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樞理劃亮了一根火柴,為自己點煙。
他不習慣用打火機,還是喜歡用洋火。
小程總看了趙探長一眼,摸出自己的金質打火機,點燃了口中的香煙。
他抽了一口煙。
透過噴出的煙霧,程千帆仿佛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見費佲的場景。
他和費佲不算熟悉。
那是他去霞飛巡捕房辦事情,看到路大章在訓斥一個年輕巡捕。
他看這小子被訓的灰頭土臉,隨口說了句話,路大章便揮揮手將費佲趕走了。
當時他問路大章那小子犯了什么錯。
路大章說費佲的卡口漏人了。
他探尋的目光看向路大章。
路大章搖搖頭。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費佲雖然已經在暗中做幫助抗日的事情了,不過應該還沒有加入我黨。
程千帆知道趙樞理應該是同新四軍的同志秘密見面剛回來,并不知道巡捕房發生的事情。
程千帆向趙樞理講述了費佲之事。
“是我估算錯誤。”程千帆說道,“如果我再拖延一些時間,費佲應該就能夠成功撤離了。”
趙樞理搖搖頭,“如果再拖延時間,你身上就會有疑點了。”
他嘆口氣,“這位同志選擇當街開槍除掉郵差,本身便是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了。”
說著,他露出疑惑表情,“郵差是怎么回事?”
“郵差跟蹤了去銀行取款的同志。”程千帆說道,“我們的同志沒有能夠及時發現郵差,是負責保護的同志發現郵差有問題的。”
“費佲?”趙樞理問道。
“不清楚。”程千帆搖搖頭。
他明白趙樞理問的是費佲是否就是那個負責保護的同志。
程千帆并不清楚具體情況,他接到暗語示警電話,只是告知霞飛區的郵差有問題,至于說情報來源,對方并未說,也不能在電話里提及。
殘酷而復雜的斗爭形勢,活著的人甚至沒有太多的時間為犧牲的同志悲傷。
兩人收拾起了悲傷情緒。
“見過黃老板了?”程千帆問道。
“是的,我同黃老板談了談這批貨的運輸。”趙樞理點頭說道。
他向程千帆簡明扼要的匯報了自己同何關的交流溝通情況。
“現在有一個機會。”程千帆說道,“日本人懷疑梅村有新四軍進駐,他們的情報來源不暢通,太田悠一就找到我了。”
“日本人想要通過玖玖商行打探情報?”趙樞理立刻猜到了太田悠一的意圖。
“沒錯。”程千帆說道,“我仔細考慮了一番,這是我們可以利用的機會。”
“小鬼子這真是及時雨啊。”趙樞理振奮說道。
“我說一下我設想的計劃方案。”程千帆同趙樞理講了自己的初步謀劃。
“這是一明一暗兩條線啊。”趙樞理聽罷,略一琢磨,露出敬佩之色,“明線是用來吸引日本人的注意力的,暗線則暗度陳倉。”
“我擔心的是明線。”程千帆微微皺眉,“這條明線肩負著吸引日本人的注意力的任務,正因為如此,我們要想方設法保護明線的安全。”
程千帆輕輕嘆息一聲,“最近犧牲的同志太多了,我們不畏懼犧牲,卻也不輕言犧牲。”
“這樣的話,那么這個明線的選擇就需要格外思量了。”趙樞理琢磨說道。
“你的意思是?”程千帆抽了口香煙,說道。
“最好是既能夠引起日本人和漢奸特務的注意,又不足以引起敵人的動手。”趙樞理說道。
他彈了彈煙灰,“大概就是,日本人動手之前,略一盤算會覺得對這個目標動手沒必要,反而會節外生枝,影響到他們此行的任務。”
“說得沒錯。”程千帆眼中閃過一抹神采,“一個會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卻又相比較他們此行的任務,會讓他們覺得目標價值不大,這么一個人選。”
程千帆皺眉,琢磨了好一會,卻是自己先笑了。
“算了,明線的人選交給組織上決定吧。”程千帆說道。
此次運輸物資的行動,法租界特別黨支部只是配合上海黨組織,具體行動上是上海黨組織同新四軍的同志去做得。
趙樞理也深以為然的點點頭,因為要格外注重安全和保密性的要求,法租界特別黨支部所掌握的能夠動用和信任的人員有限,相比較而言,上海地方黨組織會有更多的人員可供選擇。
“另外,我仔細思考了費佲遇害這件事。”趙樞理說道,“如果非要說費佲犧牲是可以避免的話,那么,問題就出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大頭呂?”程千帆面色陰沉,問道。
“是的。”趙樞理說道,“呂虎早就投靠日本人,鐵了心當漢奸的,如果今天是魯玖翻去抓捕費佲,也許費佲還有機會逃。”
程千帆沉默了。
他明白趙樞理的意思。
