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大喊:“萍蹤!阿瑆!”
紅白身影一閃,萍蹤狂奔而出,一步騰空,衣袖一甩,腳下便多一級冰梯,遠遠看去,像神詆在半空以白色巨筆揮撇捺。
她踏上冰梯,又是一揮,腳下又多一撇。
她不斷踏梯而上,凌空轉折,那冰梯就在她腳下周轉回旋,逶迤上天。
錦袍飛舞,游衛瑆踏冰梯而上,步伐輕捷,踏懸空冰梯而不碎。
不過轉瞬之間,萍蹤和游衛瑆便借冰梯上高天。
底下萬千軍士仰頭望,心動神搖。
直到兩人都成了小黑點,萍蹤已經力竭,離將軍還有三丈。
游衛瑆必須觸及當事人才能發揮作用。
銀光如電,破云而下。
前一個,端木桑棠還沒解決,再來一個,誰也接不下。
萍蹤一聲大喝,一手揮出一道火焰撲向將軍,一手抓住游衛瑆,全力將他往上一拋。
冰梯經不住這般大力,猛然碎裂,萍蹤自高空急速墜落。
“呼”地一聲,游衛瑆越過高空,再上三丈,奮力出掌,離將軍卻還差一尺距離。
將軍也不避,在空中冷笑垂眼看他。
他身后還有飛行翼,固定他不至于被高空大風吹蕩。
游衛瑆身形眼看要落下。
銀光如電而下。
一陣風起,一道繩索掠過游衛瑆眼前。
那是降落傘的繩索。
他眼前一亮,猛地抓住,順勢半空中一翻身,已經攀上將軍的腿。
他手掌啪地一拍,大喝:“回去!”
風聲忽急,狂卷于穹蒼之上。
將軍眼前光影繚亂,萬物飛快倒退,游衛瑆從他腿上松開,掉下,游衛瑆半空橫縱,游衛瑆踏足冰梯頂端,游衛瑆從冰梯上一級級倒回…畫面閃電般過,目不暇給,最后銀光一閃,將軍身體一震。
他愕然低頭看銀色手提箱,三個按鈕一個紅兩個綠,表示還有兩發沒出。
剛才發出的那顆呢?
回來了?
這是什么本領?
萍蹤和游衛瑆先后從高空墜下。
一陣風過,卷著細沙和碎雪,扶搖直上,先后接住了兩人。
游衛瑆落地,神情遺憾。
這回的回溯,時間很短,沒能將第一顆炮彈給回溯了。
他的回溯能力是需要消解對方能量的,顯然對方能量過大,導致他回溯時間過短,連第二發炮彈都差一點沒能退回去,更不要說第一顆了。
而且他今天也無法施展第二次了。
鐵慈也嘆息一聲。
她一直帶著阿瑆,就是為了這一刻,但是看見端木桑棠先出手,又看到了箱子的體積之后,她決定讓阿瑆暫緩出手。
就是等著這可能的第二顆炮彈,屆時說不定能把兩顆一起請回去。
然而終究不如人愿。
高空上,將軍稍稍一怔,隨即冷笑一聲,手指再次按向按鈕。
時光回溯是嗎?
可他還在。
一次不成,兩次。他們攔阻一次已經耗盡力氣,還能一次次攔下來?
