噪鵑鳴叫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鹿鳴館的后山上空彌漫著稀薄的晨霧,空氣里飄動著桂花清香。
此時是上午六點多,苑里早起的仆從已經開始忙碌了。
千臨涯也從床墊上起來,穿好衣服。不是他起得早,他根本就沒睡。
“嘿咻——”
從梯子上跳下來,千臨涯撿起地上躺著的兩只高跟鞋。高跟鞋是白色的,鑲嵌著無數閃閃發光的碎鉆。
“琉璃子,下面沒人,可以下來了。”
“嗯。”
閣樓上傳來琉璃子的聲音,奇怪的是,過了半天,依然看不到她的人。
等了一會兒,千臨涯等得有些心焦起來,“琉璃子?”
琉璃子的臉終于從閣樓上出現,隨后,她雙手緊緊抓住梯子兩邊的扶手,小心翼翼雙腳踩在上面。
她每一步往下,都感覺十分艱難,雙腿膝蓋不住地顫抖。
“沒事的,就算你掉下來我也能把你接住。”千臨涯說。
然而琉璃子沒有掉下來,雖然艱難,還是一步一步挪了下來。
等踩到堅實的地面上時,她直接給了千臨涯胸前一巴掌。
“為什么?”千臨涯無辜地問。
“腿沒有力氣,都是你害的!”
“誒嘿。”千臨涯無辜地摸了摸頭。
琉璃子更生氣了,伸手揪了他腰間的肉兩下。
千臨涯看到,她懷里抱著一塊床單,是昨天兩人使用過的床墊上的,疑惑道:“拿這個做什么?”
“要你管。”
似乎是猜到她的想法,千臨涯只是露出笑容,并沒有再多說什么。
琉璃子大大的打了個呵欠,揉著惺忪睡眼,幾乎要睜不開眼睛了。
突然,她好像又想到了生氣的事情,拍了他兩巴掌。
“都說了讓你…明明都快到哀求的地步了,你還不聽!”
“唔,因為琉璃子太可愛了…”
兩人下樓,準備到琉璃子的房間去換衣服,一開始她只是扶著墻,千臨涯碰她還會惹火她。
過了會兒,走了一段路,她幾乎要掛到他身上了,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了他身上。
兩人走到二樓的時候,碰到了迎面而來的舞衣子。
舞衣子穿著素白的薄紗居家服,通過衣服都能看到下面的肌膚顏色。
如果是之前,琉璃子肯定會強行掰開千臨涯的頭,讓他挪開視線。
但是這次,她緊張到雙膝摩擦起來,抱著千臨涯手臂的雙手更緊了,身體貼在他身體上,完全忘了要隔絕他的視線。
“母、母親…”
舞衣子看到緊緊挽著千臨涯胳膊的琉璃子,先是瞇起了眼睛,接著又舒展開來表情,說:
“早啊少年,很有精神嘛。”
“早,舞衣子。”千臨涯很大方地說。
舞衣子雙手抱在胸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千臨涯,說:“昨晚過得怎樣?”
千臨涯一時語塞:“呃…”
“舞會還滿意嗎?”
“嗯,滿意…”千臨涯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徹徹底底理解錯了。
差點就開始說感想了。
舞衣子臉上露出壞笑,千臨涯意識到,她是故意讓他誤會的。
“滿意就好。是要去換衣服嗎?最近可能要來臺風了,你們都要多加幾件衣服。”
“是。”
千臨涯點頭,琉璃子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
“那么,再見了,我要去睡個回籠覺。”
等舞衣子走了,琉璃子拽著他快步離開。
“你還去學校嗎?”
千臨涯看了看時間,說:“回去換身校服,還來得及去。”
“我不去了,我要在家睡覺。”琉璃子任性地說。
不過,也不算任性,畢竟她昨晚根本沒有睡,不像千臨涯一樣精力充沛也是正常。
路過清水剎那的房間門口,千臨涯指著里面說:“那我去叫醒她?”