呂虎是鐵了心當漢奸,雖然費佲的身份呂虎并不知道,但是,既然費佲是李萃群的人要抓的目標,那么,費佲必然是在從事抗日工作。
如此,呂虎抓捕費佲必然非常賣力。
而如果是魯玖翻的話,情況則會有細微的變化。
以他們的觀察,魯玖翻倒是并無政治傾向,這個人吃拿卡要無所不通,和三教九流也頗多來往,說是一句惡巡捕也不為過。
但是,在對待日本人的態度上,魯玖翻明面上采取的是不表態,也從未說過日本人的壞話的態度。
不過,程千帆早就察覺到,實際上魯玖翻面對抗日分子的時候,會暗中放一馬的。
當然,這個暗中放一馬,魯玖翻是在足以確保保護好他自己的前提下的。
就以抓捕費佲這件事而言,魯玖翻這樣的經驗豐富老巡官,想要在抓捕途中拖延個七八分鐘,乃至是一刻鐘的時間,完全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而這一刻鐘的時間,費佲大概率已經成功登船撤離了。
程千帆的沉默,是因為他聽出來趙樞理這話里的埋怨。
或許并非是埋怨,只是復盤分析和建議。
但是,在心存內疚的程千帆來說,他就會感覺到有一絲埋怨。
或者說,他希望是埋怨,這樣,他的心里反而會舒服一點。
這是一種非常矛盾的情緒和心理。
能力不俗、久經考驗的‘火苗’同志,法租界特別黨支部書記程千帆同志是一個非常謹慎,冷靜,果敢之人。
但是,同時他也是一個神經高度敏感的人,一個內心堅強,堅強到了極致,反而有了一種莫名的柔弱的人。
不過,程千帆并未意識到這一點,只因為,他的這種堅強到極致的柔弱,只會在若蘭的身邊才會有所保留的體現。
他現在表現出的敏感和內疚。
他的內疚和敏感,會將外界的言語解讀為類似,譬如說他現在就將趙樞理的那句話解讀為有埋怨情緒。
這并不會令他生氣,反而會在心中有更多的認同。
是啊,我本可以做得更好的。
他是那么的矛盾,敏感,卻又能夠保持高度的冷靜,這種冷靜在某種程度上,看起來又似乎是那么冷血:
此間最大的矛盾在于,程千帆的頭腦里卻又無比清醒的知道。
他知道的是,以趙樞理的角度來分析,他可以安排魯玖翻去抓捕費佲,而不是安排大頭呂,這是最優選擇。
但是,程千帆卻知道,他只能安排大頭呂去執行這個抓捕任務。
趙樞理并不清楚程千帆還有一個宮崎健太郎的特殊潛伏身份。
這個身份決定了程千帆在下令秘密逮捕費佲的時候,會第一時間選擇暗中投靠了日本人的大頭呂,而不是魯玖翻等其他人。
或者說,程千帆選擇安排大頭呂去抓人,實際上就是給荒木播磨乃至是三本次郎等人看的。
他做的每一件事,看似沒有什么,實際上每一件事都是經過仔細考慮的。
這并非是深思熟慮,因為沒有時間深思熟慮,但是,這種未雨綢繆、注重每一個細節,已經成為了下意識行為,刻在了他的腦子里了。
這是外人所無法感受到的極度痛苦基礎上的殘酷無比的冷靜。
這種冷靜之下,程千帆內心中對于自己的敏感和內疚情緒,卻又有著近乎瘋狂的認同——
這會令他覺得自己的血是熱的,不至于發瘋。
看到程千帆沉默,趙樞理以為‘火苗’同志在考慮除掉大頭呂的可行性以及可能帶來的影響。
“也許是旁觀者清。”趙樞理說道,“我的建議是,必須除掉呂虎,而且要盡快。”
程千帆點了點頭,示意‘算盤’同志繼續說。
“你依然兼任三巡巡長,其目的就是掌控這些老部下,能夠暗中為我們提供一些便利。”趙樞理說道。
他彈了彈煙灰,“現在的情況是,呂虎的存在,使得三巡內部已經出問題了,一旦有緊急情況。”
“類似今天這種情況。”他看了程千帆一眼,說道。
程千帆默然。
“呂虎的存在,便會增添許多變數。”趙樞理說道,“所以,我堅持認為呂虎必須要除掉。”
他停頓了記,我正式向黨支部提出個人建議,鏟除漢奸呂虎。”
程千帆摁滅了煙蒂,迎著趙樞理的認真目光,他緩緩點頭,“你的建議我收到了,我會仔細考慮的。”
趙樞理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么。
盡管他有些不理解‘火苗’同志為何在這件事上還有猶豫,但是,他相信‘火苗’同志說要仔細考慮,應該是有他的理由的。
此外,他也相信程千帆最終會支持他所堅持的除掉呂虎的建議的,因為不管從哪方面來看,呂虎這顆毒瘤都到了不得不除掉的地步了。
只是,趙樞理的心中不可難免的會有一些情緒,他覺得‘火苗’同志有些冷血。
對于這種冷血,他知道是一位優秀的潛伏者,一位出色的領導者必須具備的品質,他能夠理解,卻又無法完全釋懷。
就在此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
程千帆拿起聽筒。
“我是程千帆。”
“學弟,是我啊。”
聽得電話那頭的聲音,程千帆捂住話筒,朝著趙樞理吐了個口型‘李’,然后他打著哈哈說道,“原來是學長,學長來電,不知有何差遣?”
