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依然是悶悶的抽煙,手中揉搓著用來包藥材的桑皮紙。
好一會,才biaji吐出煙蒂,拿起桌上的半瓶酒,‘啵’的一聲拔掉橡皮瓶蓋,咕咚咕咚就是幾口。
然后抹了抹嘴巴,這才罵了句,“冊那娘,老子昨天喝了假酒,頭痛死了。”
說著,拍了拍大腿,“整日打雁,被雁啄了眼。”
程千帆哈哈大笑,便說道,“你喝了假酒,現在這…”
他指了指老黃手里的酒瓶子。
“以毒攻毒。”老黃打了個酒嗝,說道,“這好酒啊,到了肚子里,和那假酒一混合,假酒沾了好味,就變得勉強能對付了。”
程千帆露出驚訝的無話可說的樣子,他豎起大拇指,“我算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了。”
老黃便嘿嘿笑了一聲,又罵了幾句賣假酒的小販。
門口的腳步聲遠去。
老黃壓低聲音說,“是趙探長,他的皮鞋釘的掌是請后巷的老歡頭特別訂做的,用的皮子特殊,走路有一股沉悶聲。”
程千帆仔細去聽,腳步聲已經離得遠了,聽不清了,他決定以后遇到趙樞理的時候仔細研究下。
他朝著老黃豎了豎大拇指,老黃能夠從腳步聲判斷來人是誰,這是個絕活兒,若是能掌握這個技能,頗有大用。
老黃明白程千帆的意思,搖搖頭,“只有長期觀察,才能對比較熟悉的人的腳步聲有所掌握,實際用處沒有想象的那么大。”
但是,終究還是有用的,程千帆如是想著。
“出什么事了?”程千帆再度詢問。
許是因為經過剛才這件事的打岔,老黃的情緒已經調整過來了,他點燃了一支香煙,抽了幾口,吐出一口煙氣,淡淡說了句,“我看到陳香君了。”
陳香君!
聽到這個名字,程千帆心中一驚。
陳香君在杭州被日本人逮捕,很快便背叛了黨務調查處、投靠了日本人,并且已經從杭州來到上海之事,程千帆通過電臺向延州總部進行了匯報。
‘農夫’同志回電,針對此事明確指出:
陳香君的背叛我黨、造成包括‘竹林’同志等諸多中央特科的同志們犧牲的可恥叛徒。
現在更是背叛了民族,投靠了日本人,成為了可恥的漢奸。
對于此等背祖忘宗、背叛革命信仰的叛徒,當伺機鏟除。
不過,‘農夫’同志也特別強調,鏟除陳香君的電令,并非需要立刻執行的命令,‘法租界黨小組’以實際情況全權處置。
或者,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
陳香君該殺,如何殺,什么時候除掉此叛徒,以‘火苗’同志全權處置,總部不會干涉和過問。
程千帆自然想殺陳香君,此人叛黨,出賣了‘竹林’同志,紅隊八大王牌高手,包括‘竹林’同志在內六人被捕犧牲,陳香君害死了那么多的同志,此乃血海深仇!
但是,得了總部的回電,他考慮再三后,并沒有將陳香君來到滬上之事告訴老黃,也沒有告訴路大章。
只因為荒木播磨那邊正在謀劃以陳香君來釣汪康年這條‘陳州大魚’,他擔心老黃或者是路大章會沉不住氣,或者是無意間露出馬腳。
他什么都算到了,卻是沒算到老黃竟然偶遇了陳香君。
“你認識陳香君?”程千帆問道。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陳香君在上海?”老黃突然直直地看向程千帆,眼光中帶著怒火。
程千帆立刻明白自己是如何露出破綻的了。
他只能苦笑一聲,點點頭,“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為什么不告訴我?”老黃情緒有些激動。
“還喝酒!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喝酒!”程千帆一把從老黃的手中拿過酒瓶子,壓低聲音說道,“你現在的情緒,就是我所擔心的。”
老黃的酒瓶子被奪走了。
他憤怒的盯著程千帆看。
終于,他嘆口氣,“給我吧。”
“慢慢喝,控制好。”程千帆說道。
“拿來吧你。”老黃一把奪過酒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兩口,用袖口擦拭了嘴角,搖搖頭,“雖然我承認你的做法是對的,但是,我還是會生氣。”
“陳香君的事情,我向總部進行過匯報。”程千帆說道,“農老大的意思是,除掉!”
