卻在這時,徐順乾的旁邊忽然冒出一個老邁的聲音來:“九哥難道忘了?當初陸續克死父母弟妹,被譽為天煞孤星的十一哥了?”
說話之人名為徐順佑,在順字輩當中,排行十七,比徐順乾小六歲,也已經年近古稀了。
“十一!”經過這么一提醒,徐順乾瞬間便想了起來。
隨即便看向錢氏,目光凝實,沉聲問道:“他提了什么條件?”
錢叔苦笑一聲,說道:“要咱們開中門,掃庭院,將其恭恭敬敬的迎入徐氏宗祠之中,再由睿兒這個勇毅候再加上九叔您一道在族譜上寫明當初逐其曾祖出族的緣由,還他曾祖清白!”
徐順乾目光閃爍著,再度追問:“僅僅只是如此?”
錢氏搖了搖頭,若僅僅只是如此,她又何須如此大動干戈,請動族中的耆老尊貴,一塊兒來宗祠議事。
說道:“他還要睿兒以勇毅候的身份,將其中緣由寫入奏折當中,上書官家,遞到宗人府!”
“昭告全族,承認他宥陽徐氏一脈,乃是自金陵徐氏分出去的徐氏支脈,允其將其高祖、天祖之靈位迎出宗祠,送回宥陽!”
“并且歸還當年族中侵占其曾祖之家宅產業!”
“如若不然,他就將睿兒勾結叛軍,將舒州拱手相送的奏折和一應證據送去東京,在官家面前告睿兒一個通敵叛國,從賊謀逆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