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皇帝細細打量著鄧健。
他對鄧健,其實是頗有印象的。
畢竟,此人是張妃的二哥。
也是長生的二舅。
雖然在長生接回宮的時候,天啟皇帝總覺得長生的小雀雀被人捏的紅彤彤的,以至于天啟皇帝懷疑這可能是鄧健的手筆。
畢竟據聞這鄧健的名聲…不是很好。
可今日…認真看他,卻發現他儀表堂堂,很有幾分男子的氣概,于是天啟皇帝不禁為之前的想法而略有幾分歉意。
“你來說說看,你是如何拿住這二人的。”天啟皇帝的聲音很溫和。
大家都看著鄧健,不過顯然,大家對于這個小小的總旗,其實都不抱太大的期望。
畢竟此人地位卑微,一看就是個武夫,此等沖鋒陷陣之才,即便沒有在天子面前露怯,可想來,在皇帝面前,也是無法好好的應對的。
鄧健的臉上倒看不出怯意,卻也不缺幾分恭謹,口里道:“陛下,其實過程很簡單,臣只是帶著一群將士到了遼東,偽裝成了商賈,而后將他們俘來了京城。”
幾句話后就停下了,算是回答完了天啟皇帝的問題。
只是…
就這樣簡單?
眾人皆是錯愕。
不過…魏忠賢眼微微瞇起來,因為他感覺到鄧健這個人也很不簡單。
普通的人,但凡立了一丁點的功勞,到了皇帝的面前,都恨不得繪聲繪色的說上半天,唯恐自己的功勞被看輕了。
可這鄧健,卻是輕描淡寫,極力淡化。
要知道,做皇帝的人,每日學的都是帝王駕馭之術,也就是說,看穿人性,這是人家的本職工作。
因而見多了那些夸夸其談的人,早就生厭了。
可這鄧健如此大功勞,誰不曉得?他卻只這么寥寥一句。
可里頭暗藏著多少的兇險,必是難以想象的。如若不然,你換其他人抓一個李永芳來?
何況此次還擒獲了一個建奴的大貝勒,這更是滔天大功勞了。
如今說的如此風輕云淡,以陛下的性子,只怕心里更歡喜了,對這鄧健也必會格外青睞有加。
真他娘的奇怪,這張家出來的人,真是個個都是屬猴的,一個比一個精。
果然,天啟皇帝大喜過望,他看著鄧健,笑容滿面地道:“這是當世惡來啊,朕所能仰賴者,便是這樣的人。”
鄧健不吭聲。
天啟皇帝又道:“只是,你們是如何逃脫的?”
鄧健指了指屋頂。
天啟皇帝不等他說話,已詫異道:“你們在上面還埋伏了人?”
“飛上天。”鄧健道:“這是張千戶研制的利器,可以上天入地,只是…”他左右看了眾人一眼,顯得神秘,慎重地道:“事涉機密,臣恐不能在這里說。”
膽大。
謹慎。
還不喜歡吹牛。
最重要的還是自己人。
天啟皇帝笑道:“可張卿卻又推說都是你的功勞。”
“張千戶有功勞,臣也有一點功勞,可主要還是將士們用命。張千戶和臣拼死,這是應該的,臣斗膽而談,請陛下不要怪臣故意要攀親,臣與張千戶畢竟是長生殿下的舅舅,論起來,雖不敢說是皇親國戚,卻和宮中畢竟有瓜葛,所以…為王先驅,竭力權力為朝廷分憂,本就是理所當然。可這些將士們,與宮中并無瓜葛,卻甘愿效死,深入虎穴之中,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才是真正的敢死之士,是國家的肱骨和腹心之臣啊。”
天啟皇帝聽罷,心里舒坦無比,眼中目光越加欣賞。
其實鄧健不只是夸了下頭的將士,顯得謙虛而大度。
最重要的是,這話是以情感人。
陛下,咱們是親戚啊,你得認,不認你就不厚道啦。
天啟皇帝呼吸著:“朕本想任你為千戶,將來更有重用。只是…張卿身邊,還需左右手,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朕只好讓你委屈委屈,做副千戶了。至于張卿,功績卓著,理當封侯,你便封個伯吧。所有參與此事的將士,都是功勛卓著,統統敕為世襲千戶,你看,這是否委屈了你?”
