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天,清晨五點五十分。
近四個月的漫長準備,一切已經就緒,終于到了圖窮匕見之時。
在忙碌近兩小時后,乘坐著任重等七人的清風重卡緩緩駛入小鎮。
任重坐在副駕駛閉目養神,右手手指按照某種奇妙的節奏輕輕敲打著自己的大腿。
這韻律的節奏,來自前半生從不進KTV的任博士唱得最多,腦海中記憶最深刻,只要心中默念頭兩句,整首歌便會立馬浮現于腦海的歌曲。
這首歌貫穿了他的前半生。
小時候,他只是跟著老師和同學們像朗讀課文那樣,用稚嫩卻洪亮的大嗓門在課堂與操場上哇哇大喊。
他并不知道這首歌到底有什么含義,只知道唱得聲音越大,老師就越喜歡。
少年時,沉迷于學習的他漸漸厭倦了這枯燥的旋律。
在旁人時響亮地唱著時,他只是鼻子里哼哼,嘴唇不耐煩地張合,腦子里卻只是在忙于推導方程。
奇妙的是即便如此,他嘴唇嗡動時的嘴型也依然標準。即便是假唱,他也從沒被老師發現過。
原來這首歌早已悄無聲息地融入了他的血液,刻在了他的靈魂上。
到了青年時,他已經不再唱這歌。
即便偶爾回想起來,他也會覺得這種歌曲再從自己的口中冒出會顯得很奇怪,很違和。
也再不會有人逼著他扎進人堆里,用洪亮的嗓音去喊出那兩個字。
“起來”。
每當覺得時間不夠用時,他甚至會后悔,如果小時候沒有那些沒有意義的儀式,浪費那么多課間時間,自己該又能提前多學完多少書啊。
這有什么意義嘛。
直到來了源星之后,任重卻突然明白了那首歌的意義。
明明很簡單的旋律,卻承載了無窮的意志。
可惜,他再也不能唱響。
哪怕是四下無人時,他也不敢。
“起來,不愿做努力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
清晨七點半,林望、貝立輝、司馬婉、任重四人再度騎著浮空摩托艇沖出小鎮,直撲廢礦坑。
沿途時,林望笑道:“5天后我們就要離開星火鎮了。今天我們稍微提高點狩獵強度,多深入些,爭取把廢礦坑近期在狩獵點里催生出的貨都給拿完。”
任重微微點頭。
貝立輝也是嘿嘿直笑,“媽的,可算要走了。這鬼地方,小時候剛來時還覺得這里是天堂。想想我都覺得自己可笑。”
任重笑問道:“輝哥。說起來,既然普查過不了,那咱們要帶走掛靠的那些隊伍嗎?輝哥你扶持的那個女子隊?呃?”
貝立輝不屑地一擺手,“嗨,帶什么帶。個頂個都是廢物,除了床上功夫一無是處。那幾個妞我早玩膩了,等去了新鎮子,我貝立輝登高一呼,大喊一聲妞來!還怕沒人?”
任重夸道:“輝哥真是灑脫。我學不來。”
旁邊的林望沉吟一陣,說道:“任重你是想帶上鄭甜幾個吧?”
任重不好意思地點頭,“是的。還請隊長成全。”
林望想了想,“按我原本的打算,所有掛靠隊伍都要放棄。不過既然任重你重情義,舍不得,那我允許你帶上鄭甜和陳菡語。至于另外三個廢物就放棄了吧。”
任重大喜,“多謝隊長!”
旁邊的貝立輝倒也興奮起來,“這個好這個好。還真別說,這倆妞我都沒碰過,就這么讓她們死了怪可惜。任重,咱倆可說好了啊,等你玩膩了,可千萬要給我嘗嘗。”
任重委屈道:“輝哥…”
“哈哈哈哈,開個玩笑嘛,瞧你這緊張的。你看我像那種奪人所好的人嗎?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任重認真思索片刻,“不像。”
“這不就得了。我最近可從你身上學了很多公民為人處世的道理。愛情吶!真好啊!”
