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以為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便能獲得完美人生。
在剛發現自己擁有復活能力時,任重也曾天真地如此認為過。
后來他懂了,世上沒有完美。
追求完美本身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只能求而不得。
徒勞追逐完美的過程,本身就注定了滿是巨大的遺憾。
如果非要在不完美的世界里去強行苛求完美,最終的結局往往與初衷完全背離。
只能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孫哥倒下了。
他的身體無恙,但心靈卻千瘡百孔。
擊潰他的,是他內心深處從未消失,只是被任重稍微掩蓋的對“造物神的壁壘”的恐懼。
在過去的時間線里,他曾因此而自絕生路,
任重告訴他正二十面體的奧秘后,他又堅持了下來。
任重又提出魔嬰靈魂的方案,再給他搞來分子再造儀,不斷地為他制造希望,讓他一步步堅持到如今。
但現在,伴隨嬰兒的死亡,孫苗夢想又一次徹底破滅。
其實孫苗知道,癌細胞沒了,可以再找。
癌胚胎沒了,可以用手里的分子再造儀重新做。
但是,如果找不到破開神之壁壘的方法,再嘗試多少次,結局依然會如此。
可這壁壘在孫苗心中已經“神化”。
他的潛意識在說:“既然是神的力量,又怎可能突破呢?”
他心底一丁點奢望都沒有,只剩下徹頭徹尾的絕望。
哭著哭著,孫苗便癡癡呆呆地軟倒在地,一點一點往影和死嬰的方向爬去。
他的手指骨節因用力過猛而變得慘白。
即便只是短短幾米的距離,他也似乎用盡了全力。
孫苗挪到嬰兒身前,瞪大眼睛看著,然后開始歇斯底里地捶打起自己的胸口。
任重看著平時臟話不離口,顯得格外鋼鐵猛男的孫苗這瘋狂的模樣,卻又想起大遷徙的事來。
孫苗的公民等級毫無疑問超過五級。
那么他本可以對一切都不管不問,只安安心心去提前冷凍沉眠。
等一覺睡醒,他已經與孟都集團一同出現在了帝國的疆域。
他依然會是孟都集團的首席研究員,必將得到嶄新的人生。
但孫苗完全沒這般想過,只渾然忘我的撲到了這條不歸路上,去追尋心中的答案。
任重再捫心自問。
他覺得自己其實不如孫哥。
在很多方面,自己都比孫哥自私。
時間過得很慢,但又似乎很快。
半個小時后,影的嚎啕大哭變成了時不時低聲啜泣,肩膀微微聳動。
孫苗也不再捶胸,只是雙手抱腿,背靠在維生箱下方的架子上,再把腦袋埋進膝蓋中,不言不語,毫無動彈,似要把自己埋入黑暗。
任重三步并做兩步走上前去,一把將孩子從影的手中搶走。
影虛抬起手,作勢想抓住點什么。但任重卻已經快步走開。
她勉強起身,腹部尚未完全痊愈的傷口被拉扯開,潔白寬松的孕婦服上滲出血絲。
她發出低低的呻吟,以手扶住旁邊的實驗臺。
任重回過頭,緩緩說道:“她已經死了,我們必須銷毀她。不能讓獵殺者感應到這里有個死嬰。”
影不再動作,只哀求地看著任重,“讓我再看她一眼,好嗎?求求你了。”
任重又將孫夢交回到影手上。
她雙手抱起嬰兒,將臉慢慢靠近過去。
她用臉緊緊挨著逐漸變得冰冷卻依然光滑細膩的嬰兒臉上的皮膚,似是想將自己的體溫傳遞給她。
任重深吸口氣,仰頭望著天花板,“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會這樣。真的…對不起。”
這本不是唐姝影的事。
是他讓唐姝影再體會了一次人世間最大的痛苦。
唐姝影緩緩放下手,直視著任重,微微搖了搖頭,“任先生,我不會責怪你。她至少…至少在我身體里活了兩個月。這是命運,我果然…無法反抗命運。在我出生在荒人的家庭開始,就注定了我必須要經歷這樣那樣的苦難。我已經習慣了。”
“命運嗎…”任重嘴唇抖了抖,但最終卻還是把話吞進了肚子里。
翌日清晨,吃過豐盛的早餐后,任重從鞠清濛的別墅中走出,換上能遮掩面部的“刺客信條”套裝,來到大街上信步漫游著。
此時正值上午六點半,街面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一支支拾荒者隊伍正整裝待發。
也有些萌新拾荒者在街上吆喝找人組隊。順帶一提,在任重明確法度后,星火鎮里的陌生人相互間的信任感提高了很多,基本不用再擔心與陌生人組隊外出后被背刺。
另外,還有不少身穿各型各狀工裝的技工們快步行走在街面上,或去往南城區的工業園,或去往城外已經初步運轉起來的晨輝礦區倉儲中心。
還有,距離任重與燎原科學學院達成協議已經過去十一天,西城區那邊又在大興土木。
占地面積近千畝的燎原職業學院正在拔地而起。
東城區的亞爾遜酒店也已經開始在夯實地基。
因為工程需要,一些剛剛失業的建筑工人都還沒來得及扛上槍走出小鎮當狩獵者,又立馬找到了工作。
每個具備勞動能力的人都有工作,一切都顯得欣欣向榮。
人們雖然忙碌,但臉上卻流露出充實的笑容。
街邊的一些年邁老者正湊在一起東拉西扯著閑聊,談及的話題大多是各自的子女。
誰誰又成了二級職業者,誰誰家的娃甚至加入了前往外地打工的精英狩獵團,誰家的孩子前兩天在跟隨鄭甜前往剿滅外地五級墟獸的戰斗中發揮了關鍵作用。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這般熱鬧的話題在于燼的母親也加入進來后,倒是戛然而止。
得,王炸,誰都沒得比。
“哎呀我突然想起我家還煲著湯,你們聊,我先回家啦!”
