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對于天啟皇帝而言,有多大的喜悅,就有多大的責任。
很快,大量的災民已開始涌入京城。
這些關中的餓殍,只怕連自己都無法想象,自己到底是憑借什么樣的毅力,才遷徙至京城的。
關中距離京城有千里之遙,他們往往是整村,或是整個家族一起出發,沿途經過一個又一個的州縣。
若是以往,官府對他們很戒備,而朝廷的賑濟又無力,這些漫無目的的餓殍,除了餓死于道旁,更多的是直接進行搶掠或者反抗。
人之將死,世間的道德又有什么用?
你提倡仁義禮智。
可他看到的卻是自己身邊的親人一個個的死去,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兒子,自己的父親和母親,他們一個個面色泛黃,骨瘦如柴,嘴唇枯裂!
這時,誰還相信世上還有王法,還有仁義呢?
天啟皇帝的詔書,總算是給予了他們一丁點的希望,但凡只要有一丁點能活下去來的希望,這些來自關中的餓殍,總能迸發出難以想象的節制。
沒有劫掠,沒有殺官,沿途的士紳,并沒有遭到大的危害。
他們溫順得如一群綿羊,哪怕苦海無邊,總是能聽到那絕望無神的眼睛的主人們,訴說著自己的女兒如何餓死,訴說著自己的母親為了讓孩子們活下去,留下最后一丁點的糧食,而后在夜里銷聲匿跡。
這一個個讓人聽了森然的事,每日都發生在他們的跟前,他們訴說的時候,目光依舊沒有神采,就好像…淚已流干了,人就失去了喜怒哀樂一樣。
活活餓死,幾乎是世間最難忍的酷刑,因為饑餓會消磨掉你身上的意志,會讓你經歷希望和絕望的徘徊,最終讓你斷絕一切的妄想!
那餓過頭之后,人所產生的精神幻覺,幻覺之中,你迷迷糊糊的感受到自己在吃著什么,可一旦回到了現實,那種饑餓的滋味便恨不得立即讓你去啃噬自己的血肉。
京城有糧食。
皇帝要開倉。
這是他們最后一丁點的信念。
為了這個信念,這些本該摒棄一切律令,而且也理應不受任何道德約束的人,在此時此刻,居然為皇帝老子畫出來的餅子,口里稱頌著萬歲,一路東進。
只是當災民們如烏云蔽日一般的陸續抵達時,那從關中轉移來的壓力,便傳達到了京城。
天啟皇帝已經忙瘋了。
他四處想辦法調糧。
于是開了一個又一個會議。
各部的尚書,萬萬沒想到陛下居然如此亢奮,有時…廷議居然要從清早開始,一直打夜里三更才結束。
大家其實已經受不了了。
從前御史們彈劾天啟皇帝,大抵是陛下從不參加朝會,并用從此君王不早朝來暗中譏諷。
這事放在后世,就大約是:領導,你咋老不開會呀。
可現在…他們是得償所愿了。
饑腸轆轆的百官,在這殿中,無休止的討論,而后,當即發出一道道的圣旨,解決了這個問題,又再繼續進入下一個。
江南的糧船還沒來,運河的河道要加緊疏浚,要向各地士紳們求糧!
當然,這糧食,人家是肯定不會白給的,朝廷要給予一些名譽上的好處。
一時之間,滿朝苦不堪言。
大量的流民入城之后,順天府各縣開始安置。
不過流民們去宛城縣和大興縣的多,一方面宛城和大興的地域面積大,另一方面,在來的路途上,不少的災民也聽沿途護送或者說押解的差役或是文吏們談及京城的一些事。
都說有一個新縣縣令,是奸臣,每天什么都不干,就愛拍馬屁…
于是,災民們瘋了似的涌入大興和宛城縣。
新縣這邊,本來準備充裕,上上下下嚴陣以待,頗像幾分花枝招展的老鴇子,在自家店前眉開眼笑,不斷地邀請:大爺,來玩啊。
可似乎…災民們秉持著樸素的觀念,卻大多過門不入。
不過即便是來的人少,可依舊還有不少災民抵達。
新縣上上下下的人,也都忙瘋了,甚至腳不沾地。
現如今,張靜一算是下達了最后的動員,不允許餓死,所有的災民進行整編,確保每一個人不得遺漏。最后提出口號:絕不餓死一人。
就這么忙活了一個多月,可…巨大的壓力,還是如排山倒海一般的來了,因為災民是陸續抵達的,京城里災民過多,已是出現幾分不穩的跡象了。
不過眼下要做的事不只如此。
突然覺得精神有盼頭的天啟皇帝,當然不能只顧著賑濟百姓。
