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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程總愛財,善莫大焉

  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西方的感恩節。

  農歷十月初三,宜走親訪友,宜打掃,宜除蟲,宜入殮。

  下雪了。

  從清晨開始飄著的極小的雪花,到了傍晚時分已經是鵝毛大雪。

  這是上海灘初雪第二早的一次,據說上一次初雪更早的時候要追溯到前清光緒二十一年的,當年初雪在西禮十一月二日,當然,那個時候沒人用西方歷法。

  中央巡捕房的大院里,三輛篷布卡車已經點火啟動,引擎聲轟隆,猶如正在打呼嚕的醉漢。

  每一輛卡車旁邊站了八個人,其中四人背著長槍,四人挎著短槍,相同的是,手中還都握著鋼頭鐵棍,一棍子打在腦袋上便是一個血窟窿那種。

  程千帆一身高級警官制服,沒有穿雨衣,他任憑雪花飄落,落在警帽上,落在警官制服上,落在馬靴上,落在眉毛上。

  他抬起頭,看了看空中飄揚的大片大片的雪花。

  嘴巴里叼著一支煙,不,確切的說是咬著煙卷。

  小程總不耐煩的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上手表的時間。

  侯平亮一路跑來,他沖到了帆哥的身邊,捂著手耳語說道,“人到了。”

  小程總聞言,嘴角揚起一抹笑容。

  嘴巴里咬著的煙卷被他吐在地上,沒入雪中。

  “皮球舞廳!”小程總抬頭,有雪花落入他的脖頸,他的嘴巴里吐出這個地名。

  “是!”

  眾巡捕上車,篷布軍卡隨著油門一踩,發出嗷的一聲轟鳴聲,沖向大門。

  早就嚴陣以待的崗哨趕緊拉起了道閘,同時敬禮,目送三輛鋼鐵怪獸沖出去。

  程千帆坐在一輛軍卡的副駕駛位,他看了一眼剛才冒著風雪跑過去的一輛黃包車,微微打了個哈欠,從窗口扔出煙屁股。

  ‘皮球舞廳’,不是因為這個舞廳的‘皮球’多,也不是該舞廳以‘會玩皮球’著稱。

  此皮球既非大學生玩的籃球、足球,也不是少爺小姐們買的膠質小皮球。

  ‘皮球’實際上是一種高利貸的隱語。

  譬如說,借錢之人借了一個大洋的皮球債,那么,他每天至少要還五十文的利息。

  如此高的利息,幾乎是一輩子都無法還清的,這正如皮球滾動一般,周而復始,沒有盡頭,是為‘皮球債’。

  ‘皮球舞廳’,實際上是跳舞、耍錢、男人找樂子一體的所在。

  之所以叫‘皮球舞廳’,是因為每當有人輸了錢,或者是票資不足,便會有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舞女過來搭訕,引誘對方借下‘皮球債’。

  無論是輸紅了眼的,還是滿腦子腌臜事紅了眼的,只要借了這皮球債,包管家破人亡、賣兒賣女,亦或是全家上吊投井。

  如此喪盡天良之事,卻堂而皇之的在上海灘租界公然存在,值此亂局之下,只有張笑林張老板的產業敢如此明目張膽。

  盧興戈從巷子里出來,就要走向馬路對面的皮球舞廳,便看到閃亮的車燈猶如兩道燈珠穿越雪霧,直射而來。

  他急忙閃身退回巷子里,探出頭去看。

  便看到多輛卡車朝著這邊駛來。

  他是來和自己的手下接頭的,此時此刻,卻是萬般不敢再進舞廳。

  很快,三輛卡車魚貫停在了皮球舞廳門口。

  荷槍實彈的巡捕從卡車篷布里跳下,肩膀上背著長槍,肩上斜挎著槍盒,手中拎著銅頭警棍。

  這些沖到了皮球舞廳的門口,將大門團團圍住。

  然后,盧興戈便看到一個人從中間那輛卡車的副駕駛室跳下來。

  “是三弟。”盧興戈微微皺眉。

  雙手戴著潔白的手套,右手輕輕按壓在槍套上,小程總踏著積雪一步步走到門口。

  “姜騾子匪幫藏匿于此地。”他雙手放在嘴邊哈里哈氣,說道,“舞廳里的人,通通抓捕,以茲甄別。”