“先把我送回去。”
結果把琉璃子送到房間后,又忍不住和她溫存了很久,等到把她哄睡著后,再出來時,已經七點多了。
千臨涯敲響了清水的房門,大聲說:“要起床上學了哦!”
里面沒有回應,他干脆用鑰匙把房門打開了。
走進里面,他才想起來,昨天藤井美菜也是睡在里面來著。
一只手捂在胸前,另一只手提著準備換上的衣服的藤井美菜盯著他,突然笑了起來:
“要襲擊我嗎?剎那還在房間里呢。”
“喂!”床上,意識到發生了什么的清水剎那,一下從被子里翻身起來,發出抗議的聲音。
“嘭!”
千臨涯果斷關上了門。
等到清水換好衣服,兩人回到公寓,再換上學生制服時,已經離遲到不遠了,所以早飯沒吃就匆匆出發了。
琉璃子一整天都沒來學校。
天氣確實如舞衣子所說,降溫來得讓人措手不及。到了下午,強風掠過校園,中庭那棵梧桐樹掉了一地葉子。
“今天好冷啊。”
宮城美咲“啪”地關上窗戶,把田徑場上的聲音隔絕在外。
因為大風天的關系,棒球社團那邊已經不打棒球了,改為到田徑場跑步,所以今天田徑場的人格外多。
千臨涯把視線挪回手中的書本上。這本書是從仙臺清水剎那的老家帶回來的,記載了一些古老的懷石料理菜譜。
“再有半個月,就要開始決賽了。”千臨涯淡淡地說。
“怎么樣?我們能拿金獎嗎?”宮城美咲搬了把椅子坐到他面前。
“按照去年的水平,入圍賽的菜譜是可以拿金獎的。”千臨涯說,“但是第一就不一定了。”
“誒”宮城美咲拖長聲調,“不是只要拿金獎就好了嗎?”
“身為我的徒弟,一開始就要以第一為目標,如果不拿第一,干脆不要參加好了。”千臨涯淡淡地說。
宮城美咲嘟起了嘴。身為千臨涯的徒弟也好,戀人也好,要以第一為目標的話,顯然接下來的訓練量要加倍了。
果然,千臨涯接下來就說:“以目前團隊的水平來看,短板主要是在你和青葉身上,如果你們的備菜能更優質一點,我們拿第一還是很有希望的。”
鷹司青葉抬起頭,一臉無辜。
千臨涯看了看窗外,天邊卷曲起陰云。
“不過,今天就早點散會算了,”他說,“感覺晚些要下雨。”
眾人看向窗外,對他的說法沒有質疑。
天邊云朵低垂得似乎一碰就要滴出水來。
“今天都早點回去吧。”千臨涯合上書本,“特別是你,美咲,不要在外面瞎玩。”
“我從來不在外面瞎玩的好吧!”
社團活動就這么在千臨涯的鼓動下早早解散了,他和清水一起走出校門,一前一后的走著。
千臨涯這么走了一段,才想起來,他們已經不需要隱藏住在一起的事實了,回過頭,等清水走上來,和她并排前行。
今天她的話很少,即使在社團活動時,話也很少。
千臨涯也不知道如何開口,不知道該用什么話做開頭,和清水發起一次正常的會話,于是他也沉默著。
等兩人到站下了地鐵,他才想到一個風平浪靜的話題:“家里還有菜么?”
清水剎那搖了搖頭。
“要不要一起去超市買一點?”
她又點了點頭。
于是兩人一起走進那家熟悉的市場。
他突然有種陌生的熟悉感——上一次進這里時,還是和櫻小姐一起采購。
那個時候,櫻會讓他推著小車跟在后面,把書包丟在他的車上,用攤位上隨手撿的胡蘿卜戳他的腰,把香菇比在他的眼睛上——比他眼睛大的就裝進塑料袋里。
后來千臨涯在附近陸續發現了好多穿他們學校校服的學生。兩人同居的事居然一直沒有暴露,也可說是奇跡了。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露出笑容。
“我最近在學做中餐,需要練習炒菜。”清水剎那突然開口說,“要不要吃西紅柿炒雞蛋?”