“嗯啊,多謝輝哥理解。”
話雖如此,但其實任重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貝立輝的念頭從未消停過。
如果他真在乎“救命之恩”,那他并不會開這玩笑。
這只不過是貝立輝發自本能的又一次試探罷了。
他從未死心,他想知道自己的底線是否有所松動。
任重毫不懷疑,假如自己的詐傷是真傷,真就那么死了,鄭甜與陳菡語必將立馬遭到毒手。
或許,如果不是自己的出現,貝立輝本就打算在離開星火鎮之前來一把最后的瘋狂。
不久后,四人抵達廢礦坑。
四人跳下摩托艇,啟動各自身上的反重力引擎,漂浮起來,筆直往礦坑底層撲去,再進入最下層東側一個直徑約4米的圓形洞口。
七分鐘后,深入七拐八繞的坑洞內部近兩公里的林望按圖索驥找到了第一個墟獸。
林望吩咐道:“這是鋼化沙蟲。除了四級母體之外,它還會分裂出兩個三級子體埋伏在附近。等會貝立輝先打出超低溫沖擊彈讓它失去鉆地能力,隨后我會往里撲擊,正面迎敵。你們倆人在洞外候著,注意防備三級子體。任重你尤其負責保護司馬婉。”
司馬婉趕緊說道:“可別,任重還是自保為主。我把微型兵團的警備模式開著吧,我自己能搞得定。我可真怕了,上次就這沙蟲把任重整個吞了,差點人都沒了。”
林望點頭,“倒也是,吃一塹長一智。面對墟獸永遠都得多留個心眼,不然哪怕一萬次成功狩獵都沒意義,只失敗一次,命就說沒就沒了。”
任重應道:“好的,我知道了。”
三分鐘后,司馬婉站在體型巨大的鋼化沙蟲軀干部位三分之二處,正全神貫注地拆解晶片。
林望低頭看著腰間一圈圈淡淡的金屬劃痕。
這是方才那鋼化沙蟲在臨死前陡然爆發速度,以猝不及防之勢將他的下身一口吞進長滿鋸齒狀尖牙的圓形巨口時留下的道道劃痕。
如果不是裝甲性能夠強,且擁有瞬間硬化防護模式,如果不是戰靴里加裝了可以噴薄出能融化巖石的渦噴推進器,這一下林望雖不至于身受重傷,但在沙蟲力大無窮且鋒利的巨口獠牙絞殺攻勢之下,腿部裝甲與戰靴都得受損。
“隊長你沒事吧?”
在另一邊,和貝立輝完美配合拿下兩個三級子體后,任重走上前來關切道。
林望搖搖頭,“無礙。但接下來我們要更小心一些。似乎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這沙蟲墟獸剛才切換了狂暴能量輸出模式。在這種情況下,它的能量分配側重于進攻性,變得重攻輕防,行動力大幅提升,但體內外的防護性能下降。”
任重眉頭皺起,“還有這種事?那我們接下來怎么辦?”
林望無所謂地擺擺手,“無妨。這甚至是好事。以前我單人獨力對付一個四級鋼化沙蟲至少也要三分鐘,但這一次,我卻只用了一分半,正是因為它這狂暴模式。只要小心些,我反而能殺得更輕松更快,狩獵效率會更高。”
任重再問:“為什么會這樣呢?難道接下來整個廢礦坑里的墟獸都會如此?”
林望點點頭,“你以前不是拾荒者,不清楚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也正常。這是個異常現象,但卻并不罕見,差不多每隔幾年我們都會遇到一次。”
“原因呢?”
“原理我倒不太清楚。我以前的老師教過我,每當源太陽上產生黑斑,且銀白雙月同時處在橢圓軌道中的近源點時,整個源星的所有金屬礦區內的墟獸多少都會表現出些異常。前年我就遇到過一次,不過當時我實力不濟,選擇了提前結束狩獵,等避過了風頭再來。看日歷,這兩天雙月的位置倒也真差不多同時出現在近源點。”
任重恍然,“原來如此,隊長你的老師真厲害,懂得真多。”
“哈哈,還好。”
那邊,司馬婉已經完成拆解,只帶走了晶片。
沙蟲的尸骸體型過于巨大,要將其帶出廢礦坑費時費力,并不劃算,棄置不管了。
繼續往里深入,走在最后的任重心里給林望補充答案。
太陽黑子風暴與月球潮汐都會引發星球磁場變化,當兩者的影響疊加時,如果太陽黑子的爆發達到足夠的強度,太陽風吹動并引發“地月”磁場的偏轉將會超過一個閾值。
分布于廢礦坑等特殊地磁區域的小范圍異常地磁場,會受到整個源星大磁場的影響,出現階段性的紊亂。
這,就是正確答案。
你們只知其然,我知其所以然。
但今天的太陽黑子風暴并沒有那么強,真正導致廢礦坑地磁紊亂的,是任重今早放置于兩大一級磁力節點的兩個超大型磁場發生器。
任重選擇今天動手,絕不是簡簡單單地算了下黃道吉日。
他是在利用林望的“常識”,將不合理的現象掩飾于合理的背景之下。
眾人又往里走幾分鐘,林望再度以超高效率滅殺了下一只四級墟獸。
這次在狂暴姿態的飛針迷宮臭蟲突襲之下險些吃虧的人是貝立輝。
幸好貝立輝身上的自反應護盾響應極快,及時自他雙肩脫落,抵擋住兩枚來自背后的變向飛針。
當然了,以貝立輝的裝備性能,這般程度的偷襲并未超出他的承受能力,只不過讓他的兩枚自反應護盾上稍微多了倆道小小的凹痕。
在圍觀司馬婉拆晶片時,絲毫不見犯怵的貝立輝得意道:“嘿嘿,你們猜我這會在想什么?”
