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八年,公歷九月四日,農歷己卯年,七月廿一。
程千帆準備出門的時候,白若蘭正在翻看萬年歷。
歷書上說,今日宜結婚、搬家、合婚、訂婚、搬新房。
就在此時,電話鈴聲響起。
程千帆微微皺眉,上前拿起電話話筒。
小寶上學去了,小芝麻哭鬧,奶媽將小芝麻抱下來,白若蘭順手接過孩子。
“好,我知道了。”程千帆語氣淡淡,表情淡淡說道。
他放好電話話筒,扭頭對妻子說道,“我上班去了。”
“等一下。”白若蘭說道。
“怎么了?”程千帆看著妻子。
白若蘭抱著孩子,深深的看著丈夫,就在方才,她瞥到丈夫拿電話的手指用力攥緊,另外一只手也是握緊了拳頭。
熟悉丈夫的女人心中莫名一痛,盡管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卻能感受到自己男人的內心正承受著莫大的痛苦和悲傷。
偏偏他還得裝作沒事人一般。
程千帆被若蘭看得皺起了眉頭,“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
白若蘭便輕笑著說:我看了歷書,是好日子,宜納新人,我同意了,便請外面的妹妹進府奉茶吧。
程千帆便跳腳,爭辯說道:哪有什么外面的妹妹,都是謠傳,都是污人清白的謠言。
“是不是謠言,你心里曉得哩。”白若蘭將孩子遞給奶媽,上來幫丈夫整理了制服,最后還是沒忍住,在丈夫的腰間掐了下。
“欸欸欸。”程千帆疼得直叫喚,氣的說了句,“唯女子與小人…”
后面的話聽不清了,嘴巴里嘟嘟囔囔,戴上了警帽出門。
小丫鬟栗子沒忍住,噗呲一聲笑,老爺昨晚又是夜深了才回,據說是太太又在老爺的衣領上發現了口紅印。
老爺也真是的,偷吃也不擦凈嘴巴。
“帆哥。”李浩將最后一枚生煎塞進了嘴巴里,手中的報紙順著車窗往外一扔,“直接去巡捕房?”
“巡捕房。”程千帆面色嚴肅,說道,他揉了揉太陽穴,“馬思南路六十二號出事了。”
“帆哥,岑旭是我們的人?”李浩驚訝問道。
“不是。”程千帆說道。
李浩從內后視鏡看到帆哥嘴角揚起一抹輕蔑,‘赤fei!’
“岑旭是紅黨?”李浩皺眉,“沒看出來啊。”
他順手取了右手邊手套箱的煙盒,拿了一支煙卷塞進嘴巴里,一邊摸了打火機點燃煙卷,輕輕吸了口,一邊嘴巴里嘟囔著,“帆哥,是特高課抓了岑旭?”
“菊部寬夫的人從岑旭家里搜出了電臺,岑旭也承認了他是紅黨。”程千帆被李浩勾起了煙癮,他摸了摸鼻子,最終還是忍住了。
白若蘭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養身體的法子,說是盡管戒不了煙癮,但是,飯后一小時內不許他抽煙。
在外面,程千帆很難遵從夫人的這個規定,但是現在是剛出家門,他慣會忍住,他覺得這是對妻子的關心和愛意的最起碼的尊重。
“岑旭招了?”李浩彈了彈煙灰,表情略好奇,還帶有幾分鄙薄,“不是說紅黨很多都是硬骨頭嗎?這也沒少出漢奸啊。”
“沒招。”程千帆從身上摸出煙夾,慢條斯理的取了一支煙卷,在鼻翼尖嗅了嗅后,拿在手中把玩,語氣淡淡,“岑旭故意承認他是紅黨,騙了菊部寬夫過去,咬了他臉上一口肉,被惱羞成怒的菊部亂槍打死了。”
說著,他的手中轉動煙卷,輕笑一聲,“我今天下午要去特高課,倒是要看看菊部的樣子,哈哈。”
李浩通過內后視鏡看帆哥,帆哥對一個紅黨的死毫不在意,似乎還頗為高興,同時又對菊部寬夫受了傷而快樂。
他覺得自己無法理解帆哥對紅黨的這種發自骨子里的仇恨和忌憚,畢竟那位岑先生也是為抗日而死,不應該被嘲笑。
“帆哥,人死為大。”李浩小聲說道。
“嗯?”程千帆手中轉動的煙卷停止了,他看了一眼李浩,只看到了李浩的后腦勺。
李浩沒有回頭,但是,他覺得帆哥的目光仿若帶火,刺的他脖頸發麻發痛。
“你說的也對,死者為大。”
令李浩沒想到的是,帆哥竟沒有發火,沒有訓斥他。
然后他便聽到帆哥用平淡的語氣,緩緩說道:
死去的紅黨都是好紅黨,唔,死了的日本人也是好日本人。
李浩砸吧砸吧嘴巴,想要說什么,最終什么都沒有說。
“傳我命令。”程千帆沉吟片刻,忽而說道。
李浩沒說話,聽候帆哥下命令。
“通知吳順佳去馬思南路,如果日本人守株待兔抓了紅黨,便不必理會,放他們離開。”程千帆停頓一下,繼續說道。
他的嘴角揚起一抹莫名的笑意,“如果日本人一無所獲,送他們去見他們的添皇陛下。”
“是。”
一分鐘后。
“等一下。”程千帆說道,他的眉頭緊鎖,“行動取消。”
“是。”李浩心中不解,不過他明白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
薛華立路二十二號。
李浩將車子停穩,下車,繞過來幫帆哥開后排車門。
程千帆下了車便看到老黃拿了一把椅子在醫療室的屋檐下,正好是一個涼陰處,手中拿著一把蒲扇,另外一只手攥著一柄小而巧的茶壺,愜意的嘞。
“帆哥,我一會開車去修理廠。”李浩說道。
“唔。”程千帆點點頭,他指著老黃笑罵道,“你個老貨,倒是會高樂。”
說話間,從李浩的手中接過公文包,朝著老黃走過去。
“千帆!”在三樓的窗口,皮特探出腦袋,招呼道,“你來一下。”
“曉得嘞。”程千帆朝著皮特揮了揮手,他還是信步走到老黃那里,一把拿過老黃手中的小茶壺,仰起脖子咕咚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巴,湊到老黃耳邊說道,“馬思南路六十二號出事了,日本人在守株待兔,岑旭同志已經犧牲。”
老黃一把從‘小程總’的手中奪過茶壺,嘴巴里嘟囔著,“喝了我的茶,還說我茶葉不好,你怎么不給我搞點好茶葉?”
“你個老東西。”程千帆笑罵道,手指指了指老黃,“行了,上午來我辦公室,我給你一罐好茶。”
“謝程副總賞!”得了允諾好處的老黃,立刻笑的咧開了嘴,一只手攥著小茶壺,胳肢窩夾著蒲扇,右手敬了個法式軍禮。
程千帆搖搖頭,老黃這個軍禮,不倫不類,一點也不法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