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事情步入正軌,需要保持帝國使徒形象的任重決定果斷抽身。
他并未允許冷凍長老們公布他降臨的消息。
至于原因,他沒有解釋。
如今他已經在心理上占據了統治地位,那么他自然不必事事都給出解釋。
任重慵懶地打了個哈欠,說道:“源星殖民地這塊小舢板已經調轉了航向,接下來的芝麻蒜皮的小事我就不必關注了。你們建立地這管理制度雖然死板陳腐,上下隔離,但你們對殖民地的掌控力尚可。倒也還行吧。”
自打和任重接觸后,全程精神高度緊張的老冰棍們聽到他這算不上坦誠的嘉許,心頭稍稍松了口氣。
不管怎么說,這位來自高等貴族的使徒大人此時這番態度算是松了口,返回帝國后應該不會在殖民部里的大臣面前往死里彈劾他們了。
主管物資分配的貝索德斯·亞爾遜像個油滑的商人般摸了摸自己的光頭,躬身道:“感謝使徒大人的夸獎,我們會再接再厲。”
任重擺了擺手,“聽你的意思,你似乎是打算接下來不再冷凍沉眠,全程值守了?”
貝索德斯愕然,“呃。”
他心里突然有點慌。
他還真害怕任重這般要求。
其他站在熒幕前的人也紛紛緊張起來,豎起耳朵。
任重:“不必如此,第一,按照帝國律法,在非戰爭勢態里,你們與我平級,我無權向你們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另外,無此必要。你們的生命寶貴,不應該在這里浪費掉。我剛夸了你們的掌控力尚可,我的另一重意思就是,關于新的大遷徙計劃與留下文明火種的計劃,并不需要完全公開,只要在最頂層的架構里適當控制,避免等我們走的時候這里死得沒幾個人就行。”
眾人暗自長出口氣。
雖然任重嘴上說著平級,其實老冰棍們只覺得他是在胡蘿卜加大棒地鬼話連篇。
我們信你個鬼。
他們還真怕被迫在源星上“浪費”五年壽命的使徒大人出于報復心,逼迫著他們也值班。
眾人并不知曉,其實任重也長舒了口氣。
九個老冰棍真要醒著值班,那他本人反而處處是掣肘,不好玩花招。
就現在這樣,皆大歡喜,挺好。
任重再擺了擺手,做不耐煩狀,“行了,通知下去就行,給我安排一間休息室,我去休息一下。”
這時候菲迪娜·洛克趕緊問道:“使徒大人,需要我為您安排玩具么?”
任重斜眼瞟了她一下。
菲迪娜會錯了意,“我其實也很擅長…”
任重的臉板了起來,“在我的家族里,禁止發生沒有感情基礎的性關系。”
說完,他轉身離去。
冷凍長老們對他這番表態并不覺得違和,只肅然起敬。
“不愧是高等貴族。”
“據說只有帝星里最古老的那一批貴族中才有這樣嚴苛的族規,目的是為了維持血統的純正。”
“他們信奉只有愛情的結晶才能誕生出更優良的基因。”
“難怪使徒大人能憑一己之力打破我們在源星里創造的階層壁壘。”
“是的。”
任重跟隨機械女仆去到了一個金碧輝煌的巨大套房里。
他依然全程面無表情,只坐到能眺望星空的舷窗旁,做沉思狀。
他也在努力克制著自己全身每一寸肌肉,尤其不能讓肩膀松垮下來,這會被人看出他的如釋重負。
任重默默看著星空,心里暗想,的確不能公開公布大遷徙計劃已經變更之事。
原因很簡單,現在的低等公民與荒人甚至壓根就不知道大遷徙計劃的存在。
那么,把這“喜訊”告訴這些人反而可能制造出巨大的混亂。
這會點燃荒人與低等公民的野心。
與其人為地去制造混亂,倒不如就讓這些人繼續這般傻乎乎地活著。
然后,等到真正要執行大遷徙時,完全打開發展枷鎖的任氏集團必然已經對源星實現了絕對統治。
是的,任重要留給源星的不僅僅是科技與資源,還有以任氏集團為骨架的管理體系。
至于到時候的任氏集團會不會又化身新的惡龍?