黑團里的銀光還在落,桑棠還在苦苦支撐。
將軍的手再次落下。
忽然起了一陣風。
風沙極大,落地成卷,越卷越大,越卷越狂,遍地黃沙與殘雪以及摔散的飛車部件被生生卷起,在風柱中越卷越高,最后凝成一根巨大的金色細針,旋轉著刺入了黑團之中,正向著銀光和銀光上方的將軍方向。
金色細針和銀光乍一接觸,轟然四散,宛如在黑團中下了一陣亂雨,卻也將銀光落勢又阻了一阻。
風散了,卻未絕,化為一道橫拍的巨掌,越過黑團,砰地一下撞上了將軍的傘。
嘩啦一聲,那風裹著將軍的傘橫向狂飆,將軍背后降落傘的線糾纏在一起,并向一邊的石山撞去。
將軍并不焦灼,卻也不得不松開按鈕,單手抓住手提箱,另一只手去按卸傘按鈕,準備卸傘之后再用備用飛行器。
他手抬起那一刻。
石山那九十度的崖壁上,忽然飄出一條影子。
影子原本就貼在石山上,一動不動,像日光照落的自然的陰影,誰也想不到在那樣的高度,那樣的角度,居然還有人在。
那陰影飄出時,宛如山石剝落般自然。
她的劍光,也像日月之光轉過山角,輕輕巧巧地,映照在了將軍身上。
只有鐵慈這樣的人,才能看見,這一瞬間,影子連同她的劍,整個人穿過了將軍的身體。
半空中紅紅白白一陣亂濺,什么東西啪地一聲甩在石山崖壁上。
那纖細的身影人在半空,身體前傾,因為速度太快,還保留著橫劍前沖的姿勢。
似乎在出神。
銀色箱子染血墜落。
鐵慈身影一閃,狂奔而去,卻因為距離太遠,來不及。
小影猛然轉身,伸手一抄,將銀色箱子抄在手中。
喃喃道:“可算報仇了…”
她抬眼,十丈外,桑棠忽然身子一晃,噴出一口血。
端木的手早已貼在他后心,古銅色身影一閃,剛才馭風卷走將軍的塵吞天出現,也將手貼在他后心。
鐵慈奔至,也遞出了自己的手。
她顧不上去窩里海底去查看慕容翊,只知道這道光,絕不能讓它落下。
端木嫌棄地看一眼她染血的唇角,想想真氣雖亂,但聊勝于無,也便不說了。
然而黑團仍舊在一點一點往下落,那點銀光也在一點一點接近黑團底部,遠遠看出,像輕鄙的眼眸亂閃。
桑棠額頭大汗滾滾而下。
端木忽然收手道:“罷了,讓它落吧!”
鐵慈:“不行!落下來所有人都會死,你忘記當初你怎么傷的了!”
“但在此之前桑棠會先死!”
“都是死分什么先后!擋住了最起碼還有人能活!”
端木一掌便將鐵慈拍出了三丈遠,“滾!桑棠早死我一刻也不行!”
他出掌那剎,桑棠忽然一聲低喝,渾身一晃,再次噴出一口血。
這次的血簡直似雨一般,色澤渾紫,轉眼噴上黑團,剎那間黑團便更凝實幾分,桑棠并不停留,縱身一躍,整個人躍入他的黑暗結界里。
端木的喊聲近乎凄厲:“不——阿棠——”
桑棠的聲音隔著黑霧聽來恍惚遙遠,“三郎,我想你不死。”
頓了頓,他道:“我想桑若不死,最好所有人都不死。”
端木啊地一聲大叫,飛身而起,一頭便要扎入黑霧之中。
黑霧忽然震了震,將端木彈開,一縮之后,猛然漲大。
膨脹成幾乎遮住窩里海的黑色云團。
黑霧中隱約桑棠一直在噴血,每噴一口,那黑霧便漲大一分,凝實一分,硬生生托著那銀光停住墜勢,緩緩向天際后退。
底下有人在歡呼,鐵慈本就是強弩之末,被端木那一掌打得不輕,一時爬不起身,她仰頭看著倒退的銀光,心卻越來越涼。
退回去,能退哪里去?在天上飛再久,終究是要落下來的。
落下來就是末日。
再說,這東西就算不落地,真的就不會在天上自己爆了嗎?
