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我會安排調查的。”荒木播磨正色說道。
“一定要注意保密。”程千帆提醒說道,“菊部寬夫是一個狡猾的家伙。”
“我會注意的。”荒木播磨點點頭。
“剛才荒木君說菊部曾經秘密提審了汪康年。”程千帆用筷子夾了一條小魚干,咬了一口,最后干脆放下筷子直接用手拿著吃,他口中咬著魚干,聲音略有些渾濁,“這又是怎么和曹宇那個家伙牽扯到一起的?”
“據我所知,汪康年向菊部推薦了曹宇。”荒木播磨抿了一口酒,說道,“曹宇是汪康年曾經的親信,又曾經打入過紅黨內部,此人對紅黨非常了解。”
“但是,曹宇身上也是有疑點的。”程千帆立刻皺眉說道,他看著荒木播磨,“而且曹宇身上的疑點,還是荒木君你發現的。”
“所以,現在來看,菊部寬夫秘密提審汪康年,這件事很蹊蹺。”荒木播磨說道。
“確實如此。”程千帆點點頭,他沒有再繼續說什么,點到為止才是最合適的。
兩人又喝酒攀談了一會,程千帆放下酒杯,他抹了抹嘴巴,“本來打算去拜見課長的…”
他搖搖頭,“不過,看剛才小池君急匆匆過去,我還是不要去湊熱鬧了。”
荒木播磨哈哈大笑。
他明白宮崎君的意思。
課長急召小池過去,必然是有事情要吩咐,萬一是有什么很難處理的事情和任務,宮崎健太郎這么貿貿然過去,豈不是‘自投羅網’,弄不好便會被安排了任務。
程千帆彈了彈煙灰,他將煙蒂在煙灰缸摁滅,起身拍了拍屁股,向荒木播磨告辭。
荒木播磨自是也起身,他親自送好友出門,下樓離開。
房門被關閉,鎖芯上鎖的咔嚓聲音響起。
荒木播磨辦公室內里間休息室的房門開了,兩個人從里面走了出來。
程千帆上了小汽車。
“浩子,開車。”他對浩子說道。
車輛駛離,程千帆長長舒了一口氣,然后他順手拉上了車簾。
荒木播磨站在一樓樓梯口,看著好友上了小汽車,小汽車駛出特高課的院門,右拐出去了。
他將手中的煙蒂放進口中,用力吸了一口后,將煙蒂扔在地上,轉身回了自己辦公室。
“課長,中佐閣下。”荒木播磨向兩人敬禮。
“宮崎健太郎離開了?”岡田俊彥直接用手拿起一條小魚干,細細咀嚼,口中問道。
“是的,宮崎君坐車離開了。”荒木播磨點點頭。
三本次郎大馬金刀的坐下。
荒木播磨拉開辦公室的門,立刻有人過來將酒杯、筷子以及殘羹冷炙撤下。
“小魚干留下。”岡田俊彥說道。
他很喜歡這道家常菜。
荒木播磨擺擺手,除了剩下的小魚干,其他東西都被撤下,很快,新的下酒菜、酒盅、筷子重新擺放好。
“荒木,你真的認同宮崎所說的,菊部是瀨戶內川那個叛徒的同黨?”三本次郎問道。
岡田俊彥也看向荒木播磨,想要聽聽荒木播磨會怎么回答。
“宮崎君與菊部君之間現在矛盾很深。”荒木播磨略一思索,說道,“課長,你剛才也聽到了,宮崎君并沒有隱瞞他對菊部君的恨意。”
“只是恨意嗎?”三本次郎冷哼一聲。
“確切的說是心有恨意,也打算做點什么。”荒木播磨說道,“曹宇與菊部君之間的聯系,宮崎君顯然并不知道,不過,他還是直接便一口咬定菊部君命令曹宇監視他,當然,這屬于不實言論。”
“這是構陷。”岡田俊彥冷不丁說道,biaji一口吐出了一根魚刺。
荒木播磨看了岡田俊彥一眼,他沒有說話,而是看向三本次郎。
在三本次郎的目光示意下,荒木播磨才繼續說道,“至于說宮崎君檢舉菊部君是瀨戶內川的同黨,屬下仔細想來,這一開始應該只是宮崎君無心之言。”
停頓一下,荒木播磨繼續說道,“不過,因為瀨戶內川這個名字與我特高課來說是一個恥辱的印記,所以屬下呵斥了宮崎君,請他沒有證據不要亂說。”
“所以,宮崎覺得失了面子。”三本次郎看了荒木播磨一眼,“他情急之下,就想到了水谷內優二這個名字,然后就以水谷內優二是山口縣人,山口縣與廣島縣毗鄰,認為菊部認識水谷內優二,并且隱瞞了此事。”
“是的。”荒木播磨點點頭,“不過,屬下能夠看出來,宮崎君一開始也只是情急之下的一種辯解,他實際上也知道這種證據實際上沒有什么說服力。”