任重認為不會。
他有兩大理由。
第一,這是他親手締造的權力機構,他一直在做人員篩選。
第二,他還沒死。只要他不死,即便距離以光年計,返程的時間動輒數十年,他本人就始終是那柄懸在任氏集團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
其實此時的任重很想長嘆一口氣。
盡管自己找到了帝皇的革命這條新路,但他本人卻又并不喜歡這條路,只是沒得選。
他閉上了眼睛,腦海中念頭紛紛擾擾。
諸多回憶涌上心頭。
從自己在密林中剛剛蘇醒地瞬間,又到了在星火鎮里生根發芽逐漸壯大,再到后來不斷蠶食與搶奪敵人的資源,迅速發展壯大,攻城略地,再又摧毀了“網”…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了今天。
他做了很多我不愿意做的事,甚至成為了他原本不愿意成為的人,但都值得,因為他終究無愧于心。
最終,他只是利用竊取自時間的信息撒下一個彌天大謊,就做到了以前不敢想的事。
這過程看似簡單,仿佛只是一句話的功夫,在這位條時間線里甚至都沒有過一次正經的刺刀見血的廝殺。
但問題的癥結卻又在這里,冷凍長老們的權勢太大了。
神話傳說里,有虔誠的信徒在佛陀的塑像前跪拜了一生,只是為了聽一句佛陀的令諭。
哪怕佛陀只是說一聲阿彌陀佛,這聆聽到佛音的信徒也能頓悟并圓滿的圓寂。
對這信徒而言,他一生的枯等看似徒勞,最終什么也沒得到,甚至沒能成佛,但誰又能說他的行為毫無意義呢?
至少他自己滿足了。
哪怕只是在他臨死前剎那的大滿足,就值得上他一生的虔誠。
任重的行為與那虔誠信徒卻有著幾分相似,都是歷經千辛萬苦走到終點,卻又沒什么轟轟烈烈,只簡簡單單地演了一場戲,就算作達到了目的,拯救了百億生命。
但任重與信徒又有本質區別。
他不是來拜佛的,他是來成佛并搗毀靈山的。
靈山之上,原有九尊大佛。
九尊大佛各掌一重天,主宰人世間。
到如今,這九尊大佛之中又添一座皮相里金光閃閃更有大道尊輪的新佛。
但這新佛是偽佛。
新佛的皮相里藏著的卻又是象征著終生之苦的血紅修羅之身。
叮鈴叮鈴…
套房的門鈴響起。
任重抖動手指,眼前浮現視頻投影,門外的竟是深訊集團創始人馬中飛。
“進來。”
任重吩咐了一聲。
馬中飛面前的房門自行打開,他快步入內。
馬中飛尚未開口,任重便先說道:“你是為了‘網’的事而來?”
馬中飛先是一愣,然后旋即恭敬點頭,“使徒大人果然慧眼如炬。”
任重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
隨后他又道,“應該不只是你一個人的意思吧?其他人推舉你來,想來應該是我和你的子嗣馬夏澄的關系最為純粹,沒有什么利益沖突,合作也一直很愉快。并且,你們還分析了我的為人處世,推測在所有你們的繼承人里,我最欣賞的應該就是馬夏澄。我與你的旁系子嗣馬瀟凌又關系匪淺,所以由你來找我談,最是恰當,是吧?”
“使徒大人您真是太通透了。”馬中飛做震驚狀。
“簡單的人情世故罷了。”任重端起面前的茶杯,“想說什么就直說,不必藏著掖著。在我為了成為帝國使徒而學習時,我的導師曾對我說過一句話。‘當被你審查的對象試圖對你欲言又止時,他通常是在嘗試隱藏一些關鍵信息,以達成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馬中飛:“呃…”
他覺得任重這番話仿佛有些似曾相識。
他仔細回憶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話正是源星普查官管理部的標準教材。
當初這普查官體系剛剛建立時,正是由他馬中飛和另外兩人簡單磋商敲定了普查官教材。
教材里還真有這一句,只不過是把帝國使徒換成了源星上的普查官而已。
還沒等馬中飛說話,任重便又道:“我也學習了你們在源星上弄的普查官學院課程,你們弄的教材還不錯,竟與我的導師的看法不謀而合。”
馬中飛倒是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撓頭道:“使徒大人過譽了。”
任重點了點頭,然后突然再道:“說吧,你想問什么。”
馬中飛吞吞口水,“使徒大人,您知道的。在九個管理員里,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為‘網’提供維保服務。雖然目前深訊集團看起來發展得似乎還挺不錯,但對于帝國而言,這些都是無足輕重的細枝末節。我和我的家族現在連本職工作都沒有了,怪難受的。”
任重微微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問我們是否還有辦法重新啟用‘網’,對吧?”
