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運飛艇VIP艙中。
史煊看看鏡子里的新面孔,又看看旁邊的陳菡語,比出個大拇指,說道:“陳小姐好手藝,了不起。”
過去史煊的面容棱角分明,透著股酷似軍人的嚴肅氣質。
如今他看著倒像是個和藹中透著嚴厲的普通中年。
陳菡語巧奪天工的易容技巧在讓容貌大變的基礎上卻又盡可能地保留了他的嚴肅,但卻讓他面部線條柔和了一些,叫人看著多了分親切感。
陳菡語謙虛道:“熟能生巧而已,史先生不必客氣。”
“你這個巧的程度有點高。”
史煊又笑瞇瞇地看著陳菡語,再看看旁邊正在認真翻看著六級采礦工程師進階教程的任重。
正直的史煊心里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任重LSP的人設。
他倒沒有丁點小瞧了陳菡語的意思,只是在心里為自己部落里躍躍欲試的女孩子們而感到悲哀。
他心想,女娃子們沒有希望勾搭上任重了,真得自食其力了。
陳菡語不但臉漂亮,身段也好,還有一手堪稱隨心所欲的易容之術。
不管任重想品嘗哪種口味的美女,她都能變出來,別人怎么拼得過她?
史煊還誤以為陳菡語能用變臉邪術勾引任重。殊不知,他看到的這張臉已是陳菡語盡力低調的結果。
她勾引任重,根本不需要換臉。
“對了任總,先前你從孟都集團手里把我們保下來,我還沒與你說謝謝。”
史煊又道。
任重搖頭,“我只是兌現承諾而已,不必謝。”
史煊又問:“但你剛才…嗯,會不會太激烈了一點?其實如果好生溝通的話,對方可能也會退走?”
任重笑著反問,“你知道為什么他們會明目張膽地過來拉人,就像是割韭菜那樣嗎?”
“為什么?”
“因為在孟都集團的眼里,荒人不算人,只是牲畜。如果我好聲好氣地與他們商量,他們只會認為我在待價而沽,甚至開出價錢來羞辱我。我又得與他們扯皮許久,這是浪費時間。人的生命短暫,時間寶貴,和無關緊要的人說廢話,就是在浪費時間。浪費時間等若自殺。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擺明車馬,告訴對方我不是好惹的,趕緊死了這條心。也省得將來再有類似不開眼的小角色擱我面前吆五喝六。我要震退的不只是那什么蔣勇,是其他那些可能出現,只是還沒來得及出現的人。”
史煊:“呃…”
任重繼續道:“我要做的事很大。沒興趣因為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小事而費神,我表現得越是囂張,越難打交道,除非真有能力弄死我的人,都不會再來給我添麻煩。這能給我省很多心。”
史煊琢磨了一陣,“有道理。”
“總之,我越張揚外露,別人對我就越放心。如果我總陰悄悄地,反而會引人懷疑,以至于真正來瘋狂試探我到底想干嘛。”
下午一點半,客運飛艇抵達星火鎮。
在馬達福的授意下,星火鎮荒人在鎮廣場上舉行了一場勉強還算熱鬧的歡迎會。
任重則在史煊的陪同下,在辦公室里接見了聞名已久卻素未謀面的信息流屏蔽師與黑客。
按照約定,這二人在一月之期結束前九天抵達,任重將支付給這倆人一人一千九百萬的勞務報酬。
黑客,在職業體系中,正是精算程序員的死對頭。
后者的工作是在晶片上創造程序,與21世紀的計算機編程專業人員相似。
黑客的工作則是逆向讀取程序,并創造出病毒性質的冗余程序,對晶片進行破壞亦或是對原有的信息壓制。
至于信息流屏蔽師,則要更神秘一點,是通過類似于念力師的媒介,感知到目標與源星中一直涌動的信息流之間的關聯,然后將其切斷,也就是屏蔽。
被屏蔽的人在使用腕表等工具時不容易被“網”輕易識別出基因,并鎖定身份。
當然,這個都是黑市用法,信息流屏蔽師的正經用法是在墟獸狩獵中,用以幫助人類蒙蔽某些高智慧墟獸的探知。
信息流這三個字,任重很早時就曾打過交道。
信息流干擾彈這種特種彈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他用來對付林望的拿手好戲,并屢試不爽。
不過他一直不曾去揣摩具體內涵,反正這都是他知識面之外的東西,只管把信息流干擾彈當成EMP炸彈來用就行。
隨著在源星上的時間越來越長,與信息流打交道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的相關認知逐漸健全。
信息流之于源星,大體相當于背景電磁輻射之于地球。
它覆蓋全球,無處不在,貫穿著方方面面。
任重知道,墟獸的誕生、墟獸對外界的感知、晶片的運轉、墟獸的記憶建立都于之脫不了關系。