黑霧忽然猛縮,像陣痛的婦人,一顫一彈,抖動劇烈。
鐵慈隱約看見黑霧中的人影猛然墜落,卻在最后一霎揮袖展身,周身迸開無數氣流。
下一瞬噗地一聲響,銀光從黑團中被擠出,如流矢向天倒射。
不及人們歡呼,黑霧猛地炸開,云團推擠,狂風大作,黃沙共殘雪飛上半空又落下,整個窩里海都在震顫,無數人從地上被彈起,剛趕來的騎兵墜落馬下滾成一團。
無人察覺四散橫飛的氣流有相當一部分打在了鐵慈身上,打得正欲起身的她噗地噴出一口血,徹底倒地不能動彈。
“桑棠——”一聲厲呼響徹翰里罕漠,端木疾掠而至,接住了柳絮般飄下來的桑棠。
他的手在抖,渾身都在抖,卻一時不敢看桑棠,忽然聽見人們驚叫。
“快看!”
端木一抬頭,就看見頭頂那片銀光也在劇烈震顫,發出的光芒耀目至不能逼視,如一輪新的太陽,灼灼燃燒在所有人頭頂,且不斷擴大——
很熱,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那種巨大的熱量,隨之而來的強烈的灼燒感和窒息感。仿佛天地都在一瞬間被擠壓、煮沸、下一刻便要爆裂開來。
只有端木不覺得熱。
他覺得渾身都涼透了,從他觸及桑棠那一刻起。
他低著,沉默著,束發的簪子不知何時碎了,長發瀉在肩頭,他有一把好頭發,似青云如烏緞,當年在燕南,他喜歡在竹樓上垂下長發梳理,后來到了雪原和沙漠,桑棠最喜歡幫他梳頭。
他的頭發很長,打理起來很麻煩,桑棠卻總能理得齊整順滑,一絲不亂。
如今他發亂了,桑棠卻不管了。
端木忽然抬頭,看向頭頂灼灼如新日耀目的光。
他迎著那光,眼瞳卻幽黑毫無光彩,像一口埋葬了所有生機和希望的井。
下一瞬他到了半空,迎向那光,那不斷擴大的宛如將天空洗白的燦爛之處。
他伸手,五指戟張,一橫一劃,一個生生撕裂一切的手勢。
明明對著空處,他這一撕,卻像是將天撕開一個豁口,從豁口里,透出幽深黑暗,和廣袤黑暗深處,無數碎鉆般的星光閃爍。
豁口越來越大,像撕開一片幕布,現出其后的新宇宙新時空。
銀光仍在顫動著,光芒落在端木的背上,順著他的衣角發尾往上延伸,所經之處,泛出一片銀白。
乍一看似乎是光將烏發染白,再仔細看,端木的發散在風中,從發尾開始,寸寸轉白。
轉瞬之間,光陰急褪,霜雪滿頭。
鐵慈趴在地上,看著那飛舞飄搖的白發,一聲聲咳出鮮血。
銀光猛地一顫。
鐵慈閉上眼睛。
半空里,一只清瘦的手,猛地伸過來,一把抓住了那束銀光。
瞬間那手便沒了皮肉,成了一把白骨。
白骨上迅速生出一層厚冰,端木不知疼痛地緊緊抓住了那支惡魔般的圓潤炮彈,轉身對著自己撕開的黑洞,伸臂一掄。
銀光尾端生著刺目的白火,從眾人眼前一閃而過,沒入那片微光深邃的黑洞之中。
曳出一道白虹,轉眼消失不見。
隨即便是一陣從極遙遠之地傳來的震動,從那黑洞之中傳出,震得這邊絮云飛散,碎雪湮沒,人們腳底一陣震顫,隱隱似乎聽見極其沉悶的爆炸之聲。
天空上的黑洞轉眼消失,似傷口迅速彌合,兩條人影,斷線風箏般地飄落。
一陣風過,托起兩人,平平送往地面。
鐵慈踉蹌奔去。
地面上幾具尸首,將軍的尸體被從石壁上剝了下來,扔在地上,他手腕上什么東西閃爍著,鐵慈目光掠過,怔了怔。
然后她轉頭。