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
李萃群看著正在忙碌著搬運文件檔案的手下,捂著話筒,叮囑手下小心一些。
一直以來,李萃群和丁目屯就對于機關所在地大西路六十七號不太滿意。
現在,日本人將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建筑撥付給他們使用。
此地也將成為他們這支特務機關的最新總部所在地。
聽得電話那頭的程千帆的陰陽怪氣,李萃群皺眉。
得知手下董正國所部被程千帆下令繳械抓捕,李萃群是火大的。
后來得知程千帆竟然還安排手下押解著董正國一伙人招搖過市,形同游街,這更令李萃群火冒三丈。
不過,就在幾分鐘前,他得知程千帆的手下悄悄的將董正國等人交給了法租界政治處對外聯絡辦公室。
這是并沒有打算繼續扣押,是要準備放人的意思了。
如此,李萃群的火氣終于熄減了一些。
他這才一個電話打到了程千帆的辦公室:
不要以為放人了就可以,這件事還要給他李萃群一個交代。
卻是沒想到,程千帆非但沒有告罪、解釋的意思,反而說話夾槍帶棒的。
“李某人哪敢差遣程副總啊。”李萃群冷笑一聲,“程副總一聲令下,便可將我的手下抓起來游街。”
說著,李萃群冷哼一聲,“法租界誰人不知道‘小程總’的威勢吶。”
此時的李萃群早已不是當初剛剛來到上海灘,手上只有小貓三兩只,拿槍的手下竟然只有保鏢張魯一個那種情況了。
就在此前汪填海剛剛抵達上海的時候,李萃群、丁目屯在周涼的引薦下登上“北光丸”號‘覲見’汪填海。
丁目屯、李萃群向汪填海提出了愿意將所部特工力量投靠汪氏的條件:
汪填海新政權承認丁、李特工組織是新政權的秘密警察,成立特務工作總司令部。
此外,若是新政權成立了,汪氏要把內政部長、上海市長、江蘇省長等數個重要職務留給他們。
面對他們如此要價,汪系人物面面相覷,汪填海更是有憤怒作派。
這一次會面是有些不歡而散的意味的。
正所謂看天要價,坐地還價,雙方此后數次接觸后,終于達成了共識。
汪填海親自答復丁目屯、李萃群:
同意成立特工總部。
特工總部的經費已經同日本方面的代表影佐禎昭大佐協商過,定會令他們滿意。
不過,上海市長、江蘇省省長的位子不能給貴部,因為江蘇省和上海是和平運動的基礎,內政部長等位子工作范圍很廣,很難令民眾接受由特工來擔任此要職。
不過,內政部之警察行政的職責,可以交給特工總部來負責,具體可細細商量。
對于汪填海方面的這個答復,丁目屯、李萃群經過數日的商量后,終于同意了。
如此,丁、李特務機關正式同汪填海派系合流。
而他們這邊剛剛同意正式投靠汪填海,汪氏就給了甜頭:
汪氏向日本方面表達了對于丁、李手中的特務機關力量的重視之后,日本人似乎也表現出對于即將正式成立的特工總部的重視,將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撥付給他們使用。
可以說,現在李萃群正是心情很好,意氣風發的時候。
所以,面對程千帆這個學弟的陰陽怪氣,李萃群也沒有忍耐,而是直接懟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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