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香蘭副組長說得對,我的確還要向各位前輩多多學習。”
任重非常謙遜地說道。
馬香蘭對此稍感意外,資料里不說這人極度自負,十分難纏么?
部長也說任重既情緒化,對高位公民也沒什么敬畏感,非常難纏。
馬夏澄還特意吩咐過眾多下屬,在與任重打交道時要適當調整,不能拿出以前那種高位公民與低位公民打交道時的高姿態。
馬香蘭心下略感不忿,但倒也沒做太過分,只想試探一二,不曾想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任先生客氣了,但你也不用給自己太大壓力。我們這次面對的局面極其復雜,現在的嘗試也就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任重聳聳肩,“無所謂,反正馬部長已經兌現了承諾。我已經成為七級公民,至于別的,我只能說我會盡力而為。就算最終失敗了,與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話聊到這里,馬香蘭心頭警兆頓生。
她終于意識到任重已經讀出了自己對他的不滿,并用委婉的語言給了自己警告。
她趕緊收斂,“話雖然這么說,但七級并不是公民制度的終點。能成的話,你能獲得的好處超乎想象。”
任重:“可我畢竟是個門外漢,對吧?”
馬香蘭一時語結。
幸好任重又給了她一個臺階,“說起來,據我所知,普通人長期熬夜很容易猝死。馬副組長你倒是辛苦了。以前我都不敢相信竟有高等公民會做這種辛苦的工作。”
馬香蘭笑著搖了搖頭,“也還好。我也不是每天都值夜班。另外,我們用的藥和底層人使用的強制提神藥劑不同,這是一種生物鐘欺騙藥劑。只要不連續使用超過一周,不會有任何副作用。”
任重一愣,“還有這種好東西?為什么我以前從未聽說過?”
“這藥劑的成本極高,是核心企業內部正式員工的福利,且僅對中層及以上管理開放。別說是你,就連很多外面的七級公民都不知道。這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東西。”
“原來如此。”
“對了任先生,這里有一塊腕表,你收好。雖然現在不能像過去那樣高速聯網,缺失了全息模擬功能,但我們已經修復了腕表的腦波同步功能,再外接了電磁通訊模塊,在深都城局域網里的數據傳輸速度為100m/s,拿來查查資料勉強夠用。”
任重接過這比自己的九級腕表更大塊頭,看起來頗有伊拉克戰損風的碩達腕表,咧咧嘴,夸了一句,“不愧是深訊集團,的確厲害。那看來再要不得多久,協會的金融系統就能恢復,我們就能查閱自己的貢獻點余額了?”
馬香蘭搖頭:“這我不知道。就現在這腕表也不是人人都有,在算法項目組里也就我和另外五名S級小組組長有。至于你的,是部長先前特意囑咐給你留下來的。”
任重嗯了一聲,“那就好…”
“嗯。”
“任先生,那邊是你的辦公室,里面帶休息間。之前部長并未想到你會直接來公司,所以沒安排接待人員。我這算是頂了個班,但現在我得回崗去了。如果你要去別墅區休息,通知我一聲,我給你安排基層接待人員。”
任重搖頭,“不必,時間緊迫。我今晚就在辦公室里將就一晚,爭取明天就能上手干活。”
馬香蘭終究是沒忍住,但剛笑出聲卻又覺著不妥,只好別過臉去勉強狡辯道:“不好意思我被口水嗆了一下。”
任重板起臉來,“沒事,你去忙你的吧。”
馬香蘭這才落荒而逃。
兩人此時各懷心思。
馬香蘭想不通部長為什么會對一個外行人如此器重,甚至將原本應該分配給自己和組內員工的信用積分全砸給了任重一人,并強行將此人抬上七級公民的高度。
任重卻是覺得無聊與乏味。
如今的他非常擅長這種低端的勾心斗角,但擅長不代表喜歡。
他甚至用腳指頭都能猜到等明天一早這馬香蘭會被自己“打臉”成什么模樣。
但這不重要,甚至都不能給他帶來一丁點滿足感。
躺在休息室的床上,任重并未第一時間戴上腕表,只靜靜打量著這東西。
他總是擅長透過簡單的小事去看到更多事情背后的本質。
很顯然,深訊集團沒有因為失去了“網”就坐以待斃。
商業協會依然迷戀著腕表的監控帶來的便利,并試圖用電磁波通訊取代以前在“網”的完美調配下建立的信息流通訊機制。
但任重并不看好這前景。
電磁波無線通訊的信息通量有其不可逾越的上限,即便強行提升功率把信息通量提上去,傳輸速度也不可能趕得上信息流的跨越數億公里無延遲的水準。
另外,源星和地球又有很大不同。
由于墟獸的廣泛存在,也幾乎不存在依靠光纜和電纜建立有線通訊的可能。
甚至在野外建信號塔都不現實。
那么,要實現全球通訊,唯一的出路是衛星。
源星人類坐擁太空電梯,并建成了上源京市,那么爆產能發射衛星的生產力肯定能跟上。
現在的問題是,利用大量衛星來形成覆蓋全球的無線網絡系統必定要消耗大量資源,任重不確定協會究竟是否有意愿在一個已經決定廢棄的星球上如此投入,且只為了不到二十年的應急。
如果協會要做,那前后大概需要多少年?
