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班路二十六號。
這里是何關租住之處。
程千帆沒有找到何關,卻是碰到了慌慌張張的來此尋找何關的金克木副總巡長以及何夫人。
“金頭!”程千帆向金克木敬禮,“這是怎么了?”
“千帆,你有沒有見到阿關?”何夫人急切問。
“阿姨,我也是來找阿關的。”程千帆說道,“出什么事情了嗎?”
“阿關留了一封信,說要去投軍。”何夫人哭哭啼啼說。
“什么?”程千帆驚訝不已,何關要去投軍,沒聽這小子提起過啊,“信呢?我能看看嗎?”
金克木從是身上摸出信,遞給程千帆。
“千帆,你腦子靈光,你分析分析這個杠頭會去哪里。”金克木氣的拍了拍腦門,“我現在腦子有些亂。”
程千帆用手電筒照著看信。
字很丑。
沒錯,這是何關的字。
果然,正如何夫人所說,何關在信中說,他要去投軍。
“日人滅我中華之心不死,兩國國力差距懸殊,要保我宗廟、護我華夏傳承,唯有死戰!”
程千帆微微皺眉,這話聽著不像是何關說的,他沒這水平,這更符合方木恒的口吻。
“兒子不孝,媽媽你要保重身體,忠孝不能兩全,媽媽莫要怪我。”
這話是何關的口吻。
程千帆仔細的疊好信紙,“阿關什么時候不見的?金頭通知兄弟們幫忙找人沒?”
“很多人都在幫忙找了。”金克木眉頭緊鎖,“吃罷晚飯,這小子說回房休息,后來他媽才發現人不見了,只有一封信。”
“千帆,你是阿關的好朋友,你幫幫忙,幫我找他回來。”何夫人哭哭啼啼,“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阿姨真的活不了了。”
哭著,何夫人嚎啕起來,說自己對不住丈夫,大兒子不在了,小兒子也沒管好。
“我知道阿關在哪里。”程千帆思忖片刻,緩緩地說。
法國大公園。
夜色深深。
道路兩旁的梧桐樹安靜的佇立,偶爾有風兒吹來,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一顆系了紅絲帶的法國梧桐樹下,背著行囊的何關站在那里。
“阿關。”遠遠看到兒子,何夫人就要走過去,卻是被弟弟金克木拉住了。
“不要打擾他。”金克木嘆口氣說。
三人放輕腳步,慢慢靠近,沉浸在情緒中的何關并沒有發現三人。
“哥,我要離開了。”何關摸著系著的紅絲帶,這是哥哥殉國后,媽媽親手系上去的。
他的手用力的摩挲梧桐樹上的刻痕。
天黑看不清,他用心去看。
哥哥何欒比他大六歲,兄弟倆從小關系好,他還記得哥哥第一次帶他來到這棵梧桐樹下,兩個人用石塊在樹上刻身高。
此后,有時候一年,有時候兩年,這棵樹上的刻線,是兄弟倆的年輪。
一切在民國二十一年戛然而止。
一二八抗戰。
何欒所在的國民革命軍第五軍陸軍第八十八師奉命堅守廟行。
在滬上媒體熱烈歡呼、報道‘廟行大捷’的時候,何家收到了一名軍人送來的帶血的遺書。
“哥,你交代我要好好照顧媽媽,我做得很不好,總是惹媽媽生氣。”
“你知道的,我脾氣沖,每次都想著要好好改正。”何關撓撓頭,“卻總是改不了。”
“你的遺書送到家中的時候,家塌了,媽媽抱著我哭。”
“我對媽媽說,以后也要投軍,為你報仇,媽媽狠狠地打了我。”
“我害怕媽媽生氣,以后沒有再提,不過,這個念頭就在心里,一直都在。”
“我一個朋友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時代賦予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國家危急,民族危急,需要鮮血和犧牲來澆灌勝利…
你別笑我,我好不容易記全了這句話,我說不出這樣的話,就覺得這話說的真好。”
“哥,我喜歡上一個女孩。”何關露出笑容,“我對她說,若是活著回來,就娶她。”
“哥,我偷偷留了信給媽媽,說了我要去投軍的事情,媽媽一定很傷心,很難受,你會怪我嗎?”何關抽了抽鼻子,“媽媽這會一定在罵我。”
他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我以為自己很厲害,可這還沒有離開,想到可能以后再也見不到媽媽,我就有點想媽了。”
“阿關!”何夫人再也控制不住,嚎啕著沖過來,直接撲向兒子。
何關抬起頭,眼睛紅紅的,滿眼震驚的看著。
“媽媽、舅舅、千帆,你們怎么…”
話沒有說完,就被老娘捉住了,抬起手,一巴掌打在臉上。
何關被打的猝不及防,沒有躲。
又是一巴掌。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這個杠頭。”何夫人一邊打,一邊哭,“現在打死你,省得你氣死我。”
“媽媽,我沒錯,我要去投軍,我要給哥哥報仇,保家衛國。”何關一邊躲著,一邊吼道。
“保家衛國!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人,憑什么,憑什么可勁兒指著老何家。”何夫人嚎啕,“你哥沒了,媽的心被剮去了一半,你要是有三長兩短,媽可怎么活。”
看著何關被她媽媽又打又罵,程千帆在一旁,他扭過頭去,吸了吸鼻子,他羨慕何關。
就這樣,留下書信要離家投軍的何關被抓了回來。
何家是一片雞飛狗跳。
何關是鐵了心要去投軍,放下話說,今天能抓他回來,但是,他還會繼續偷跑。
何夫人氣的幾乎暈過去。
“阿關,你要氣死媽媽嗎?”何夫人哭泣。
程千帆悄悄離開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勸說。
勸何夫人同意何關去投軍?
何關是何家的獨苗了,他就是何阿姨的命根子,何關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何阿姨可不得有個好歹?
勸何關不要去投軍,老老實實的當巡捕少爺?
這話他也說不出口。
此外,何關此前同方木恒以及劉波攪和在一起,可是把程千帆嚇得不輕。
何關是沖動的性格,容易上當受騙,他繼續呆在巡捕房,早晚會惹出大亂子。
如此來看,何關去投軍,似乎反而也未嘗不是一個好選擇。
但是,這話他不能說,他不忍心看何夫人那悲痛的樣子。
第二天,程千帆在巡捕房見到了心事重重的金克木。
“金頭,阿關怎么樣了?”程千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