端木抱著桑棠,躺在另一邊一片狼藉的雪地上,衣袍和長發都散著,寬袖下露出已成白骨的手。
一頭烏發,原本略有銀絲,這幾年調養得好,都已轉黑。此刻卻又成了全白,如一抔雪落在沙土之間。
他神色很平靜,也并沒有衰弱之態,依舊光潔的臉上,反而眉更青,唇更紅,深艷都麗,不似真人。
他身邊桑棠蒼白如雪,眉目也是寧靜的,宛如沉睡,唇角噙笑。
端木不看任何人,只端詳著桑棠的臉,道:“你不想我死。我知道。”
頓了頓,他道:“可你不知道,我不愿獨活。”
他撫了撫桑棠的臉,替他將微亂的發理順,自己則撥了撥散亂的白發,笑道:“這下沒人給我梳頭了。”
想了想又道:“白頭發怪難看的,你沒看見也好。”
鐵慈示意人上前扶起他,他懶懶道:“滾。”
又道:“你留下。”
萍蹤等人擔心地看著鐵慈,都怕這大佬瀕死心氣不順,一著把鐵慈給殺了。
鐵慈擺擺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她目光在人群中掠過,壓下心中的焦灼和不安,轉頭看向端木。
“我們就葬在這里。”端木道,“合葬,你懂的。無須立碑,無須墳塋,無須任何陪葬,我不要以后被亂七八糟的人踏在我們頭上,更不希望因為太有錢,墓被人掘了。”
“是。”
“周圍劃出百里,包括我們住的那個院子。除了桑若那一族的人,從此不許任何人進入。”
“好。”
“桑棠很喜歡桑若,你要照顧她和她的族人。”
“朕會交代丹野此事。”
端木這才睜開眼,看了鐵慈一眼,隨即便轉開眼光,道:“別欠債,欠了債,最后總要還的,不是拿錢,就是拿命。”
鐵慈無言以對。
端木又上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端木,眼神里露出一點古怪的意味,隨即他淡淡哼了一聲,道:“慕容翊坑得我們好苦。”
到此時,也便明白,無論是提供天賦之能之士供他復刻,還是桑棠和桑若的相識,都是那個心機深沉惡毒的慕容翊的手筆。
他就沒說錯,慕容翊這人,怎么會有好心?
鐵慈垂下眼,心想慕容翊自幼艱難,待世事心性寒涼,他對誰,都是先當敵人看待,將防御做到極致的。
他未必就知道師父的來歷和她要做什么,卻早早就開始提防準備。
破鏡城也好,端木桑棠也好,都是他留的后手。
他給端木喂天下異能,給桑棠留下羈絆,未必是為了對付師父,只是他假想中若有一日面對無可抵抗的力量,該怎樣掙扎于噩夢中求一線生機。
最后,他贏了。
于不可能中,掙出了天地光明。
只是,這是要以端木桑棠性命為代價,甚至要以無辜孩童為引。
他知道她做不到,所以他不說,自己來。
鐵慈心緒復雜,口齒伶俐的人,不知該如何應對。
端木卻譏嘲地笑了一下。
“我們三狂五帝,在他眼里是什么?”
“可供利用的工具,可供玩弄的小丑?可供逃生的踏腳石?”
鐵慈沉默一會,道:“前輩,我知道您心氣不平,慕容說到底是為了朕,他所做的一切,都算是朕做的。您要打要殺,要任何補償,朕都接著。”
“還挺情深意重的。”端木嗤笑一聲,“對,他都是為了你,為了讓你活,所以讓我的桑棠死了。”
鐵慈的心沉了下去,轉頭對窩里海的底層看了一眼。
“他不擇手段要你活,我憑什么成全他?”