“我得回去給孫兒換尿布啦!”
“我衣服還沒收!”
老頭老太編造著各種子虛烏有的理由,跑得飛快,只叫滿臉歡喜著想和人分享自家兒子于燼剛剛晉升為四級槍械師的喜悅的老婦人失落至極。
是的,昨天依然有好消息。
在星火鎮之戰里表現卓越的于燼用了大半月的時間來吸收消化心得,終于在昨天時跨過了四級槍械師的門檻。
與機甲戰士相比,槍械師對生物電承載功率的需求低很多,更看重悟性。
于燼兌現了他的天賦。
看著于母那空落落的尷尬模樣,任重倒是忍不住噗嗤暗笑。
于母似是聽到聲響,略微好奇地看過來。
任重趕緊扭頭往遠處走。
不知不覺間,他心頭的陰霾竟消散了許多。
昨天受了巨大的打擊,但生活還要繼續。
任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還很多。
壽命的秘密破解不了就先暫且擱置吧。
反正已經建立了根據地,什么都在向好的發展。
錢還很多,實驗大可以再來。
也別讓唐姝影再辛苦了,大不了就開出天價聘請荒人里的三級或者四級職業者,簽訂個十年期的合同,把人藏在封閉的地方里。
雖然這樣有些違背原則,但事急從權,任重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會盡量補償對方,起碼做到讓對方沒有怨言。
當然,要繼續這件事,還得等孫苗振作起來才行。
任重開始想,該怎么去鼓勵孫哥呢?
把他直接罵醒嗎?
就用孫氏話術給丫一頓狠噴,一直噴到孫哥還口,那估計就到位了。
倒也不錯,到時候孫哥剛還口,自己立馬就跑,讓他憋著,氣死他。
任重正這般想著,耳朵里忽地響起凄厲破空之聲。
他猛然回頭,如遭雷擊。
在他背后的天空之上,大約數千臺獵殺者正以極快的速度自天邊撲來。
任重正欲通過腕表聯系馬達福問這什么情況,卻只收到這般提示。
“您的設備已離線,無法鏈接。”
腕表從來不會離線。
只有一個解釋,他被斷網了。
任重欲抬步往裝甲實驗室奔去。
今天他的赤鋒甲將會在實驗室那邊做例行的涂層保養,已經被鞠清濛帶了過去。
下一秒,一艘造型別致的超小型特種獵殺者呼嘯著掠過他上空。
寒芒一閃,一束肉眼難以察覺的微光自獵殺者下方飛射而出,正中他的胸膛。
任重被那道寒光命中后,沒有死,只是驟然感覺身體已經不再屬于自己。
旋即,他轟然倒向地面。
孫苗曾經科普過,任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
單向強效神經阻斷劑,可瞬間剝奪人腦對外發出主動指令的能力,無視職業者等級。
這是商業協會下屬特殊部門用來逮捕重要罪犯時的拿手好戲,且價值不菲。
這般狠貨,連楊炳忠都沒資格享受。
在他倒下的同時,兩名不知等級的黑甲戰士從天而降,直落他身邊。
那數千臺獵殺者抵達了星火鎮上空,壓低高度,橙黃光芒開始無差別掃射。
一場殺戮極其突兀地爆發了。
荒人們驚恐萬狀地四處奔逃,但卻無濟于事。
無論男女老幼,人們都如同麥田里遭遇聯合收割機的麥子一樣,一排又一排地倒下。
有人舉槍試圖還擊,但子彈尚未靠近獵殺者便被自反應光束炮半途蒸發。
并不絢爛,也不見什么爆炸。
光束炮一炮又一炮無聲無息地轟擊出恰到好處的能量。
房屋建筑保存得十分完善,只是人命一直在被快速收割。
這是一場除了慘叫與哀嚎之外再無別的任何聲息的血腥屠戮。
任重瞪大眼睛死死看著這一切。
前一瞬間還寄托了他和十余萬荒人無限憧憬與希望的事業,在頃刻間摧枯拉朽。
他重建這小鎮用了138天,毀滅卻只在一瞬間。
任重腦子里除了驚駭與憤怒之外,冒出來的第一句話卻是…
“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