最終能達到怎樣的效果,新的智腦中樞的算力比“網”會差多少?
更低信息通量與更高延遲的電磁通訊下的監控強度又是怎么樣?
這些問題的答案代表任重的革命的難度。
他當然希望協會就此放棄全球監視,正更有利于他的行動。
只不過這事不由他定。
另外,既然現在深訊集團已經開發出了替代品腕表,這腕表究竟什么時候開始普及,并將會普及到什么程度。
協會在失去所有金融資料后,又會以怎樣的方式來重建金融系統,核定財富,對他的星火幣體系又會形成這樣的沖擊。
協會能不能接受他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圈地自萌。
這些也是問題。
另外,以前用信息流腕表時,除了最底層的臨時腕表使用者,絕大部分源星人都能通過睡眠得到免費發放的貢獻點。
現在信息流腕表全部停滯,以后這新腕表能不能再提供這種待遇?
又或者,這白嫖貢獻點的待遇背后是否本來就是個坑。
還有,他任氏集團旗下的小鎮普遍經濟狀況較好,他也有充沛的資源儲備,荒人們目前生活無憂,并且接下來會越過越好。
但別的地方,一旦失去了每天睡覺白嫖貢獻點這收入,大量手中根本沒掌握任何生產資源的底層荒人恐怕要活下來都是難事。
如果任重還是曾經那個純潔善良到不染塵埃的科研工作者,光是想到這種預期便會被內疚與自責所吞噬。
但現在,更大的目標與更高的位置已經給他帶來了更加長遠的目光,以及被迫的冷血。
哪怕自己不制造這場“災難”,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里所有荒人依然會如同牲畜般宰掉。
如今的陣痛與苦難之下的局面看起來的確會很悲慘,但從長遠看,卻都值得。
稍微理順一些思路,任重便平靜躺下,進入這新款腕表的沉眠空間。
沉眠空間里沒有美輪美奐的深都城虛擬實境,只有一件撿漏的小房子,甚至連基本的座椅板凳等擺設的邊緣處都處理得不平滑,能看到明顯的多邊形結構。
在房間的墻角處,立著一塊虛擬熒幕。
激活熒幕后,任重看到的是一個平面的顯示屏,分辨率為4096×2160,也就是標準的4K。
這技術降級當真感人。
任重坐了過去,點開深訊集團剛剛重建的數據系統,翻出算法項目組相關的培訓教材。
緊接著,他便開始一目十行地光速掃描,純靠自覺快速閱讀。
他這當然是裝裝樣子,這些知識早已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只不過明天得秀出來,那么今晚就得勉強“學習”一下,免得過于驚世駭俗了。
時間走到第二天上午八點一刻,任重在生物鐘的支配下幽幽醒轉。
他先并未出門和人打招呼,而是自顧自地吃過早餐。
一邊吃早餐,他還一邊打哈欠。
昨晚的閱讀量太大,僅八小時的時間,他快速消化的知識便囫圇吞棗般吃完了之前的時間線中他進入深訊集團后用了好些日子才吞下的“新知識”。
另外就是新腕表的催眠效果對他這種人來說不太好,等若一整個晚上都在持續做夢,處在淺睡眠狀態。
他稍微有點累,但還撐得住。
任重這邊剛吃完飯,便接到了馬夏澄的通知,讓他去一趟辦公室。
五分鐘后,任重見到了這深訊集團的繼承人。
與之前和這人打交道時相比,馬夏澄顯得有些憔悴,眼眶深陷,頂著明顯的黑眼圈。
馬夏澄并不是一個躺在長輩的功勞簿上混吃等死的頂級二代。
他能以如此年齡坐穩深訊馬氏繼承人的位置,并執掌如此重要的部門,靠的不只是能力,更是勤奮與責任心。
如今出了這么大的事,他哪怕沒被撤職,卻也免不得多受責難。