“但是,眼見得你認可他的分析,并且對于他提出的這個問題很重視,宮崎便順桿而上,慫恿你拿此事做文章,對菊部進行秘密調查。”三本次郎說道。
“是的,課長,情況就是這個樣子的。”荒木播磨點點頭。
他心中也在搖頭,宮崎這個家伙今天運氣實在是太糟糕了。
宮崎來拜訪,而彼時課長以及岡田俊彥大佐正在他的辦公室飲酒。
閣下是秘密來上海的,盡量不適宜被其他人看到。
令荒木播磨沒想到的是,三本次郎并未帶著岡田俊彥離開,而是直接與岡田俊彥一起進了里間暫避,并且嚴厲命令荒木播磨不得露出馬腳。
“岡田君,你是局外人。”三本次郎看向岡田俊彥,“以局外人的視角,你如何看這件事。”
“荒木君。”岡田俊彥看向荒木播磨。
“哈依。”
“我問你,宮崎健太郎說的那些,他憑借水谷內優二是山口縣人,便判斷菊部寬夫認識水谷內優二,并且對本部有所隱瞞,你是怎么看待此事的?”岡田俊彥說道。
他的目光盯著荒木播磨,“不要猶豫,說出你最真實的想法。”
“我…”荒木播磨說道,“我一開始確實是認為這是宮崎君情急之下的強辯,不過,當他說水谷內優二可能和菊部君認識后,我想到有一個水谷內優二是山口縣人,而山口縣和廣島縣是毗鄰的。”
“所以,你立刻意識到宮崎健太郎的這種說法并非全然沒有道理的。”岡田俊彥說道,“盡管宮崎健太郎此后坦然承認這是他生搬硬套的一個理由,實際上他也并沒有菊部寬夫認識水谷內優二的證據,但是,你的心中已經開始思考那種可能性有多大了。”
他看向三本次郎,指了指荒木播磨,“如我所料不差,荒木君當時心中應該是有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就是你希望且期待宮崎說的這件事是真實的。”
荒木播磨愣住了。
“荒木,回答我,岡田君說的可準確?”三本次郎表情嚴肅看著荒木播磨,沉聲問道。
“是的。”荒木播磨臉色連連變化,最終只能點頭承認,他向三本次郎微微鞠躬,道歉,“課長,我不該在工作中受到個人恩怨的影響,以至于失去了公正的立場和理智的判斷。”
三本次郎冷哼一聲,他自然明白荒木播磨口中的個人恩怨是什么意思:
揪出內奸汪康年,這是荒木播磨立下的一大功勞,菊部卻堅持認為汪康年極可能是被構陷的。
這便是菊部寬夫與荒木播磨結仇的根源所在。
他目光陰沉的看了荒木播磨一眼,顯然對于荒木播磨的行為非常不滿,不過,荒木播磨能夠對他坦誠,這一點三本次郎終究還是滿意的。
“岡田君,我馭下不嚴,見笑了。”三本次郎嘆口氣,對岡田俊彥說道。
“這個宮崎健太郎很有意思。”岡田俊彥抿了一口酒,微微一笑,說道。
“岡田君的意思是宮崎有問題?”三本次郎面色一沉,立刻問道。
“不不不。”岡田俊彥搖搖頭,“我并非那個意思。”
他搖搖頭,笑著說道,“這個宮崎,很狡猾,頗有急智,也很會引領話題。”
他看向荒木播磨,“荒木君,你送宮崎健太郎離開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宮崎的表情…”
停頓一下,他提醒了一句,“如我所料不差,應該是那種慶幸的表情。”
“慶幸的表情?”荒木播磨露出思索之色。
“是的。”岡田俊彥說道,“宮崎健太郎那番話,用中國話來說,就是胡編亂造,混淆視聽。”
他笑了笑,“這個人啊,實際上一開始只是丟了面子,然后情急之下胡亂說話,最后那些言語只不過是為了圓謊,想著蒙混過關罷了。”
他對三本次郎說道,“一個謊言,就需要很多個謊言來幫助遮掩。”
“但是,謊言終究只是謊言。”三本次郎吃了一片灑了芥末的醋黃瓜,點點頭,“宮崎顯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急匆匆離開,并且很慶幸沒有被當面揭破。”