  “是巡捕房的人。”雪白刺眼的燈光,以及門口的動靜,已經引起了二樓一個房間里的賓客的注意。

  “是程千帆。”羅延年將窗簾掀起一個小縫隙,朝外看了一眼,說道。

  他皺著眉頭,“‘字典’同志,我掩護你,你立刻撤退。”

  “不行。”‘字典’堅決搖頭,他壓低聲音說道,“羅書記,我現在的身份,即使是出現在這里,也是說得過去的,你不一樣,一旦被盤查深挖,很難應付遮掩過去。”

  “不行,你立刻撤退。”羅延年斬釘截鐵說道,“沒時間了,這是命令。”

  他承認‘字典’說的話是有道理的,但是,這并不能確保‘字典’完全不被懷疑,‘字典’同志是組織上費勁千辛萬苦才打入敵人內部的高級特工,他絕對不允許‘字典’身上有可能存在被懷疑的隱患。

  為了保護‘字典’,他可以毫不猶豫將自己投入危險之中。

  “保重!”‘字典’深深的看了自己的老領導、戰友一眼,打開門,沿著走廊走到拐角處,就要下樓,聽見一樓大廳里的動靜,他毫不猶豫的返回,進入他早就觀察好的一個房間,從房間的陽臺跳下,在地上一個順勢打滾,躲在了灌木叢的角落里。

  確認敵人沒有朝著這邊走來,他不疾不徐的走向后門,拉開門閂,出去后又隨手關門,很快沒入雪夜之中。

  嘈雜的舞廳里隨著荷槍實彈的巡捕的闖入,頓時亂作一團。

  正在和一個舞女談心的龐水看了一眼被眾手下簇擁著進來的小程總,他微微皺眉,然后朝著身旁幾個手下使了個眼色。

  其中一人會意,點點頭,當先迎了上去。

  “程千帆,你要做什么?別人怕你,我癩頭阿三不怕你…”

  龐水右手一拍腦門,捂住臉。

  他本意是讓手下上去問問什么情況,而不是這種不知死活。

  猛然一聲槍響!

  癩頭阿三的小腿中槍,慘叫一聲跪在地上,然后更是躺在地上,鬼哭狼嚎的抱著中槍的右小腿疼得滿地直打滾。

  疼啊,真的疼。

  癩頭阿三扯著嗓子嚎哭,他想起上次去寶山‘收糧’,他朝著一個下跪、抱著他的大腿哀求的老東西開了兩槍,看著那老頭疼得滿地打滾,他哈哈大笑,只覺得有意思。

  現在子彈打在自己身上,他才感受到這種痛苦和恐懼。

  舞廳里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手下中槍,龐水不能再躲著了,最重要的是他也躲不下去了,他只能故作灑脫的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塵土,朝著正冷冷的朝著自己看過來的程千帆走過去。

  “程副總蒞臨,龐某未能遠迎,罪過,罪過。”龐水說道。

  “你也知道罪在你身。”程千帆面色冷淡,點點頭,“那就老實招了吧,人在哪里?”

  “什么人。”龐水問道。

  “耳朵聾了?”侯平亮在一旁呵斥說道,“帆哥剛才說了,你這里包庇窩藏姜騾子匪幫。”

  “我和你的長官說話,你算個什么東西?”龐水對待侯平亮就沒有那么客氣了。

  他向來的觀點是,要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干掉程千帆,然后花大價錢熄滅法國人的怒火,要么就和程千帆化干戈為玉帛,大家一起發財,而不是如同現在這般廝殺不斷,只是傷敵卻不能果斷解決問題。

  老板張笑林自認為自己的輩分和實力是遠遠高于這位小程總的,用張老板的話說,程千帆這個江山人給她張老板提鞋都不配。

  龐水私下里認為,隨著日本人占領上海,以前那種論資排輩的方式落伍了,現在是誰手里有槍有人,特別是誰能夠獲得日本人的支持,誰說的話就管用。

  張笑林是得到日本人的支持的,但是,程千帆和日本人的關系素來親近,將來十之八九也是要端日本人的飯碗的。

  故而,在龐水看來,張老板和程千帆之間的實力,特別是背景人脈之間的差距,遠沒有老板所自以為的那么夸張,大家只不過是一個早一些,一個晚一些,都是跟著日本人討生活的。

  當然,張老板畢竟是要高于程千帆一頭的。

  至于他自己,他自認為自己作為張笑林手下大將,和程千帆應該是能對等的,程千帆對他擺臉色,他勉強能忍,但是,程千帆的手下也敢對他喝三到四,這是不懂規矩,這就不能忍了。

