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斗進行得很快。
夜色是最好的保護。
當那牛錄被擒之后,整個營地雖偶有喊殺,卻很快便開始逐漸的安靜下來。
這牛錄很壯實,雖是腰間中了一刀,失去了耳朵,卻依舊還有余力,好幾個人才能將他按住。
緊接著,便是開始清理戰場。
人們取來繩索,將俘虜像螞蚱一樣,捆成一串,若是受傷嚴重的,當然也不可能浪費醫藥,直接就地宰殺。
盧象升帶著人對戰場開始清點。
張靜一則到了那牛錄的營房。
在這營房里頭,張靜一坐下,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衫,卻已被血水浸濕了,方才的時候他覺得不害怕,現在反而覺得有些后怕起來。
若是有什么閃失,當真便要將這性命丟在這里了。
過了一會兒,盧象升匆匆進來,他顯得神采飛揚,帶著歡快的笑容道:“大喜,大喜…哈哈…”
張靜一看不得盧象升這個樣子,平日里這家伙都是揮舞著大刀砍人,現在你卻對著我學讀書人一樣拽詞…
噢,張靜一竟忘了,盧象升本就是讀書人,還特么的是進士。
張靜一此時便問:“如何了?”
盧象升此時捋須,欽佩地看了張靜一一眼。
這一仗打得太漂亮,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戰前他可是膽戰心驚,但是這一場夜襲打下來,他卻發現,戰斗遠比他想象的要容易。
此時,他神清氣爽地道:“大抵地點驗過了,斬了一百三十余人,俘獲四百二十余,咱們三百之眾,全殲了近六百建奴人馬。”
張靜一的表情還沒什么反應。
盧象升卻顯得格外激動:“此戰真是打出了我大明的威風,這些年來,從未有過這樣以少勝多的大捷,且還是野戰的大勝,有了這一仗,我大明足以揚眉吐氣。”
張靜一這才意識到,盧象升為何如此高興。
盧象升這話的確說出了重點,大明極少有圍殲戰,所以根本不存在大量的斬首和俘虜。
其實想想也能理解。
即便所謂的大捷,也是在守城時發生的,建奴人來攻,大家仗著城墻守,建奴人拿你沒辦法了,便退去!
這樣的境況下,你怎么抓俘虜,又談什么圍殲?
今日之戰,某種意義,也算是打破了建奴人野戰不可戰勝的神話了。
張靜一很是慎重地道:“俘獲了四百人,要嚴加看管。”
“這是當然。”盧象升認真道:“都捆綁得死死的,現在開始,保持他們一日之內不能吃喝,他們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又捆綁起來,還有人看守著,想跑也沒法兒跑。這四百二十余人,其中有百五十人,乃是建奴人,其余之人…乃是降了他們的遼民…”
張靜一點點頭道:“盡量讓他們活著,明日帶回京城去論功,噢,那牛錄死了沒有?”
盧象升道:“沒死,此人的身體,健壯得像一頭牛一樣,實在罕見,還有…此人腰間系著的乃是紅帶子。”
“紅帶子?”張靜一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意外之色。
建奴人有系帶子的傳統,近親的宗室,也就是努爾哈赤的子孫,都系黃帶子,以示他們宗室的尊貴。
而系紅帶子的人,身份也非同小可,往往都是努爾哈赤兄弟們的子孫,系黃帶子的人被稱為宗室,而系紅帶子的則被稱為‘覺羅’,都屬于建奴人的所謂皇族。
沒想到,一個牛錄…竟還是皇族。
張靜一非但不高興,反而顯得憂心忡忡起來,皺眉問道:“此人是什么身份,打探清楚了嗎?”
盧象升道:“乃是賊酋的侄孫,叫哈泰,性子剛烈得很,現在還罵聲不絕呢!”
張靜一其實已經猜測到,這個時候,努爾哈赤應該已經死了,只是消息還未傳到關內來。而這個叫哈泰的人,大抵就是努爾哈赤兄弟的孫子!
張靜一此時不禁感慨道:“當初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時候,他的子侄們也都是編入軍中,作為先鋒使用。而現如今…這建奴人的宗室,竟也以牛錄這樣的身份,沖鋒陷陣,所以…這些人才不可小看。”
盧象升聽了張靜一的感觸,自然曉得大明宗室的問題很復雜,有太多不可說的地方。
可張靜一的感慨,某種意義…卻也知道這話更多的是為大明現狀惋惜的地方!這種話題,自然是絕不能傳給其他人聽到的,只有張靜一和盧象升的關系,才可袒露出來。
盧象升不由道:“百戶打算如何處置?”