宮崎健太郎這個家伙,每一次來特高課都會去他那里拜見一番,今天竟然沒有主動過去,這就是心虛的體現,因為宮崎健太郎知道他那一番混淆視聽的鬼話是騙不過睿智的課長的,所以干脆灰溜溜離開。
荒木播磨這才明白岡田俊彥方才所言何意,他露出恍然之色,忽而想到了什么。
“想到什么了?”三本次郎問道。
“宮崎君進了汽車,我從窗戶看到宮崎君長舒了一口氣。”荒木播磨說道,“這應該就是閣下所說的‘慶幸’。”
岡田俊彥微微頷首。
“閣下。”荒木播磨看向岡田俊彥,“閣下為何只認為宮崎君很狡猾,卻并非有問題。”
他并未期待著宮崎健太郎有問題,相反,他是因為關心自己的好友,想著要問個清楚,故而才會如此發問。
“宮崎健太郎沒有問題,他那番作為可稱得上有急智,頗為狡猾。”岡田俊彥說道,“如果宮崎健太郎是奸細,他那般言語、作為則只能用愚蠢來形容了。”
三本次郎微微頷首,岡田俊彥說的沒錯,宮崎那個家伙沒有可疑的前提下,這屬于特高課內部事務,那般狡辯和亂拳打死老師傅的行為,可稱得上有急智。
反之,如果宮崎健太郎是奸細,他那番言語作為簡直是愚蠢至極,那不是把特高課當作傻子,就是他宮崎健太郎本身愚蠢。
宮崎健太郎愚蠢嗎?
當然不。
所以,宮崎健太郎沒有問題。
“岡田君,果然還是那個多智若妖的家伙啊。”三本次郎笑著說道,“什么都一眼看透。”
岡田俊彥微微一笑,心中頗為自得。
自己剛才長舒一口氣的樣子,荒木播磨應該看在眼里了吧。
車子已經離開特高課一段距離了。
耳邊可以聽到黃浦江上的汽笛聲。
程千帆點燃一支香煙,思考著。
在特高課的院子里,他令浩子開車離開,而當車子經過院子里的路燈下的時候,他適時的露出了長舒一口氣的表情。
荒木播磨的辦公室里間休息室有其他人,這是程千帆進了荒木播磨辦公室后,只兩眼后便得出的判斷。
第一眼,他瞥到榻榻米的角落有一小灘不起眼的水漬。
他落座的時候用手沾了沾,隱蔽的嗅了嗅,是酒水。
最重要的是,桌子上并無酒水,這說明荒木播磨還未來得及去拿酒水。
那么,這灑落的酒水是哪來的?
第二眼,確切的說是第一口,他嘗了嘗下酒菜中的小魚干,這確實是荒木播磨家中從日本本島寄來的小魚干。
不過,這個小魚干另有乾坤。
這是他精心挑選的一條小魚干:
燈光下,小魚干的色澤和其他的略有不同。
他嘗了下,小魚干上有淡淡的酒氣,這是酒水灑在小魚干上的緣故。
而且他注意到小魚干靠近榻榻米的某一側,從擺盤上來說少了兩條。
這一切都說明,在他和小池來之前,荒木播磨的辦公室正有一個酒局。
他的突然拜訪驚擾到了酒局。
酒局倉促結束。
到底是什么樣的酒局,竟會因為他的到來而倉促結束?
程千帆當時心中便琢磨開了。
他作為荒木播磨的好友,可以這么說,荒木播磨的朋友,荒木播磨的酒局他都可稱得上有資格上桌的。
所以,這個倉促結束的酒局,必然是蹊蹺的。
或者是涉及到某些隱秘。
或者說他并不適合參與其中。
如果是后者,倒也罷了。
如果是前者,則有意思了。
而且程千帆猜測,酒局參與者中必然有課長三本次郎。
原因也在菜品上。
拍黃瓜放醋,是正常的。
拍黃瓜放醋,又放芥末,對于日本人來說,只能說也不算異類。
不過,拍黃瓜放芥末,又放醋,還放了一些花生醬,這是三本次郎的一個小癖好,甚至于是三本次郎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一個怪癖。
程千帆也只是在一次與三本次郎宴飲之時候,無意間注意到三本次郎在吃醋黃瓜的時候蘸芥末、又沾了沾花生醬。
三本次郎在荒木播磨的辦公室吃酒,這是較為罕見的情況,程千帆暗自揣測,最大之可能是荒木播磨在自己辦公室招待一位客人,而這位客人的身份不凡,所以,三本次郎聞訊后便屈尊來自己下屬的辦公室‘蹭酒局’。
至于說他為何判斷三本次郎以及那位客人沒有離開,而是‘藏匿’在荒木播磨辦公室肋間休息室,則源自他發現的另外一個小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