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任重睡得不好。
盡管他開啟了催眠,但思維卻從未停滯。
在引爆提前埋設的陣列式高爆陷阱之前,他全程關注著星火鎮的戰況,分析著每一處細節,并最終準確捕獲到軍團獸掀開第一張底牌,派遣出三級墟獸攻堅兵團的時機,然后提前五分鐘命令于燼啟動陷阱。
深埋在地底的無人鉆探機通過有線數據傳輸接到命令,啟動,往地面推進,并在抵達地面下方5米時引爆。
在此過程中,任重也精準地計算了墟獸攻堅兵團的推進速度。
爆破范圍剛好將三級墟獸攻堅兵團完全覆蓋,沒有墟獸已沖出爆破區,也沒有墟獸僥幸地吊在后面。
只是一個下達命令,再讓于燼按下按鈕的“簡單”操作,背后其實暗藏著大量計算。
任重身為決策者,要對星火鎮自有的守備火力、墟獸的突擊速度、鎮外的地質地形、無人鉆探機在地底推進的速度等等各方面因素考慮得周全。
任重與鄭甜的指揮風格截然不同。
鄭甜精于臨場發揮與調度,任重則精于計算。
大爆炸出乎了很多人的預料。
觀戰的公民們傻了眼,孟都集團也是萬萬沒想到。
似乎孟都集團原本是打算用這一輪以逸待勞的夜間突襲畢其功于一役,不曾想被人埋伏個正著,來了個一窩端,炸到后續兵力大幅衰減。
大爆炸結束近半小時,煙塵陸續散去后,才再又有零星墟獸重新從野外冒出,試圖靠近鎮子。
按理說,此時鎮內的大部分有生力量正在睡眠,一次性的爆破陷阱也已被兌子,只要再度投入和白天同等規模的兵力,自然能破鎮屠城。
但這事并未發生。
原因很簡單,孟都集團投放的墟獸耗盡了。
見局面穩住,任重便命令于燼去休息,將現場指揮權轉交到下午六點時因傷催眠休整至凌晨兩點起床的史煊手里。
作為曾經的鎮級衛隊長,史煊曾對抗過一次獸潮,算是有經驗。
當時那獸潮的強度雖遠不及現在,但兩個鎮子的防御力量也不可同日而語。
史煊可以勝任。
把工作交給他,任重十分放心。
隨后,任重也沒閑著,再打開白天的戰斗記錄,將視線落在第一天的諸多戰斗細節中。
他正在持續發掘、觀察、記錄戰局中的每一個閃光點。
不管是以前認識還是不認識的人,不管是智力層面還是戰斗力層面的閃光之處,他都會將其牢牢刻進心中。
他會記住是誰,完成了怎樣的表現。
另外,他也在努力記住每一個旁人的重大失誤。
比如史煊的重傷,又比如殺得興起的馬瀟凌忘了能量儲備不足,險些因裝甲能源耗盡而折在外面。
若非史林與白峰兩個動作極快的四級殖裝戰士正好在附近活動,遠處的于燼又能給到火力支援,目前鎮子里的第一高手馬瀟凌差點就得白給。
類似的狀況其實并不少。
也有不少隊伍出現重大失誤造成整隊滅隊,并給墟獸成功登上城頭,以至于實力偏低的預備隊不得不付出慘重代價發動反撲,好艱難才重新奪回陣地。
這些都是經驗與教訓,任重都會牢牢記住。
他不太在乎金錢。
那是因為他知道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但經驗與教訓卻能跟著他的記憶一起“重生”。
他提前做了不少準備,第一天取得的戰果也叫世人震驚,但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他對自己依然保持不滿,依然覺得有很多細節可以改進。
下一次,任重將會親自下場,對每個閃光點和意外點,進行針對性的微調。
他還仔細翻查了總人數大約一千二百三十三人的陣亡記錄。
如果死于意外,就糾正意外。
如果死于實力不濟,就調整崗位,換能頂的人上,進一步優化戰力分配。
他也觀察了一些自己重點看好的人員,如果這些人在這次戰役中的成長未能達標,又或者側重訓練的方向出了偏差,回頭就提前一些天調整培養思路。
比如原本六支掛靠在林望旗下,隨后又投靠了他的半職業隊長中的一人,之前一直是均衡型機甲戰士,但在這場戰斗中,由于裝備受損嚴重,后勤人員沒能及時送來替換部件,這人索性撿起旁邊陣亡戰友的防御型重甲頂住。
不曾想,他這一換裝備,頓時發現自己以前一直走錯了路子。
靠著一手極快的反應速度與沉著冷靜的心態,他以區區二級水準,在少量戰友的協助下,持盾死死頂住了三只三級墟獸的猛撲,化作城頭鐵壁,硬是撐了整整兩分鐘,直到增援抵達。
那么,如果下次早早就把這人往重裝防御戰士的方向培養呢?