老黃的眼眸散發出光芒。
“組織命令,關于如何除掉此叛徒,以及何時動手,一切由我們自主決定。”程千帆繼續說道,“不過,一切以黨小組的安全為第一要務。”
“堅決執行組織決定。”老黃正色說道。
程千帆見到老黃情緒、態度都正常了,這才將陳香君為何出現在滬上,以及荒木播磨的‘釣陳州大魚’計劃一一道來。
同時,程千帆也將自己此前的考慮,以及原計劃何時向他以及飛魚同志通報此事,并且正式部署行動安排等等事項,向老黃進行了簡明扼要的說明。
“原來如此。”老黃點點頭,他露出驚訝和古怪之色,“荒木竟然懷疑汪康年是陳州,還打算用陳香君來釣魚,真的是…”
他連連搖頭,想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匯來形容,一時之間竟然覺得自己有些詞窮。
“荒木對汪康年的懷疑,我在里面也算是暗中推動了一把。”程千帆微微一笑。
老黃哈哈大笑。
他知道,別看‘火苗’同志只是輕描淡寫的這么一說,但是,實際上想要操作起來,令日本人懷疑一名陰狠手辣的漢奸是紅黨王牌特工,這其中的難度可想而知,需要一步步的精準計算,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潛移默化的引導對方按照預設的方向去懷疑。
這種事,想要做成的話,心細、膽大、隨機應變、預設心理、不留痕跡,果斷脫身,絕不主動,等等等等的要求,缺一不可。
“我為我剛才的態度道歉。”老黃誠懇說道,“你的考慮是有道理的,如果我驟然得知陳香君在上海,哪怕是知道荒木的計劃,哪怕是我知道自己不會擅自行動…”
老黃說著,說著,看了程千帆一眼,“不對啊,你告訴我,也不會有問題的。”
程千帆便笑了,“我知道不會有什么問題,我也愿意相信你和‘飛魚’的經驗和定力,但是,安全起見。”
老黃沉默了,他明白程千帆的意思:
安全起見!
這句話不是說說的,是血與火的教訓。
涉及到安全性質,怎么做都不過分。
“你就不怕陳香君認出我和‘飛魚’。”老黃悶悶的說了句。
“不會。”程千帆搖搖頭,“我詢問過總部,總部明確表示,陳香君不認識你們,這也是你們能夠躲過那次大搜捕的原因,這一點在你們向組織上提交的匯報材料中都有明確寫出來。”
老黃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看著年輕的老革命‘火苗’同志侃侃而說的認真樣子,看著他這幅模樣,真讓他心中高興,‘火苗’同志越來越像是一個成熟而優秀的領導者了,他從程千帆的身上依稀看到了‘竹林’同志的影子。
“‘竹林’同志看到你現在這樣子,一定很欣慰。”老黃感嘆說道。
只這一句話,便幾乎讓程千帆潸然淚下。
他將腦袋別過去,擦拭了眼角,繼續問剛才的問題。
“陳香君不認識我。”老黃說道,“不過,我卻是認識他。”
他繼續解釋說道,也是一次偶然,他在霞飛路遇見‘竹林’同志和一個陌生的同志走在一起。
整個過程中,他和‘竹林’同志表現的很有經驗,沒有任何言語和表情上的交流、異常。
后來他再見到‘竹林’同志,兩人提起這件事,‘竹林’同志便提了一嘴,打算安排那個同志給‘魚腸’同志當下線。
老黃如此便知道那個同志叫陳香君。
只是還沒等‘竹林’同志將此事落實下來,陳香君便被捕叛變,出賣了整個中央特科紅隊。
也正因為此,陳香君沒有能夠獲得正面接觸‘魚腸’的機會,使得老黃能夠躲過那次殘酷的大搜捕。
“你在什么地方見到陳香君的?”程千帆問道。
“狄思威路。”老黃說道。
“你去狄思威路做什么?”程千帆驚訝問道。
狄思威路是公共租界的日租界,被上海人稱為‘大租界中的小租界’。
當然,從條約和法律條文上來說,是沒有日租界這么一說的,這都是上海市民口口相說的。