但在當面了解清楚信息流屏蔽師的職業特點后,他心里隱隱有種感覺,這信息流的作用恐怕比教材里看到的更多。
他甚至下意識地懷疑,信息流是否就是在原子層面寫入正二十面體電子云的信息傳遞媒介。
它就像另一層“網”,悄無聲息籠罩在源星上。
任重想起自己在晨輝礦區當新礦掘進工時接觸到的那種不可思議的通訊設備。
即便是在滿是金屬礦物質的地底,依然可以保持高效率通訊,可穩定傳遞大量信息的幽靈粒子通訊器。
那是來自星際貿易的黑科技。
一切遮擋物都仿佛不存在。
在任重原有的科學觀里,大約只有中微子能達到這種穿透水準。
但中微子通信的實現難度極高,也不太可能如此穩定。
與這二人的聊天雖然加深了自己對這兩種職業的了解,但任重心中的疑惑并未消解,反而更多了。
任重又回想起上條時間線里,當自己摧毀一臺獵殺者后,從破損的獵殺者中掉落的幽靈粒子通訊器。
他心里突然涌出個念頭,與其在這兒瞎猜,自己倒不如直接想辦法搞一臺那機器到手里琢磨琢磨。
史煊這邊完工,任重又帶著二人去了裝甲實驗室。
影已經在那邊候著了。
出于安全起見,任重并未讓這倆人看到影的臉孔,只讓她戴上面具,同時吩咐這倆人把影的信息盡可能完全屏蔽即可。
這倆人倒也很專業,沒多問,只按部就班地忙完收工。
隨后,任重又將這倆人請到自己辦公室,看似無意的隨口問那信息流屏蔽師,一個普通公民要如何才能掌握這項職業。
對方告訴他,這需要直覺高度發達的大腦。
舉個例子,在職業天賦考核中,一個信息流屏蔽師面朝墻壁便得能感應出背后有幾個人,幾男幾女注視著自己。
任重似有所得,表示明白了。
反正都花了這么多錢,這倆人與他簽了為期一個月的合作合同,本著不能花冤枉錢的原則,任重讓倆人在鎮子里辦了個基礎教學班。
他倒不要求這倆人教本職業的知識,那是公民專屬。
他如此說道:“您二位走南闖北,就把你們在外面的見識隨便說給我鎮子里的孩子們聽,權當是個消遣。回頭我如果還有專業需求,還會再來找您二位。”
這倆人不理解他的用意,倒也沒反對。
走出裝甲實驗室,任重又去到鎮府高塔。
他與馬達福并肩站在高塔之頂,身后就是那“索倫魔眼”般的中央監控。
二人俯視著小鎮。
下面煙塵四起,星火鎮的各個平民窟城區中正在大興土木。
馬達福已經提前擴建了集中睡眠艙,新來的荒人們晚上睡覺的事情倒是不用擔心。
但暴增的人口對居民住宅、食堂、訓練設施等基礎建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城區里一些居住比較零散的區域被整合了起來,將會修建成三層合金住宅,每一層里都能容納兩戶家庭。
這些任重出資修建的合金住宅當然不會免費發放出去,而是以租金相對低廉的廉租房形式向所有荒人開放。
鎮里一些相對富有的荒人會住進去,那么原有的宅子自然就閑置了出來。
比較貧窮的荒人以及從棋山部落而來的沒有存款的荒人,倒也能先得到個棲身之所。
任重心里默默想著。
上一次,這里的荒人如豬玀般被拉上孟都集團的飛艇,這一次,他們正懷揣著對未來的無限期望而辛勤勞作著。
上一次,這里被無數臺大型工程機械夷為平地。這一次,這里也有大量工程機械,但做的確不是摧毀,而是建設。
我做到了。
我終于不用再對任何人說對不起。
“對了,鎮子里的公民呢?這兩天都沒怎么見到人影?”
任重問道。
馬達福搖頭,“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門呢。”
“哦?不是都沒有投票的環節么?荒人們應該不會記恨他們吧?他們在怕什么?”
馬達福一笑,“心里有鬼吧。”
“有鬼?難道這些人還害怕面對荒人?這合理嗎?”
馬達福搖頭,“當然不是,他們是在害怕你。”
任重咧嘴一笑,“害怕我嗎?害怕我就對了。還知道害怕,是好事。”
馬達福看了看任重的暗絨穿山甲皮袖套,又看看自己的。
他再看看背后的中央監控,說道:“到樓下會客室聊天。”
“好。”
下樓后,任重又四處打望,“馬老師呢?”
“去縣城調整裝備了。”
“哦。老馬你有什么事,直說吧。”
馬達福抿了口茶水,“我能感覺到,你和普通人不一樣。”
“當然,是我的才華橫溢?”
馬達福一僵,“你才華是有,我說的是別的。”
“什么?”
“先不聊這個,你說說你對我女兒怎么看呢?”
任重果斷點評,“俠肝義膽,女中豪杰!”
馬達福笑瞇瞇地,“馬瀟凌的年紀也不小了…”
任重何等聰明,“也還好吧,她年紀也不是很大。”
“你喜歡她嗎?”
“呃…老馬你這…”
“我年紀也不小了。”
任重往后退出兩步,“老馬,不是我說你,我并不討厭馬老師,相反,我還挺喜歡她。但我和她的交情是兄弟!你讓我睡兄弟,我做不到!”