話音未落,鐵慈心間一痛。
仿佛有什么東西,忽然悍厲地戳入她的體內,然后,縱橫捭闔,大開大合,橫沖直撞,所至之處,經脈炸裂——
鐵慈一瞬間便汗濕重裳。
她眼前一陣陣發黑,艱難地道:“給我…給我…一天時間…”
體內呼嘯狂飆的力量并沒有停止,恍惚中鐵慈聽見端木冷笑道:“放心,不會那么快死,不然我怕沒人葬我們還給鞭尸。”
他似乎還說了什么,后面的話鐵慈就聽不清了,她只覺得體內熱血轟鳴,真氣倒沖,所有經脈里好像忽然生出了無數小刀,小刀在一點一點向前挖斬,所經之處,血肉模糊,宛如凌遲。
而此時也有另一股陌生的粘膩冰冷的氣流,在那些經脈傷損之處肆虐擺舞,帶來燒灼般的劇痛,一寸寸,一分分,碾過全身。
不,這不是凌遲,這比凌遲痛苦千倍萬倍,痛苦到她寧可立即死了,也不要再嘗這滋味半分。
可無論體內如何痛苦,她的外表都是僵硬的,連一點顫抖都發不出來。
遠處的人走來走去,時不時擔心地看一眼這邊,卻沒人發現他們的皇帝正處于人生最危險的時刻。
好半晌,鐵慈才從那種劇痛和僵硬中稍稍解脫出來,轟鳴依舊在,卻漸漸能看清景物聽清聲音,像從地獄走了一遭暫時回來了。
她恢復意識那一刻,才發現不知何時天已經黑了。
端木還躺在那里,平靜地看著她,見她睜開眼睛,眼底再次掠過古怪的神情,道:“別高興太早,給你多活一天。”
鐵慈嗯了一聲,道:“放心,死了也不會有人鞭你尸。更不會鞭桑棠。”
端木便笑了笑,伸手把桑棠往懷里緊了緊,將臉貼在他的肩上,嘆息一聲。
他道:“這樣也挺好的。”
這是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雪又開始落了,自沙漠深處呼嘯而來,最后輕輕落在白發間,隱去無痕跡。
安靜沉睡的兩個人,少了平日的戾氣和郁氣,像深雪中的一對精雕細琢的玉像。
鐵慈跪坐在兩人身邊,微微仰起頭,飛雪旋轉落在她眉睫上,片刻融化,碎光閃爍,如淚。
另一個時空。
依舊是紛擾的管理司大樓,游行的人群,憤怒的口號,人們的腦袋上閃著各色的電子橫幅。
保全人員被人潮一步步逼到臺階上,恨不得使用武力,卻遲遲沒有接到任何命令。
人群喧囂至最高點的時候,忽然很多人下意識閉了嘴,轉頭,看向天外。
聯盟最近總是灰蒙蒙的蒼穹上,忽然出現了一個白點。
白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穿透天際的霾云和浮灰,呼嘯而至。
人群靜了一刻。
這一幕,對于聯盟民眾來說并不很陌生——在上一次和鄰近星的戰爭中,便有好幾個城市,毀于這樣的白光之中。
后來為了保全彼此,宇宙公約重新被提起,鄰近星球停戰,雙方約定,銷毀了所有核武。
聯盟民眾,不見這可怕惡魔已有多年了。
誰也沒想到,再次見它,竟然肆虐于頭頂。
“完了!救命啊!”
不知道誰發一聲喊,聲音凄厲,人們瞬間清醒,一哄而散。
管理司總控中心內,人們僵硬地看著面前的屏幕。
總控室內的各級終端響個不停,各種警告聲尖利刺耳,越來越急促。
這些警告聲在十秒之前才響起,響起之后轉瞬就進入最高級別紅色狀態。
這意味著敵襲近至咫尺才被發現。
有人喃喃道:“…不可能。”
以聯盟目前的天宮偵測系統,任何這種級別的攻擊,在大氣層外數萬公里就會被發現,會給聯盟留下足夠的準備時間。
沒有道理忽然出現,出現便在頭頂。
除非…
一個研究員將目光投向另一邊的屏幕。
那是監測大乾動向的總系統,現在那里屏幕上已經灰黑一片。
所有代表生命的光點消失已經足夠讓人震驚,但這個噩耗還沒消化掉,轉眼便來了攻擊。
目前聯盟的偵測系統穩定,空間穩定,唯一一個不穩定的,可能形成黑洞的地方,就是通往大乾的空間通道。
那條通道為了保證能夠快速來回和信號盡量穩定傳輸,鏈接的是聯盟目前的政治經濟中心不老城,采用的搭橋技術是新研究出來的高端技術,研究它的科學家在一開始就說過這通道的開辟和過于頻繁的空間轉移,會導致聯盟星球周邊空間不穩定,形成雙向通道。
換句話說,聯盟人可以撕裂空間瞬間抵達大乾,理論上大乾人也可以立刻通過這條過短的通道反擊回來。
但科研人員已經沒有時間思考了。
在場的軍官和議員們已經慘叫起來,大喊:“立即開啟城市防護罩!開啟防護罩!”