任重:“什么?”
“我在想,唐姝影那倒霉婆娘今天會死幾個人。我和隊長的裝備倒是不怕,但他們可比我們差一線。這都要頭鐵硬頂的話,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林望點頭,“他們沒有壓倒性的實力,如果不犯蠢,那就該自覺點避開鋒芒,退出廢礦坑,像我們前年一樣。”
任重大喜,“那可是好事啊!”
任重通過上條時間線里的觀戰,對唐姝影隊伍進行了觀察,以及前段時間“偶遇”林望和職業隊沖突的于燼拍攝的錄像,完美判斷出那兩支隊伍的實力層次。
他調整了超大型磁場發生器的功率,剛好讓廢礦坑墟獸的狂暴程度卡在那兩只隊伍難以承受,但林望又覺得問題不大的程度。
任重又道:“那隊長,要不咱們也學之前他們干的那樣?今天多加個班,把他們的狩獵區也給弄了?”
林望搖搖頭,“這就不必了。他們的地盤我不熟悉。在三支隊伍里,我們的狩獵區規模本就最大。今天只需要在我原定的規劃路線上稍微延展一點就行了。我和貝立輝雖然不懼,但在狂暴墟獸的沖擊之下,我們的自反應防護裝備依然在消耗,裝甲依然多多少少有些損傷,沒必要去冒額外風險。”
任重嗯了一聲,“隊長考慮真周全。”
林望又給任重看了一幅圖,正是他先前抽空修改了的規劃路線圖。
林望指著投影中的一個點,“今天,我們就走到這里再折返,一共可以巡檢四十四個四級墟獸的刷新點。你也多受點累。”
任重:“嗯!”
上午十點一刻。
四人走到了折返點,并再次擊殺一只四級墟獸。
收獲頗豐。
司馬婉正在拆解晶片。
林望抄手站在司馬婉旁邊。
任重與貝立輝二人在坑洞前方拐角處。
順著這拐角繼續往前,便是另一條返程線路。
貝立輝時不時低頭清點整理著自己身上的防護型裝備,嘴里說道:“任重,等星火鎮取締之后,鞠清濛應該會被調回充義縣,到時候你打算怎么辦?你能帶走鄭甜和陳菡語,但鞠清濛這樣的公民的去留,可就不是你能決定的了。”
任重的肢體語言開始變得緊張,左手捏著右手手腕,右手搭在腰帶扣上,嘆口氣,“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此分了吧。”
貝立輝嘻嘻笑著,“就是嘛。我還真以為你們公民連分手都不會呢。你就是該學著我一樣,干脆利落些。”
“嗯,多謝輝哥教誨。”
“哈哈,但我看你口不對心,你這樣子看起來還蠻失落的嘛。”
“嗯…”
下一剎那。
哐啷一聲脆響。
任重的右手從腰帶上抖落出一道赤紅匹練。
在這電光火石間,他左手下移,與右手一同握住長長的刀柄。
林望、貝立輝和司馬婉三人的能量探查器同步響起凄厲的警示尖嘯。
瞬時能級反應強度高達6800點!
林望大驚,“貝立輝小心!有潛伏墟…”
他話音未落,任重與貝立輝二人的立身之地陡然迸發出灼目紅光,叫林望的肉眼剎那失明!
