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lpa,或者說,幻想朋友,是人類創造出來的一種精神體,一種有自我意識,會自主思考的精神體。
這是一種心理現象。如果稍微嚴厲一點,或許可以把它叫做“解離型人格障礙”。
不過,這種心理現象廣泛發生于14歲以下的兒童身上,隨著年齡增長會自動消失,如果泛泛將之視為心理障礙進行治療,恐怕會吃力不討好。
櫻從來都知道tulpa是什么,她甚至知道該如何鍛煉“幻想朋友”,讓它變得更強大,變得更加具有獨特的自我意識,如何使用精神食糧去喂養它。
因為她自己就是清水剎那的“幻想朋友”。
她記不得是從什么時候認識清水剎那的,或者說是什么時候“產生”的。
她只記得,櫻和剎那的友誼,從她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我是setsu、setsu、setsura(剎辣)…”她說,“你是Sakura(櫻)。”
“是Setsuna。”她溫柔提醒。
“Setsuna好難念…”
剎那沮喪地鼓起了臉。
相對而言,Sakura就好念多了。
“要是我叫Sakura就好了。”剎那想。
她只是想想而已,因為Sakura這個好聽的名字,已經屬于Sakura了。
可是即使只是想想,Sakura也發覺了,她微笑著說:“我覺得,Setsuna才是最好聽的名字。”
剎那去抱櫻,卻抱了個空。
4歲時的剎那,由于初任家元的道閑齋需要四處應酬,空曠的房間里經常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別人眼里,她是個經常自己擁抱自己的孩子。
在剎那6歲的時候,她的父親開始把清水家的茶道教授給她的。
剎那對于茶道的接受能力,只能用“十分令父親失望”來形容。
她不理解為什么一定要正坐那么久,也不懂那些多余的動作有什么意義。她其實是個聰慧的孩子,但是學習茶道并不需要那么聰慧,相反,耿直愚魯的人,學起茶道來反而更有自己的優勢。
剎那不喜歡茶道。
“剎那不懂的話,那交給我來吧,我來替你學習茶道,”櫻說,“剎那做好其他事情就好,討厭的事情就交給我。”
“討厭的事情交給櫻”,這個習慣可能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養成的。
不擅長的功課讓Sakura做,不喜歡吃的蔬菜讓Sakura吃…她學會了讓Sakura進入自己的身體,沉眠一段時間后,Sakura就會把一切都做得妥妥帖帖。
因為她信任Sakura。
Sakura不用上學,因為Sakura什么都懂。
Setsuna上學的時候,Sakura會在家里看書。
Sakura什么都做得更好。
“對我最好的人是媽媽,辛苦工作的人是爸爸,最喜歡的人是Sakura。”她在作業本上寫道。
“這樣寫,爸爸媽媽會傷心地哦。”櫻背著手,在一旁好心提醒道。
“Sakura是誰?”媽媽在一旁好奇地問。
Sakura是每天晚上,都會和剎那說晚安的人。
但是剎那從來沒有把櫻介紹給其他人,櫻是只屬于她們兩個人的秘密。
上小學了,圍在她身邊的人多了起來,Sakura陪伴她的時間更少了。
她從小就擁有極富吸引力的相貌,這種相貌不僅對大人,對于同齡的小朋友來說,也會產生自然而然的親近感,這讓剎那很容易交朋友,她交了很多朋友。
她的朋友很多,但是沒有一個能夠取代櫻。她有時會嘗試擺脫那些人,去尋找和櫻獨處的機會。
可是當她這樣做的時候,父親、母親還有老師都會擔心,擔心她和朋友相處不好。
可是櫻不在乎。
就算一整天櫻都沒有出現,在夜間入睡時,櫻也一定會對她說:“晚安。”
櫻對剎那說“晚安”的時候,就代表這一天結束了。
一天終結,第二天太陽升起時,櫻依然會在她身邊,循環著不變的每一日。
櫻從很早很早時就知道,沒有朋友的小孩會給自己制造幻想朋友。
等到小孩長大了,有了真正的朋友,幻想朋友就會消失。
那么多小孩都有幻想朋友,可是,擁有幻想朋友的大人卻沒有一個。
在小孩變成大人的過程中,幻想朋友何去何從,是稍微動腦筋思考一下就能明白的事。
櫻很早就開始考慮自己消失后的事情,她把這些事對剎那說過后,剎那著急得哭出來了。
那一天,爸爸和媽媽不知所措地圍在哭得昏天黑地的剎那身邊,完全沒有頭緒她為何會哭——那時,櫻只是站在旁邊,笑容勉強地看著她,說不出安慰的話。
所以那之后,她再也沒有對剎那說這些方面的事情。
可是,有些事就算沒人說出口,也會在暗中悄然發生。
不知不覺間,剎那見到櫻的頻率,從每天,到隔一天,再到隔一個星期,最后到一個月中只偶爾見到兩三次。
等到清水剎那成長成了大孩子,即將升入高中,翻開小時候的日記時,才突然想起來,自己依稀有個很好的朋友,她的名字叫Sakura。
正如宴會終有散場的一天,不變的每一日,有一天,也終于會迎來變化。
父親和Sakura一樣,就那么消失了,等到很久之后大家才回過神來,他已經不辭而別。母親的崩潰卻發生在一瞬間。
那一天,她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里蹲了很久。
給她們家做了很久家政婦的那個女人,在被辭退前的最后一天,突然拉住了清水剎那的手,情緒激動地對她說:
“小姐,你要記住,你一定要記住,從今往后,你就再也沒有親戚了,再也沒有人能夠保護你,再也沒有人能全心全意地對你好,你所見到的人,那些刻意接近你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在打你家產的主義,不要隨便相信他們!不要隨便把自己的脆弱坦露出來!…”
清水剎那知道,女人并不是在詛咒她,而是忠言逆耳,但她還是忍不住哭了。
就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Setsuna哭了呢。”
“為什么哭呢?”