“不行!開啟覆蓋全聯盟的防護罩,需要將軍和議長簽字,他們兩人…”
說話的人戛然而止,每個人眼底都蒙上一層絕望的陰翳。
有人抬頭,隔著全玻璃的穹頂,看著越來越近的那道燦烈的光。
曾今他們將那道光射向另一處國土,沒有想過那意味著什么。
如今這道光回敬到了自己頭頂,才明白任人宰割的滋味叫絕望。
天上瀉下了太陽,攜著無窮的憤怒和堅執的報復。
光亮得每個人輪廓模糊,似乎要在那一片熾烈的白中融化。
有人喃喃道:“完了…”
下一瞬。
“轟——”
窩里海邊,人們茫然地站立著。
一路奔逃,數月繃緊的生涯,前一霎的生死相關,忽然都如硝煙散去,竟讓人生出無所適從之感。
好一會兒,后續趕來的狄一葦和蕭雪崖,才反應過來,狄一葦下令整軍,收拾戰場。
蕭雪崖則奔向端木桑棠所在之地。
他看見皇帝蹲在那里。
他還沒到,就看見鐵慈抬起頭來,指指端木桑棠,指指他,示意他負責安排。
然后她回頭,看了一眼窩里海的底部。
那里散亂著無數飛車,各種摔散的部件遍地都是,隱約還能看到斑斑血痕,和殘肢斷臂。
鐵慈這一眼看得飛快,然后迅速轉頭,蕭雪崖清晰地看見她的眼神掠過一絲凄然和絕望。
然而她還是沒有靠近窩里海,她只是輕聲對蕭雪崖說了句話,然后,身影一閃。
蕭雪崖伸出手,才反應過來,自己右手已經沒了。
空著的手腕觸及空風。
原地已經沒有鐵慈的身影。
一日之后。
翰里罕之北,圖蘭山腳下的茫茫雪原之上。
雪原永遠下著雪,一年又一年,總無化期。入目便是一片無垠的白,看久了,能看見一個小黑點。
那個小黑點,是鐵慈。
鐵慈在雪原上已經走了很久了,害怕雪盲,干脆在眼睛上綁了黑布,憑感覺前行。
她似乎沒什么方向,也不在乎自己要去哪里,漫無目的地走,有一次看見一個深谷,四周都是經年的厚冰,看上去嶙峋又寒冷,她取下黑布,凝視了很久,心想這是慕容翊掉下去過的冰淵嗎?
有次經過一座雪峰,聽見山中隱約獸吼不絕,她停下腳步,仰頭看那如劍直刺向天的高峰,心想,那是慕容翊呆過的獸谷嗎?
還有一次她在一片冰原上駐足,那里大抵曾經有很多樹,留下了很多殘缺的枝椏,那些枝椏被冰雪一層層覆蓋,凍得堅硬,如一柄柄劍,冰冷,霜白,向天而立。遠遠望去,又如無數白骨,伸著絕望得五指,向天索要命運重來。
她掰下一截樹枝,徹骨冰涼,她想,這是你被扔去的白骨原嗎?