即將到來的殿試,也讓天啟皇帝認為,這是一次安定人心的舉措。
原本有人提出將殿試改期,可天啟皇帝卻不這樣認為,天啟皇帝認為若是改期,難免讓軍民百姓們心生疑慮。
殿試還需繼續進行,要顯出朝廷依舊穩如磐石。
關于這一場殿試,雖是和災民們無關,可是對于百官和士人們而言,卻是一場三年一場的盛典。
起初的會元管邵寧,已是出盡了風頭,可殿試能否繼續高中第一,成為狀元,在許多人眼里,卻頗有幾分不以為然。
畢竟…殿試考的不是八股文,而是策論。
策論最要的是一個人的眼界,說難聽一些,叫做格局。
那管邵寧,聽說這家伙家境貧寒,能有什么見識?此次…怕是遠不如這些世族子弟了。
要知道,世族子弟們從小就受做官的父輩們熏陶,知道朝廷如何運作,也通曉治理天下的道理,這絕不是寒門子弟可以比擬的。
因而,就在百官們苦中作樂的時候,天啟七年的殿試,終于開始了。
這一天,天啟皇帝起的很早,事實上,他現在都是早睡早起,起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去見一見長生,看著小家伙酣睡的樣子,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令他感覺一下子對生活有了無限的沖勁。
緊接著,他便草草地用過早膳,隨即看一會奏疏。
奏疏大抵都差不多,要嘛是哭著喊著說自己沒有糧的,要嘛就是那種催促朝廷,說是萬分緊急,請朝廷立即調糧的。
當然,近來偶爾也有一些對新縣還有張靜一的彈劾。
這種彈劾,天啟皇帝其實早就看膩了。
大抵是說,新縣這邊,對于賑濟災民并不賣力,可是對于奴役災民,卻是干勁十足,他們視災民為自己的牛馬,是張靜一在為自己謀私利。
天啟皇帝見了這奏疏,便露出了厭惡之色,直接將奏疏丟到了一邊,理也不理。
此時,看過奏疏之后,魏忠賢匆匆而來:“陛下,殿試的貢生,都已至大殿了。”
天啟皇帝心里生出期待,不由道:“如此甚好,今日朕親自考教他們。”
殿試的本質,就是皇帝親自考問考生,若是從前,天啟皇帝往往是不會親自出現的,只是讓宦官帶一個自己的題讓考生們自己寫一篇策論。
可現在不一樣了,天啟皇帝事必躬親。
當天啟皇帝抵達大殿的時候,果然兩三百個貢生都已到了。
除此之外,兩側的大臣個個屏息而立,他們愛湊這個熱鬧,想看看著貢生之中,有什么人才。
見到天啟皇帝,貢生們紛紛拜倒:“萬歲。”
天啟皇帝露出微笑,隨即坐上了御椅,眼睛已瞥向禮部尚書劉鴻訓。
現在的劉鴻訓不是主考官,天啟皇帝才是,他只是負責主持考試罷了。
劉鴻訓于是上前道:“啟稟陛下,今歲開科取士,考取貢生二百三十一人,今日殿試,實到二百三十人!”
劉鴻訓話音剛落,一時殿中嘩然。
中了兩百三十一個,卻只到了二百三十人。
少了一個?
這就蹊蹺了,從太祖高皇帝以來,還從來沒聽說過,中了貢生的人,居然不參加殿試考試的。
就算是行將病死了,留下最后一口氣,爬著也要來的啊。
天啟皇帝也很奇怪,于是道:“怎么,竟有人沒有到?”
劉鴻訓苦笑道:“陛下,缺席的考生叫管邵寧。”
殿中又嘩然起來。
這管邵寧,本就是令人矚目的焦點,大家都議論著今日的殿試,他能否繼續技壓群雄。
何況像劉若宰這些人,可都是磨刀霍霍,私下里,早已表示,今日要報仇雪恥。
可結果,大家千盼萬盼…管邵寧竟沒有來。
天啟皇帝倒是急了,管邵寧乃是張靜一的弟子,論起來,這是自己的大舅哥的門生啊!
于是他關切地道:“怎么,生病了嗎?”
“臣…”劉鴻訓又是苦笑,隨即道:“臣見他沒來,早就派人去詢問了,畢竟茲事體大,只是…”
“只是…那管邵寧,倒是被人找著了,而他并沒有生病,只不過…只不過…管邵寧出言不遜。”
“出言不遜?”天啟皇帝面露不解,詫異道:“連他也敢罵朕?”
劉鴻訓:“…”
劉鴻訓深吸一口氣,才耐心地解釋道:“陛下,管邵寧說,他現在很忙,沒空。”
此話一出,殿中頓時此起彼伏,傳出倒吸涼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