貝立輝目瞪口呆地看著正前方。
身穿湛藍外骨骼的任重扔掉了他一直使用的兩把投槍,雙手高舉著一把巨大的赤紅重刀,正以摧枯拉朽之勢悍然劈來。
那赤紅重刀的表面發出橙紅色輝光,隨著任重舒展的揮刀動作施展開來,道道流焰被拉開成仿佛一面鮮艷的血色旗幟。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快了。
貝立輝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這把吞吐著灼熱高溫的重刀已經劈至他的面門。
他身上的保命自反應裝備紛紛出動。
肩上雙盾飛出,呼嘯著撞向重刀。
接連兩聲叮當脆響。
這兩面本就有大量變形和小裂痕的盾牌被赤紅重刀的巨大沖擊力和高溫灼燒瞬間擊潰。
重刀繼續往下推來。
滾滾熱浪撲面,貝立輝欲退,但這刀鋒卻如附骨之疽,窮追不舍。
他只能退半步,背后是坑洞墻壁,退無可退!
貝立輝身上的一個又一個小型機關被觸發,各種各樣大的小的自反應裝備打在刀鋒之上。
但這都是徒勞。
貝立輝身上最強的瞬時超大功率輸出反重力場盾裝在他的背后!
他的正面是弱點。
這是他的保命底牌,哪怕前些天與唐姝影隊伍的惡戰中也不曾暴露。
但任重卻通過軍團獸一戰,看了個真真切切。
嗡!嗤!
任重終于完成了這個樸實無華卻重逾千斤的斬擊動作。
他開到6000千瓦輸出功率的魔改焰斬巨刃摧枯拉朽般擊潰了貝立輝的全部自反應防護裝備,再切開了他的四級生化作戰服,以及下面的身體!
貝立輝,死!
這位叱咤風云于星火鎮,奴役鎮壓過無數拾荒者的頂尖四級槍械師,毫無征兆地死得如此憋屈與卑微。
貝立輝被斜斬為兩段的身體卻開始交錯著往地面倒去。
他雙手還保持著微微舉起,想要徒勞遮擋的姿勢,臉上滿是驚駭與茫然,怒瞪著任重的目光里寫滿了不解與畏懼。
直到身軀被高溫撕碎時,貝立輝也沒想通任重為什么要殺他。
任重的偷襲突兀、冷血、蠻不講理、毫無征兆,仿佛是個嗜血的惡魔。
與當初二人初識的那天,只是因為一個眼神不對付,去而復返的貝立輝用大威力碎裂彈一槍轟碎任重的身體時,一模一樣。
貝立輝臉上的錯愕、震驚,以及下意識的對死亡的恐懼,又與當初任重在第一次面對蝎獅191黑洞洞的槍口如出一轍。
不遠處林望和司馬婉臉上的憤怒、悲痛、訝異等等交織的情緒,又和那時的文磊、陳菡語、鄭甜等人幾乎一個模子。
時隔不知多少條時間線,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相似卻又角色互換的場景,以如此微妙的方式重現。
“任重!你在干什么!為什么!”
林望一邊怒吼,一邊向任重投擲出一柄銀色短矛。
林望心里有一萬個不解,一萬個想不通。
但現在,貝立輝確確實實已經慘死當場。
他只想殺了任重。
任重刀尖一抖,蕩開這迎面而來的銀色短矛。
他的這個動作是利用放大器將輸出功率拉升至8000千瓦來完成的,也在他的預設程序之內。
好沉的勁道!
任重握刀的雙手微微一抖。
他心下遺憾。
廢礦坑里的狂暴墟獸雖然數量更多,但終究是各自單打獨斗,不像軍團獸的爪牙般章法有度,且有與人類相似的合擊之術,即便一上午下來,給裝甲更換過反應堆電池的林望狀態依然保持得很好。
現在還得依賴放大器的自己在正面對敵時,依然不是承載功率高達6000千瓦的林望的對手。
但不要緊,他的報復才剛剛拉開序幕。
任重輕笑一聲,“我在殺人啊。至于為什么?不知道啊,剛那一下我突然想殺個人,這理由充分嗎?”
林望收回被格擋回去的銀色短矛,裝甲功率全開,直撲而至。
“你是個瘋子!老子殺了你!”
如此荒誕的理由,林望無法接受。
直面林望怒火的任重往后一步步退去,“那我換個說法,我想用你們的血來染紅世界,怎么樣?”
“瘋子!給我死!”
林望咆哮著,雙臂電閃雷鳴,兩把銀色短矛螺旋交錯著電射而至。
他的十余種各型各狀的能量與實彈武器同時啟動,向任重猛撲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