副千戶,封伯爵…
鄧健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有這樣的待遇。
于是忙道:“謝陛下恩典。”
天啟皇帝開懷地道:“既為一家人,何須多謝呢?你們張家,已出了兩個伯爵,一個侯了,朕是有私心的,總還要留一手,免得你們恩榮太重,被人妒忌,就這…朕還覺得委屈了你們。”
他回頭看一眼張靜一:“張卿,隨朕一道去隔壁的囚室吧,朕要親自看看這個李永芳。”
若說對于阿敏,天啟皇帝殺死他,這是出于對敵人的態度。
既然是敵人,自然也沒什么可說的,何必和你繞圈子,一刀砍了就是了。
這也是向全天下人表明天子的態度,明廷與建奴之間,絕無任何媾和的可能,只有你死我活,不共戴天,輕言媾和者,自己掂量掂量去。
可對于李永芳,顯然就又不同了!
這等人,且不說危害,單說當初萬歷先皇帝因此憂憤,這天啟皇帝做孫兒的,便恨不得殺李永芳一百次。
這是最赤裸裸的仇恨。
張靜一點頭,尾隨天啟皇帝,天啟皇帝背著手,卻是淡淡道:“當初的時候,朕年紀還小,朕這皇爺,是最喜愛朕的,他不喜父皇,總是將朕抱在懷里,指著朕的父皇說,若不是朕,朕的父皇將來定不能克繼大統。”
張靜一認真聽著這些瑣事。
天啟皇帝又道:“宮里的人也都說,朕長得最像皇爺爺,處處都像,薩爾滸之戰…真是心頭之痛,戰報傳回來的時候,皇爺爺將自己關在丹房里,一天沒有出來,當時宮里都嚇壞了。朕只依稀記得,皇爺爺好像說過一句話,說是:建奴非我族類,既為敵手,自當用盡全力,一決雌雄而已。只是前游擊將軍李永芳,世受國恩,卻為虎作倀,朕深恨之。”
天啟皇帝說著頓了一頓,才又道:“朕是萬萬沒有想到,這李永芳,今日竟落于朕手,張卿,這是你的功勞。”
他說的娓娓動聽,像說家常一般。
隨即,便已步入了囚室。
那吊在房梁上的李永芳,馬褲上沾滿了血,本是像死狗一般的被吊著,可一聽到推門的聲音,身體下意識的抽搐,似乎才用刑了不久,便已怕了。
囚室里有難掩的血腥味。
天啟皇帝不以為然,踏步進去。
這武長春方才已又回到了這囚室里,此時一見天啟皇帝,以及跟在天啟皇帝身后的張靜一,便連忙殷勤上前,拜下行禮道:“奴見過陛下,見過…清平伯。”
天啟皇帝神色冷淡,他自是沒有將武長春放在眼里。
似這樣的人…不過是一個工具而已,哪怕是充作工具,他都嫌臟了。
可…偏偏,有時候這樣的工具,還真有幾分用處。
張靜一也板著臉,對付武長春這樣的人,你越是擺出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一副奴隸主的樣子,他反而敬若神明,如若不然,你稍對他好一些,他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天啟皇帝此時則是打量著李永芳。
他背著手,踱了幾步,淡淡道:“武長春,你出去吧。”
武長春唯唯諾諾,連忙走出了囚室。
天啟皇帝等他出去后,才道:“李永芳…方才是什么滋味?”
李永芳此時其實迷迷糊糊的,卻似乎也意識到…真正的大人物出場了。
他含糊不清地道:“苦不堪言,只求速死。”
天啟皇帝笑了笑:“會有這樣便宜嗎?”
李永芳帶著哭腔道:“我知錯啦…”
“你的知錯一錢不值。”天啟皇帝回應道:“要錯,也是大明的朝廷有錯,似你這樣不忠不義的人,也可以得到重任,而那些真正在遼東拼死之人,朝廷卻視若罔聞。由此可見,萬方有罪,在予一人,這個人…便是朕!”
李永芳含含糊糊地道:“陛…陛下…饒命…我什么都肯說,我…知道許多事,不只是錦州和寧遠,便是朝鮮國,也有不少亂臣,私通建奴…”
天啟皇帝淡淡道:“你這些東西,一錢不值…”
天啟皇帝一面說,一面直勾勾地盯著李永芳:“你說與不說,對外…朝廷也要說,你李永芳拿到此之后,沒有熬住,死了,這一點,你想透了嗎?”
李永芳聽罷,吊在半空的身軀,禁不住打了個激靈。
他原本以為,自己還是有底牌的,大明會急需他上交名冊。
可現在細細想來,大明真的需要嗎?
許多人與他李永芳有聯系,不過是兩面下注,首鼠兩端而已,就算皇帝得到了名冊,也絕不會立即公布,而是心里有數之后,再想辦法,另外清除。
所以天啟皇帝不急,可李永芳必須死,至少在外頭,他也必死。
否則,難免人心浮動,有人狗急跳墻。
天啟皇帝背著手,依舊冷冷地盯著他,冷然道:“你與朕之間,不只國仇,還有家恨,你是個卑鄙小人,卻也是極聰明的人,想來會很清楚,應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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