“討厭的事情發生了嗎?”
“討厭的事情,不如就交給我吧。”
櫻沒有離開。
在闊別的這些歲月里,她從小女孩Sakura,長成了亭亭玉立的櫻小姐。
黑暗的房間里,少女再次緊緊擁抱自己。
為了守護清水家,清水剎那必須撿起已經丟掉很久的茶道。
她在茶道上的天分,可以說近乎沒有,可是卻好像難不倒萬能的櫻小姐。
“你讀過《侘》沒有?”櫻小姐對她說,“你知道嗎?我們并不是孤獨的,《侘》上面說,有一個人比我們更可憐,他的父母出車禍去世了,只剩下他自己繼承自家的茶道了哦!”
“是嗎?”清水剎那難以想象這樣可憐的人,該如何度過難關。
“我發現家里有很多茶道書,如果都讀過的話,茶道水平一定能提高不少的。”
討厭的事情櫻來做,上學則交給剎那自己。很快,以前的習慣又回來了,上課的時候身體屬于Setsuna,放學之后,身體就變成Sakura的了。
櫻小姐會自己學習茶道需要學習的一切知識,從來不把壓力留給剎那。
只是偶爾間,她會和剎那分享一些趣事。
“你知道么?《侘》刊上面說,那個失去雙親的孩子,難過得快要死掉了哦!”
“你想去幫助他?剎那真是善良啊。可是我們現在自身難保哦?”
“還是先幫助自己吧。嗯,賢明的判斷!”
“聽說,那個宗千家的年輕家元,居然振作起來了呢。”
“不過是和我們同齡的孩子,他只有一個人,我們有兩個人,我們一定不會比不過他,所以,我們一定也能支撐下去!”
“聽說,宗千家的那個孩子,徹底出名了呢!”
“嗯嗯,名字叫千臨涯,在商人們舉辦的野點茶會上出了好大風頭,徹底坐穩了家元之位呢!”
“我們也一定沒事的,我覺得我的茶道也不會比他差,從明天起,我就要去挑戰那些沒用的分家!給他們點顏色瞧瞧!讓他們徹底服氣!”
“哇,我們居然被《侘》刊提到了呢!”
“還是和那個千臨涯一起!”
“哼,有點想見見那小子了…剎那你也一樣吧?很好奇是不是?”
“以后一定會有機會見到的,可能那個時候,倒是他需要仰望我們了。”
“就這樣,我們莫名和那個千臨涯,成了同桌呢。”
“雖然他從來沒來上學過。”
“確定了,這家伙不行的。”
“我們可是在保證學業的基礎上,才把自家茶道發揚光大的。”
“那家伙完全不行。”
“聽說那個千臨涯做了了不得的事情。”
“有點擔心,明明那么弱,去挑戰那樣的強敵,是在找死吧?”
“不過還是感覺有點小佩服。”
“他不會徹底消失吧?”
“那個家伙…居然敢說我的茶道只是浮于表面!!”
“不可饒恕,那家伙明明都不認識我們的啊!他到底是有多驕傲?”
“決定了,見到他的第一天,我會用最嫌棄的眼神,最不耐煩的態度,把他晾上整整一天!無論他做什么,都要狠狠地予以鄙視!”
“可惡!一定要復仇!”
剎那不明白,為什么櫻小姐看上去這么在乎那個叫做千臨涯的男生。
盡管他們兩人從來沒有見過。
也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就開始注視著他了。
也許櫻小姐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堅強。
她一直在告訴剎那的那些故事,也許也是在為她自己洗腦。
她在乎的其實不是那個男生,她在乎的是一個支撐她們堅持下去的背影。
她追逐著那個男生虛幻的背影,也許只是為了讓自己不要輕易倒下。
剎那設想過,當櫻小姐見到那個千臨涯真人的那一天,一定會熱鬧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可是當那一天真的來臨后,出乎意料的是,那天晚上,櫻小姐什么都沒有說。
那時候她就隱隱感覺到:她真的喜歡上他了。
一見鐘情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