當年在躍鯉書院,她半夜追著慕容翊去了后山,撞見了他圍殺兄長,在對談中,知道了一些他幼時的經歷。
后來她總想,不知道那些獸谷,冰淵,白骨原是怎樣的,如果她有機會看見,一定會將獸谷踏平,將冰淵填滿,將白骨原的白骨歸葬,讓茫茫雪原一片平坦,再無能傷人害人處。
她不能參與他慘痛的幼年,不能撫平他舊時的傷痛,但她想好好陪伴他半生。
可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鐵慈伸手,輕輕撫了撫腹部,心中無聲嘆息。
機關算盡,終抵不過命運無情。
身后風聲凜冽,天地空曠,恍若只剩下她孤身。
鐵慈卻忽然回首,對著空風冷雪,淡淡道:“出來吧,師父。”
風嘯得似乎更烈,吹散無數雪花,在半空悠然蹈舞,再靜靜落下。
無人應答,連語聲都被吹散。
“你在將軍手腕表上留信給我,又何必再躲藏?”
依舊一片沉靜。
鐵慈靜默了一會,看看天色,道:“師父,你在等我午夜發作嗎?”
一陣靜默后,遠處有人笑答:“是啊。”
鐵慈正前方,十丈距離外,兩塊積雪的大“石頭”忽然動了起來。
云不慈穿一身白色僧袍,端著一把白色的槍,手臂穩定,眼神平靜,遙遙瞄準了鐵慈。
她身邊是面容憨厚眼神精明的大師兄,沒帶武器,看見鐵慈,還很熱情地打招呼:“師妹,別來無恙啊?”
鐵慈寬大的衣袖在風中飛舞,凝視著面前曾經最信任親近的兩個人,頷首招呼:“
大師兄別來無恙。”
然后她看了看云不慈的槍,道:“師父是不是瞧不起朕?”
云不慈挑眉以示疑問。
“朕這三個多月被追殺,見過這玩意不知凡幾,今日師父手持者,應該是最老式的那種了。”鐵慈一笑,“師父真自信。”
“三月追殺,一路逃奔,經脈毀損,傷痛發作,你早已是強弩之末。”云不慈淡淡道,“若再攜帶高端武器,那就是我太不自信了。”
“師父為何一定要殺我?”鐵慈好奇地道,“現在,你們已經輸了啊。”
云不慈垂眼看了看手腕上的個人終端,從白天開始,終端上便再也收不到任何信號。
這意味著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有點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點頭,一笑。
“因為輸了所以要殺你。否則我何以應對聯盟民眾的憤怒和聯盟高層的質詢?”
“也是,勞民傷財,徒勞無功,你無法交代。”鐵慈點頭,“不過抱歉,哪怕朕是強弩之末,也絕不會送上頭顱,成全師父。”
“理解。”云不慈也點點頭,“你我之間,無需虛偽的寒暄,不是嗎?”
“是啊。”鐵慈道。
然后她伸手入懷,掏出了一樣東西。
云不慈眼瞳一縮,隨即笑道:“你居然還留著這個。”
那是一把銀色的小巧的手槍,線條優美簡潔,光澤幽微。
鐵慈凝視著手里的槍,感慨地道:“是啊,之所以一直留著,是因為朕一直不知道這居然是把槍。”
她忍不住笑了笑。
想起第一次離京前去小樓,收到這個臨別贈禮,陰差陽錯,以為那是藥,還打算哪次不小心搞出孩子來,磕上一顆。
到頭來,藥不是藥,她想要孩子卻沒有機會。
到頭來,原來那是師父給她的防身殺器。
那時候,師父還是對她有幾分真心的吧。
畢竟她教了她十二年,什么都教,卻對屬于她那個時代的武器和科技一直諱莫如深。
重明宮師徒談判那晚,槍聲響起之后,她下到地底,一路走一路帶走了自己的包袱,其中就有這把用盒子裝著的槍。
放在柜子的角落,落了灰塵,早已忘記。
多年后開啟那一刻,怔然忘言。
或許是深情厚誼,于那一刻卻如此諷刺,她凝視著熠熠閃光的槍身,想著命運的森涼和無奈。
一路血火,一路掙扎,到得此時,她不會再相信溫情。