張靜一道:“我其實不懂繁文縟節和規矩,如今事成了,讓生員們好好歇一歇吧,接下來的事,盧先生自去處置便是。”
于是盧象升道:“那我…這就修書報捷?”
張靜一點頭道:“如此也好,京城里已是人心惶惶了,早些報捷,才可安穩人心。”
盧象升便點頭,當下取了筆墨紙硯,沉吟片刻,便原原本本的將捷報寫了出來,又給張靜一看。
張靜一很疲倦,已換下了染血的綿甲,只穿著里衣,看著盧象升遞過來的捷報,卻是擺擺手道:“不必看啦,你辦事,我自是放心的。”
盧象升又忍不住欽佩地看著張靜一,說實話…他從前雖然是知府,現在不過是區區的縣丞,可這個不入流的縣丞,確實比當初那一言九鼎的知府要痛快得多。
盧象升也不客套了,點點頭道:“我這就命人去報捷,噢,對啦…我們在這里,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張靜一看著盧象升,好奇地道:“什么東西。”
盧象升的神色一下子變得不好看起來,口里道:“是一些火銃,這些火銃,多為三眼火銃,都是我大明造作局產出來的,說也奇怪…按理來說,這三眼火銃,乃是今歲年初的時候鑄造,這還未運到遼東呢,也就是說,根本不可能被建奴人得獲,可這些東西,還未到咱們邊軍的手里,卻已先到了建奴人手里。”
“是嗎?”張靜一倒是警惕起來,深情肅穆地道:“你的意思是…還是這家賊?”
盧象升感慨道:“我大明能制造火器,可是這些火器,人們將其視若破銅爛鐵。而建奴人卻視這些為珍寶!故而在遼東,高價收購,也正因為如此,或許有人貪圖這些暴利,才鋌而走險吧。”
張靜一心里一下子冒出了一股火氣,咬牙切齒地道:“這件事,我自當徹查到底,先將東西收好,到時作為物證。”
盧象升點頭應下:“是。”
說罷,忙是叫了一個人,讓他騎著快馬,先將奏報送去京城。
全軍則直接進行修整不提。
京城里,已是如臨大敵。
陛下已頒布了詔書,命各地勤王,因而無數的快馬,將這皇榜分赴各州縣。
可是原本以為,京城的軍民百姓,會稍稍的安定一些,可結果…卻引發了更大的慌亂。
自然,此前的流言,也就更激化了一步,人們都不禁在想,都已到了勤王的地步,顯然是賊勢甚大,京城岌岌可危了。
廠衛的奏報…讓天啟皇帝一臉懵逼。
當初求著要勤王的是你們。
現在朕下了旨意。
更加害怕的反而又成了你們。
以前的時候,你們可是說,哎呀,好害怕,陛下只要下詔勤王,我們就不怕了。
現如今的心理卻又成了,你看,陛下都慌了手腳了,要完啦。
在這一片凄然的氣氛之中。
已開始有人預備后路了。
有的人,想盡辦法要將自己的子侄們送出城去,聽說通州還未陷落,便買通城門的守備,將人吊下城,而后一路南下,跑去南京。
當然,這樣做的還是少數,畢竟…城外現在很危險,天知道外圍的建奴人會不會拿下通州。
也有人開始想盡辦法將家財藏起來,于是在自己的宅院里四處挖洞。
一些衛戍的京營,也有一些人心浮動。
不少勛貴和大臣,本是塞了子弟們在京營或者是親衛里歷練,畢竟讀書不長進,好歹也可得個官職。
現如今得知可能要打仗了,說不準要了性命呢,于是乎,京營和親衛中不少的武官,要嘛告假,要嘛稱病,甚至還有被流言嚇得直接不見蹤影的。
這又將天啟皇帝氣得不輕,這哪里是國家養士,這是國家養豬啊。
一群酒囊飯袋。
可人家卻又振振有詞,心里反而得意洋洋,拿著什么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之類的理由來安慰自己!這意思仿佛是說,我們和其他的泥腿子不一樣,我們是君子人家,只有那些臭丘八才干蠢事的。
大明已經歷了兩百多年,這種自上而下的圖謀私利,早已是蔚然成風,早就失去了銳氣。
自然,也不乏有一些忠貞的人,可添亂的更多,都是請求出城一決死戰的。
就在憂心忡忡的時候。
京城永定門外,卻出現了快馬,這人騎著馬,在這門洞之外,朝著上頭的人大呼:“開門,我奉張百戶之命,特來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