以上諸多細節都會被任重記住,并在下一次改進。
他將會化身人形智能AI指揮官,使出精細化的全局掌控。
任重現在越來越擅長從時間的縫隙里偷東西了。
這細節改進方向,便是他這次追求的“財富”之一。
如此這般一直忙到早上五點五十七分,催眠時間即將結束時,任重才算記完了昨天的全部重要細節。
第120天,清晨六點,任重猛然睜開眼睛。
他并未急著起床洗漱,而是與同樣剛起床的鄭甜進行了一番簡單的交流。
他阻止了鄭甜試圖圍繞江開和史煊組建第二支執行斬首行動的敢死隊的計劃。
“昨天的斬首行動失敗并非實力不濟,而是孟都集團不講規則。這不是場公平的對抗。當我們只對付普通墟獸時,事情就只是人與墟獸的對抗,看似公平。可當我們執行斬首行動時,就要面對孟都集團為軍團獸配置的超出常規的守備力量。孟都集團對鎮子里的情況了若指掌,必定有針對性的安排。哪怕所有四級以上職業者組成精銳小隊傾巢而出,也不可能壓過軍團獸守備力量的上限。”
鄭甜恍然大悟,并被驚出一身冷汗,“明白了,多謝任哥提醒,我差點就犯了大錯。唉,之前我曾聽你與我說過軍團獸的輻射范圍,知道它肯定不能遠離,始終想以這位突破口,是我想多了。早知道昨天…”
任重又搖頭道:“昨天你的第一次試探并沒有問題。不試,自然就不知道錯。多試試,總能找到解決方案。”
“可惜經過昨天一戰,我們的儲備軍火消耗很多,拾荒者們也身心俱疲,多少也有些損傷。我怕…”
“恐懼是人的本能,但當恐懼無法提高解決問題的希望時,它就沒有意義。”
鄭甜:“我明白了。”
“嗯,去吧。”
掛斷與鄭甜的通訊,任重又與馬達福聊了一陣子,主要聊的是陣亡者的家屬情況。
馬達福言語里多少有些惻隱,任重也好不到哪去。
他只是表現得冷靜而已,但事實上,他的感觸比任何人都深。
這場大規模的獸潮攻城戰對很多荒人來說都是第一次,但更是任重第一次親眼看到真實的戰爭。
不同于在吃人時代里成長起來的源星人,任重的心里住著的依然是個來自21世紀和平年代的靈魂。
他曾在很多影視作品中見過戰爭,也曾認真琢磨了世紀之交時的一些災難史,他曾以為自己代入得很好,能體會到戰爭的殘酷,也能對那些被卷入災難的平民的命運產生共情。
但當如今自己真正參與其中,并成為制造出這場災難的“誘導因子”后,他才知道,自己曾經的共情是如此蒼白與空洞。
當一個尚且算是人的人真正看著一個又一個人因自己而死時,心臟會悸動,血液會升溫,大腦皮層總不可抑制的受到腎上腺激素的沖擊。
在他翻看陣亡記錄時,為了捕捉細節,他并沒有冷血地只看文字檔案,而是仔細翻看全息錄像,試圖分析里面的蛛絲馬跡。
他做到了。
但他腦子里卻又不受控制的裝下了太多人被墟獸撕碎、身體被擊穿、臨死前倒在地上痛苦翻滾凄厲哀嚎的模樣。
哪怕明知道這一切都能重置,但那血淋淋的畫面依然在一次又一次沖擊著他的靈魂。
那是地獄,既與他無關,又因他而起。
又是泣血鏖戰的一天。
時間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傍晚。
鎮醫院里早已人滿為患。
在這一天,軍團獸又從“虛空”重變出來大量墟獸,平均等級甚至高于了昨天的1.4級,達到了1.9級。
星火鎮的單日陣亡人數從昨天的數百陡然提升到了數千。
一些任重曾經認識的人已經陣亡。
史林、江開、半職業隊長、楊益…
在形容憔悴的城頭守衛嚴重,地平線處的湛藍殘陽竟似有點泛紅。
那是戰友與自己的灑在城頭的血倒映了藍陽的光芒。
然而,從傍晚開始,獸潮并未減弱,強度反而繼續拉升。
所有指揮序列里的人都知道,今夜很可能出現昨晚那種局面,又會有更多高階墟獸趁夜突襲。
但今晚已經沒有提前埋設的陣列式高爆陷阱了。
馬瀟凌問任重怎么辦。
任重回答不上她的問題,只用看似冷漠的語氣吩咐道:“通知所有成年荒人,前往軍火商城領取槍支彈藥。必須給拾荒者以充足的休息,否則明天必定全滅。今晚必須由這些人來撐過去。”
馬瀟凌又問:“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你到底在等什么?”
任重一愣,“我在等什么?”
他沒有回答馬瀟凌。
其實除了觀察戰爭之外,他在等孟都集團的底牌。
目前獸潮只是強度偏高而已,但還沒有出現任何別的異常。
任重認為,孟都集團不可能只有這一點準備,一定還有什么他不曾見到的底牌手段沒有浮出水面。
哪怕這次不能贏,但他至少也必須要撐到看一眼。
當天夜里,鉆地墟獸突入休息區。
于燼、歐又寧、史煊、王兆富在睡夢中死亡。
另外,缺乏職業者能力的底層荒人傷亡慘重。
在一天之內,死亡人數超過了三萬人。
但是,城墻依然沒倒。
防線依然未破。
又一天天光微明,時間不知不覺走到第三天,隨著藍陽爬出地平線,孟都集團的第二張底牌終于浮出水面。
任重早早起床,洗漱干凈,在機械輔助下一件一件披掛裝備。
孟都集團其實也在等任重的底牌。
他自己就是底牌。
他很遺憾,其實他給于燼等人也準備了搏命藥,但死在睡夢中,實在太突然,以至于他都沒做好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