  即便是他愿意忍,他背后的張笑林也不能忍,他的手下也忍不了的。

  “猴子,龐先生罵你不懂規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程千帆說道,“我早就三令五申,對待嫌犯也要尊重,嫌犯在被槍斃之前,也是大活人…”

  龐水本來這話聽了,心中是頗為滿意的,然后是越聽越不對勁,就在他剛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就看到程千帆朝著他一指,“還不快點請龐先生,好好向他道歉。”

  侯平亮冷著臉走上前。

  龐水也是冷冷地看著他,他倒要看看對方要做什么。

  而且,他也不認為侯平亮敢對他做什么。

  “龐先生,帆哥讓我向你道歉。”侯平亮便連道歉都是冷著臉的,“可我不想要向你這種人道歉,又不想違背帆哥定的規矩,你說該怎么辦?”

  規矩?

  什么規矩?

  哦,是了,程千帆這家伙說活人要被尊重,不能…

  龐水臉色猛然一變。

  隨后,他就只覺得心口突然劇痛,他不敢相信的低頭看,就看到自己腹部插了一把匕首。

  侯平亮甚至接下來又將匕首攪動了兩下。

  龐水直到死亡都不敢相信自己就這么死了:

  作為備受日本人青睞和器重的張笑林的手下大將,智囊,隨著日本人愈發強橫,他的好日子只會越來越值得期待,怎么就死了呢?

  “報告程副總,龐先生突發疾病,救治不及。”侯平亮說道。

  “好了,你也不要為龐水掩飾了,他是不會領情的。”程千帆說著,“龐先生要名聲何用啊。”

  他突然拔槍。

  嘭嘭嘭。

  接連三槍,槍槍命中龐水腹部,“經查,龐水,實為姜騾子匪幫三當家的,面對我巡捕房正義抓捕,龐水畏罪潛逃不成,負隅頑抗,終被擊斃。”

  說完,小程總打開保險,將配槍放進槍套,他環視舞廳眾人,“朗朗乾坤,光天化日。”

  有賭客看了一眼門外,黑漆漆的天,漫天雪花。

  “姜騾子匪幫重要頭目如龐水之流,殺人越貨,綁票掠人,奸淫女子,更兼對我巡捕房公然反抗,實乃是罪大惡極。”

  “龐水此人,死有余辜。”

  “今日之事,諸位乃是親眼所見,親耳目睹。”

  說著,小程總雙手撐在吧臺上,“我話說完了。”

  他的臉上是如同和煦春風一般的笑容,“誰有不同意見?”

  大廳里先是一片死寂。

  然后,龐水的一名手下似乎此時才剛剛反應過來,驚恐喊道,“你殺死了龐三爺,龐三爺是你殺死的!”

  砰砰砰砰砰砰!

  呂虎、魯玖翻、侯平亮三人幾乎是同時開槍,這名新亞和平促進會的小嘍啰幾近被打成了篩子。

  “很好。”小程總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體,滿意的點點頭,“這位小兄弟現在不反對了。”

  他再度環視一眼眾人,“還有人反對嗎?”

  “沒有。”

  “沒有。”

  眾人戰戰兢兢,很快便有那機靈的喊道,‘姜騾子匪幫龐水死有余辜’!

  隨后更有更機靈的喊道‘感謝程總殺死龐匪,救了我等一命。’

  甚至有人激動的痛哭流涕。

  “很好。”小程總點點頭,“諸位都是明理之人,當知道說假話,翻供是很嚴重的罪行,是要死人滴。”

  有人點頭,有人驚恐的搖頭。

  “斷不會。”

  “我等親眼所見,程總乃我等再生父母。”

  “很好。”程千帆雙手抱拳,“程某代表巡捕房感謝諸位的大力支持。”

  眾人都要哭出來了,連說不敢。

  “下面,念到名字的站出來。”大頭呂站出來,清了清嗓子,從身上摸出一張紙,說道。

  眾人復驚恐。

  “不必驚慌。”小程總善解人意的解釋說道,“名單中的,除了龐水的同黨之外,大多都是被龐水牽連之人,只要經過巡捕房的查證,確認并無大錯,便可找人保釋回家的。”

  眾人心中莫名松了口氣。

  只要小程總還是初心不改,愿意接受大家的孝敬,這就是極好的。

  這些人從來沒有如同現在這般覺得一個愛財的小程總是多么的令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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