狄思威路以及狄思威路附近,包括邢家橋,這里也被稱之為‘東洋街’。
沿街都是典型的東洋式樣的兩層半的小洋房。
而在東洋街、日控區的兩端,日本人在小汽車同行的馬路兩側開了小門供行人通過。
倘若是中國人進入,會受到頗多屈辱,特別是東洋蘿卜頭會站在門口辱罵中國人,吐口水,用瓦片襲擊中國小孩、老人。
受到辱罵和襲擊的中國人敢怒不敢言,東洋蘿卜頭的父母則在一旁得意大笑,夸贊自家孩子有本事,將來會是大日本帝國的棟梁勇士。
不過,最令中國人深惡痛絕的卻是同樣被日本人欺壓、本該和中國人同仇敵愾的韓人。
這些受到日本殖民和侵略的韓人,最擅狐假虎威,對中國人更是無惡不作。
以至于這些韓人居住的附近,中國人都不敢住,躲得遠遠的,生怕遭遇飛來橫禍。
“前段時間幫了一個假洋鬼子一點小忙,他從日本回來了,送我幾瓶酒。”老黃解釋說道。
程千帆點點頭,這件事他有印象,老黃向他報備過,這個假洋鬼子是一家日本株式會社的中國翻譯,平素并無什么惡跡,程千帆批準老黃可以接近此人,可以成為朋友。
此外,他當時嚴肅指出來,嚴禁老黃向此人傳播紅色思想,絕對不能讓對方懷疑其身份。
老黃對此自無二話,他能夠在那么血腥的白色恐怖、那么多次殘酷的大搜捕中保存下來,自有他的謹慎。
“我拎著兩瓶清酒,剛離開狄思威路,上了一輛黃包車,就看到一輛小汽車開進狄思威路,車窗落下,我看到了一張臉。”老黃表情沉靜,沉靜中帶著回憶之色,回憶中帶著痛苦,痛苦中帶著恨意,“那張臉,我是不會忘記的,正是陳香君。”
“陳香君為何會出現在狄思威路,這件事我會想辦法查清楚。”程千帆思忖片刻,以法租界特別黨小組組長的身份做出決定和下達命令,“老黃,你暫時不要輕舉妄動,這是組織命令。”
“我服從組織命令。”老黃沉聲說道。
“不過,有件事需要你出馬。”程千帆說道。
“什么事?”
“宋甫國從香港來上海,不日即將抵滬與我會面。”程千帆說道。
“重慶方面懷疑高慶武和梅申平已經潛入上海,他們可能代表那位汪副總裁和日本人秘密談判。”
“一旦國黨和日本人媾和,他們第一個便會聯手對我們動手。”老黃立刻說道,這是一個包括自己的妻子在內、有八名家人犧牲在國黨反動派的屠刀之下的老紅色戰士的最直接想法,他始終對常凱申和國府始終保持著高度警惕和不信任。
“你說得對,這是最糟糕的情況。”程千帆點點頭,“不過,從重慶的命令來看,應該只是這位汪填海副總裁參與其中,那位常校長對此的反對的。”
“只有聯合抗戰,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所有人擰成一股繩,打一場全民族的抗日戰爭,中華民族才能保全,我們才能最終戰勝日本侵略者!”程千帆目光堅定,表情無比認真說道。
現在,以查找高慶武、梅申平此二人行蹤,探查他們和日本人之間所謀何事,此乃當下第一要務,其他的事情,哪怕是那等血海深仇,都可以暫時放一放。
“需要我做什么?”老黃問道。
“暗中監視我。”程千帆微笑說道。
“老板。”范畦敲門進來,反手拉上門,上了門閂。
“怎么說?”宋甫國放下手上的書本,將靠枕放高一些,扭頭問道。
“是幾個山東的客商,還算好說話,我和他們說了,他們都覺得很不好意思,說以后會注意的。”范畦說道。
隔壁艙房的客人整日鬧哄哄的,影響到了宋甫國的睡眠,宋甫國本身便失眠,需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但是,旅途在外,兇險莫測,他自然不敢服藥,實在是忍不了了,這才讓范畦去找隔壁鄰居溝通一番。
“原來是山東的朋友。”宋甫國點點頭,山東人性情豪爽,義字當先,做事講究。
就在此時,房門被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