“如果不放糖的話,就吃。”
“不放糖怎么做西紅柿炒雞蛋?”清水剎那拿起一只紅彤彤的西紅柿,抬頭看著他,“你笑什么?”
“沒什么。”千臨涯收住了剛才無意識間露出的笑容。
“奇怪。”清水剎那下了評語。
千臨涯沒有跟她解釋。
最終是由千臨涯抱著一盒雞蛋上樓的,這盒雞蛋是不打折買的,清水剎那說,如果摔破一個,會心疼死,所以讓他連同盒子一起抱在懷里。
剛到家,千臨涯就打開了電視機,他想看看天氣預報,剛好打開電視,就是新聞,播報員正在一本正經地預報臺風天氣:
“臺風蒲公英外圍將于今晚過境,明日有可能大范圍影響東京…”
電視上,放著臺風的預測走向圖,那條線的中間剛好劃過東京。
“還真是倒霉。”千臨涯搖了搖頭。
“今天…”清水剎那站在廚房里,清洗著食材,突然出聲了,說完兩個字后,她又低頭不語,似乎在斟酌詞句。
“今天你這么早回來,除了天氣,是不是有別的原因?”她說。
千臨涯靠在沙發上,雙腿伸得老遠,胳膊墊在腦后:“什么原因?”
“就是說在問你。”
“唔…”千臨涯挪回視線,“你覺得是因為什么呢?”
“我覺得是因為,再過一天,我們就要搬走了。”清水剎那說。
在這座公寓里,兩人一起這樣生活的剩余時間不多了。
按照之前的約定,在接手歌舞伎町那座茶屋后,清水要搬到琉璃子提供的另一座公寓里去。
千臨涯也會告別東奔西走的生活,和夢葉住回一起。
所以,現在這樣的時光所剩無幾了。
千臨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是啊,要開始收拾物品了。”
僅僅在這里生活了三個多月,好不容易逐漸積累起來的家具,又要全部處理掉了。
不僅心疼,看著滿屋的生活痕跡,想想真是令人頭大。
“不是這個意思…算了,就當是這個意思吧。”清水剎那的樣子怪怪的。
千臨涯站起身,走進廚房:“我來幫你。”
“幫我把西紅柿皮剝下來。”
吃過晚飯,窗外風更大了,吹在玻璃上發出“呼呼”的模糊音。
洗手間的窗戶因為露了一條小縫,下拉似的百葉窗的金屬條掛在窗框上,發出有節奏的“哐哐”聲,像搖滾樂。
千臨涯到洗手間,把窗戶關了起來,歡騰的窗簾這才老實下來,房間里也暖和了不少。
看著窗外的漆黑逐漸變得濃烈,他產生了大Boss即將登場的既視感。
“戴拿,我們心意相通的,不是嗎?”
在腦中想象了一會兒機甲上身的感覺,“我來組成頭部!”這樣模擬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琉璃子,于是撥通了電話。
“喂——”手機里傳出慵懶的聲音。
“怎么,你還在睡覺么?”
電話那頭,琉璃子的聲音甜甜糯糯的,帶著剛睡醒的口齒不清,十分乖巧:
“睡了一上午,中午醒的,下午看了會兒書,彈了鋼琴,吃完晚飯,又困了。”
“怎么沒去學校?”
“不想去。”
千臨涯看了看窗外,說:“還在鹿鳴館?”
“嗯。”琉璃子說,“舞衣子不讓我亂跑。”
千臨涯說:“她是對的,臺風要來了。”
“嗯,嗯。”琉璃子懶懶地敷衍。
“這種天氣,明天還不知道該怎么去學校。”千臨涯說。
“我打電話讓學校關門。”
“太任性了!我還想學習啊!”