馬中飛:“是的。我知道我這樣的想法有些冒昧,甚至可能為您和大家都帶來不必要的風險,所以我現在才以個人的身份來隨便問問,不成的話就算了。我不強求的。”
說著,馬中飛還略顯局促地推了推自己的金絲眼鏡。
任重嚴重懷疑高雅那戴眼鏡的習慣就是在某個時候見到了馬中飛的形象而有樣學樣。
任重瞇縫起眼睛,“強求?馬先生你不必多慮,你強求不了我。”
馬中飛尷尬道:“那倒也是。”
但此時的老馬中的老馬并不知道,任重的心思早已隨著他開這口而完全活絡了起來。
任重通過馬中飛的話推理出了一個新的,他之前并未捕獲到的結論。
那就是即便他已經將自己切斷“網”的手段“如實相告”的前提下,這九名尋跡者的管理員依然掌握著某種手段,能在理論上恢復對“網”的控制權。
任重手中還握著“網”的識別碼,但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去接管“網”。
他甚至不知道“網”和孫艾之間的纏斗發展到了什么地步,也不知道該如何在無法連接上“網”的情況下將識別碼錄入進去。
現在,機會似乎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任重保持鎮定,看似隨意地問道:“雖然這的確有風險,但如果有‘網’的幫助,我們的返程之旅的確會變得安全很多。說說看你們的方案?我聽了之后再做定奪。”
馬中飛:“使徒大人您知道的,在我們的尋跡者飛船上有一套備用的外接系統。”
任重嗯了一聲,“知道。然后呢?”
其實他本來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他沒有具體問馬中飛這備用外接系統究竟是什么玩意兒,什么原理。
但任重卻能自行腦補推測出來,這東西多半與21世紀的電腦一樣,大約相當于一個用來給電腦安裝系統的外接系統u盤,可以在不調用硬盤數據的情況下啟動電腦。
“我們可以嘗試將外接系統接入‘網’的應急數據接口,然后以安全模式啟動它,再輸入最高權限的識別碼,嘗試著將其強制關機并完全格式化。”
任重瞳孔一縮,“但這會有風險。畢竟‘網’的內核已經被朝圣者完全滲透,說不定會被朝圣者賦予智者級人工智能,我們未必能輕易完成格式化。并且,你們也知道,我的助手正在‘網’的無數個算力模塊里與它爭奪控制權,糾纏廝殺。雙方正在互相牽制、互相消磨。如果啟動的瞬間是我的助手占據上風還好,可如果我的助手落在了下風,事情就會有不可控的變數,對吧?現在的‘網’已經察覺了我的存在,同樣的操作,我可做不到第二次。”
馬中飛痛苦地點了點頭,“是的,這也正是我們的顧慮。”
任重假裝沒聽懂馬中飛話語里的“我們”。
很顯然,馬中飛又暴露了一件事。
重新啟用“網”并非他這深訊集團創始人一個人的注意,而是算上另外八人共同的決定。
這八個人的想法非常實際且單純。
他們九人對源星的絕對控制權一直都建立在“網”的基礎上。
如果沒有“網”,他們就不可能改變任重這帝國使徒過于強勢的客觀事實。
等返回帝國后,他們九人的功績也必然會因為劃水咸魚把“網”給玩壞了而大打折扣。
但如果在使徒任重的幫助下修復了“網”,那他們雖不說反過來壓任重一頭,至少也能勉強維持平衡,返回帝國后的待遇也能稍好一些。
此時,任重與馬中飛各懷心思,陷入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