可偏偏問題比過去任何一次狀況都更嚴峻,已經超出他的能力極限。
只短短不足兩天,便叫他有些心力交瘁。
“任重,昨天你向我提的要求,我已經做到了。你說我有點病急亂投醫,我不否認。其實除了你之外,我還調動了更多資源。但在所有人選中,我最看好你。一方面是你已經在紫晶礦業證明了自己的智商,另一方面你之前在第二監獄與花月嵐的那些溝通,我也都心知肚明。最重要的,是你的確已經拿出了很有說服力的成果。我不會對你有任何強制要求,我只能代表我個人以及源星商業協會,以及源星上的所有公民懇請你拿出全力。我們不能沒有‘網’。”
任重眉頭皺起,問道:“是帝國的規定么?如果我們把‘網’弄壞了會受到懲戒?”
馬夏澄稍微猶豫,說了實話:“拋開科學層面的需求不管,事實上,包括你我在內,所有源星人類的貢獻點財富都儲備在‘網’的數據庫里。帝國也只認這個。如果我們以這種狀態完成大遷徙,去到帝國。那么到時候,除了九大家族之外,其他所有公民都是一文不值的窮光蛋。”
任重:“但我們不還有資源嗎?”
“資源的價值早就已經全部兌換成了貢獻點,存儲到‘網’里面了。”
任重疑惑道:“在我看來,電子貨幣只是對財富的衡量標準。它們只是一段數據。哪怕數據丟失了,物質還存在。帝國難道不能以之前的評估標準,重新給我們發放貢獻點?哪怕打個折也不行?貢獻點到底是什么東西?”
馬夏澄隨口道:“貢獻點是一種不可再生的,獨一無二的宇宙常量的等價兌換物。”
任重聞言,渾身巨震。
長久以來他心中的某些疑惑終于得到了解答。
他按捺住瘋狂跳動的心臟,強行鎮定著問道:“是什么宇宙常量?”
“我不知道。帝國只告訴了我們這么多。我們無權過問,也不需要知道。”
任重吞了吞口水:“好吧,我會竭盡全力。但依然不敢保證成功率。”
“沒事,你盡力了就行。你先從算法項目組的基礎知識學起吧,你的腕表里有…”
任重:“我已經學完了。”
馬夏澄瞪大眼,“什么!”
“我說,我昨晚來了之后,從馬香蘭副組長那邊拿到了新型腕表,已經用八個小時的時間完成了學習。”
馬夏澄:“你別開玩笑了。”
任重:“我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嗎?馬部長你不如讓我試著完成一次邏輯工程師的職稱考核?”
馬夏澄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考慮了數秒,最后依然將信將疑地說道:“現在我們的算力資源非常緊張。模擬考核需要占用不少算力,按理說我不該答應你,但是…既然你這么自信,那么我就破例讓你試試看。”
任重:“多謝。”
言畢,馬夏澄便已經命令下去,叫停了十余個部門。
偌大的深訊集團總部里一時間稍顯混亂,人們湊在一起爭相討論究竟發生什么事。
直到算力監控組發現絕大部分算力都被調配去了任重的辦公室,又問過馬夏澄后,才知道竟是任重這昨晚剛來的新人要來一次模擬考核。
人們心頭難免吐槽,只覺馬部長怕是犯了蠢。
只不過沒人敢說。
然而,并沒有人想到,半個小時后,任重卻是一口氣通過了三級邏輯工程師職稱考核。
他已經達到了擔綱算法項目組組長的標準水平。
馬夏澄傻眼了。
還在睡夢中的馬香蘭也傻眼了。
先前腹誹的其他人,統統傻眼。
任重伸了個懶腰,走出辦公室,對門外那些人拜神一般的模樣早已無感,只若有所思著快步走向馬夏澄的辦公室。
該秀的已經秀了。
是時候和對方談判,提出新的交換條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