“在家學。”
掛了電話。雖然知道琉璃子是在開玩笑,但看著窗外濃云密布,他真有點希望她能給校方打個電話,讓學校關門了。
這種天氣去上學,不是折磨又是什么?
晚上12點,千臨涯被臺燈掉在地上的聲音驚醒了。
他睜開眼,房間里充斥著席卷的強風,窗簾高高揚起。
他趕緊跑到窗戶面前,把窗簾纏緊,把窗戶重新關上。
睡前檢查了房間的所有窗戶,都好好關上了,可是自己房間的窗戶一時大意,只掩了起來,當時心存僥幸,覺得臺風來得不會這么快,結果馬上就打臉了。
把鎖栓好好插上后,千臨涯把屋里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剛才那一會兒,房間里就遭了災,飄窗上的棉坐墊全被雨水打濕了。
好在臺燈的燈泡沒碎。收拾好這些后,他不放心地穿上睡衣,到客廳又檢查了一遍門窗。
在客廳的落地窗前,他看到,街對面的屋頂飛上了天,毫無辦法的他默默把窗簾拉上了。
“嘭!”
清水剎那的房門突然打開了,站在客廳的千臨涯嚇了一跳,看到千臨涯后,清水剎那沒有想到他會在那里,也嚇了一跳。
“怎么了?”
“…冷。”
“啊?”
清水剎那身上裹著一層被子,下邊露出的赤腳踩在地板上,內扣著,身體微微顫抖。
“感冒了?”千臨涯走過去問,清水搖了搖頭。
“風太大。”
果然,一股陰風從她的房間飄過來,千臨涯走進去一看,是從窗縫里飄進來的。
他用力把窗戶帶了帶,卻發現關不攏。已經老化的拉窗窗框,始終有一絲間隙,平時還好,現在風大,無孔不入的冷風就從窗外“呼呼”的滲進來。
“能修好嗎?”清水站在外面瑟縮地問。
“你先去我房間,我看看。”千臨涯緊了緊身上的睡袍。他只穿了這一件,也感覺有點冷。
窗框無論如何關不攏。要修的話,肯定也能修好,不過這種天氣沒有條件修理,只能另外想辦法。
他首先想到的是用膠帶把窗縫貼起來,可是屋里沒有寬膠帶,接著他又想用衛生紙或者毛巾把窗縫堵起來。
試了一下之后,衛生紙很快被夾帶的雨水弄濕了,窗縫又太小,毛巾塞不進去。他意識到這個辦法不行。
于是,他把清水的房門小心關上,回到自己房間問:“之前睡覺不冷嗎?”
清水剎那身上裹著被子,蹲在他床腳。
“之前還熱呢。”她說。
“沒辦法了,你今天先睡我這里吧。”他說,“剛好你被子也帶過來了,我去把你枕頭拿過來。”
“不用了,不枕也可以。”清水剎那說。
千臨涯不懂她在矜持什么,堅持去她房間把她枕頭拿了過來。
把枕頭放在床尾,把自己的被子挪到床的半邊,他說:“各睡各的,絕不打擾。”
說罷,自己裹進了被子里。
兩人頭對腳,腳對頭,錯開睡。
他聽到那邊傳來細細索索的聲音。清水剎那整理著被子,用一個舒服的方式把自己包裹起來。
躺下后,房間里重新安靜下來。
“呼——呼——”
窗外,風聲如同奔馬,狺狺作響。
千臨涯翻了個身,乳膠床墊震動起來,他趕緊減小幅度。
過了會兒,他又感覺現在的姿勢不對勁,小心翼翼地慢慢翻身。
不知為何,一個人睡的時候不覺得,身邊多了個剎那,翻身的動靜居然變得如此大。
他仔細側耳,去聽清水的呼吸是否均勻,可是她的呼吸聲混在了風聲里,聽不太清。
他極為小心地側身,想把身子翻過來。
正在注意著清水的動靜,留意不將她驚醒時,清水剎那突然出聲說話了:
“你昨天…是和醍醐大小姐一起睡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