馬達福愣了好久,“你真不是為了后代的智商而考慮?”
任重:“呃…”
良久,任重嘿嘿笑,“還真別說,老馬你這人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馬達福翻白眼,“唉,就這樣吧,其實也沒啥分別。她過得開心就好了。”
“倒也是。”
沉默持續了片刻,馬達福突然又問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馬并不蠢。
從任重對待荒人與公民的差別態度,他漸漸讀出很多東西,與自己有點相似,但似乎卻又更進一步,
這一步,讓他心底發慌。
任重一咧嘴,“老馬,你聽說過什么叫同情僅止于同情嗎?”
“什么?”
“我來告訴你…”
許久后。
目瞪口呆的馬達福陷入漫長的沉默。
他臉色有些發白。
“任重,你知道無名之城是怎么消失的嗎?”
馬達福沙啞著嗓子,緩緩說道。
任重坐直身子,“愿聞其詳。”
百年前,無名之城的人試圖脫離公民體系,建立一套屬于荒人的社會體制。
這正是這個曾經繁華的荒人之城頃刻間覆滅的原因。
率領軍隊屠滅無名之城的,正是馬達福的直系先輩。
這也正是馬家在陽升市里多年屹立的原因。
這件事在歷史中被抹除,但卻被他的祖輩用鏡頭記錄,作為驕傲的戰績存放在光盤里,藏在家族庫藏中。
老馬的父親看到了光盤中的視頻,并陷入深深的痛苦,叛離家族,來了這片土地,從無到有建立了星火鎮。
老馬的父親將自己的行為成為贖罪。
在父親亡故后,馬達福繼承了父親的遺志,維持著這小鎮,并看著它一天天地腐朽,即到。
白骨山谷中的魔嬰子體的頭顱,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馬達福,那里曾經有十萬人悄無聲息地被抹除。
老馬的憂郁源自父親培養的世界觀。
他這一生,除了前天,幾乎沒有開心過。
所以老馬在培養馬瀟凌時,盡可能努力地想保住女兒的童真,可惜似乎用力過猛,也可能是馬瀟凌“天賦異稟”,天生“沒有心”。
直到任重抵達,剿滅了降世魔嬰,改變了星火鎮的命運,也給了無名之城十萬冤魂以安息。
馬達福得到了解脫,他知道自己年歲已高,這是想托孤了,沒想到任重的野心如此可怕。
他任重要反抗的,竟遠不只楊炳忠與普查。
他想革命!
所以,馬達福選擇說出心中塵封多年的秘辛,就是想讓任重認清現實。
聽完馬達福的講述,又換成任重沉默了。
馬達福:“你天賦很高,但一個人的天賦再高,也不可能顛覆世界。過去有馬家,現在依然有別人,只會更強!你必死無疑!你依然要堅持嗎?”
任重反問,“你知道最近猛毒集團正在做的事嗎?”
“你是說四處俘虜荒人送進實驗室的事?”
“嗯。”
“知道。”
“你怎么想的?”
馬達福:“那些人,很可憐。”
任重:“源星的制度有問題,這是造成苦難的根源。必須得有人站出來干點人事,無名之城的人可以,我也可以。我這不叫堅持,叫雖九死而不悔!死又算什么?不革命,就永遠不死嗎?人總要死。人一輩子,怎么死的,一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活得怎樣!活得有沒有愧對自己的抱負!誰也不能阻止我!一個人做不到,那就十個人!十個人做不到,就一萬人!一萬人做不到,就源星的所有荒人!以及,老馬你這樣的公民。總之,老馬,你要如你的祖輩那樣,阻止我嗎?我給你一個出賣我的機會。”
在這星火鎮的“權力中心”,屬于任重的革命烈焰第一次熊熊燃燒。
任重終于在馬達福的面前徹徹底底展露出他的真面目。
星星之火,終于冒出第一縷灼熱的火苗。
馬達福瞠目結舌,無語凝噎。
他又思考了很久,卻是搖頭說道:“這不可能成功,沒有意義,唉。”
“三個月前,當我來這里時,還是個身無長物一無所有的荒人。但現在…如果當時我告訴你我要做到今天的一切,你的答案依然是‘這不可能成功’。但它卻成了事實。不去試試,又怎么知道?”
“人類總是要去尋找更好的路。人類的制度不會一成不變。宇宙那么大,資源無窮多。九大集團也已經做好了準備要往外走,外面有星辰大海。他們什么都不缺。高等公民與荒人相互間并不存在絕對的對立關系。至于他們需要大腦,為什么就不能想想別的更合理的辦法?他們已經享受了太多的財富與物質資源,如今卻連荒人的肉體都要奪走!為什么就不能給荒人留下一點生存的空間呢?荒人無從選擇,我也無從選擇。”
“最后,這種竭澤而漁的掠奪壓迫體系,真的正確嗎?在我看來,它并不是歷史演變的合理產物,倒更像是一個短暫的速成的劣質品。整個源星,都有問題。那么它必將,也必須遭到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