她緩緩抬起手。
手腕一轉,槍口對準了云不慈。
雪原之上,師徒相對,一端槍,一持槍,互相瞄準。
“曾經聽師父說過歐洲中世紀流行的貴族間的決斗。”鐵慈道,“朕一直很向往。朕也很認同,這世上的絕大多數爭端,最后都會歸結為武力的爭斗。既然如此,這場爭斗不如就發生在你我之間,敬請開槍,到死為止。”
云不慈不答,槍口穩定如初。
遠處隱隱有震動,地面雪花微微躍動。
鐵慈渾然不覺。
她視線里只有那個白衣人影。
她的尊長,她的師父,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另一個母親。
她的,生死仇人。
手臂平舉,校正準星。
輕薄小巧的手槍,應該比不過對面那支槍管都比手槍大三倍的長槍。
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砰。”
兩聲槍響,因為完全同時,合為一聲。
有人身影一晃,有人佇立不動。
雪原上雪花飛散,上空紛落的雪停了一停,如白簾忽然被無形的手扯動,出現短暫的真空。
相距十丈,各有血花爆開。
落雪地如艷梅葳蕤。
風從雪原盡頭奔來,攜碎雪貼上鐵慈的臉。
鐵慈依舊站著,肩頭一團殷紅不斷擴大,再順著肋側,滴落雪地,留下一個個深紅的小洞。
地面震動愈烈,遠處積雪如翻浪滾滾而來。
鐵慈看向云不慈,眼神掠過一絲疑惑。
她也依舊立著,臉色似乎白了些,身前有一灘血,但衣服并沒有破碎,以至于鐵慈竟然不能辨認她傷在了哪里。
血量看起來也不多。
她輕微地吁一口氣。
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幸。
對面,云不慈笑了笑。
道:“你好像并沒有失去行動能力。”
鐵慈不答。
自從端木在她體內滲入內力之后,她以藥力勉強維持著的經脈徹底崩毀,她不再受午夜那一個時辰的罪,但也從此沒有了受罪的機會。
“所以,愿賭服輸。”云不慈將槍拋在雪地里,又從身后拎出一個箱子,放在身前。
鐵慈眼瞳一縮。
這箱子和將軍的那個箱子太像,以至于讓人一看見就明白,這里頭裝的又是滅世武器。
她盯著云不慈。
云不慈卻淺淡地笑了笑。
她指了指箱子,道:“里面的東西,有兩件,一名‘鼓’,一名‘甘霖’,是聯盟碩果僅存的滅世武器,也是比‘調皮蛋’殺傷力更大的終極武器。”
鐵慈一言不發,緊緊地盯著她,肩上的血汩汩地流,她連抬手去捂都不敢。
云不慈手按在箱子上,道:“這些都可以給你。”
鐵慈毫不動容,等著她的下一句話。
“我要你答應我,接納聯盟殘余民眾——假如還有的話。”
鐵慈一怔。
“將軍扔了一顆核武,然后被扔回去了,這叫報應不爽。但是,聯盟大多數民眾,還是無辜的。”
“他們想必也剩不下多少人了,管理司的軍力幾乎消耗殆盡,戰爭后期軍事管制,民間幾乎也沒有武器,聯盟民眾現在是真正的難民,不會對大乾造成任何威脅,而他們所擁有的現代科技和工業知識,對大乾卻可謂是至寶。”
“鐵慈,你是最有大局觀的君主,你該知道怎么做。”
長久沉默,唯聞長風舞。
良久,鐵慈緩緩道:“抱歉,師父,我不會再信你的任何話。”
云不慈笑了笑,道:“你不信可以,我這就把‘鼓’和‘甘霖’給用了。”
鐵慈抿了抿唇。
云不慈張開雙臂,囊括了廣袤雪原,“反正聯盟民眾也沒活路了,從來不介意拉大乾陪葬,最終便如這雪原一樣,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大師兄忽然道:“阿慈,我們會在遷移之前,提供一批目前最適合大乾的工業農業技術,改良種子,珍稀物種胚胎等等,并最先移交各科類科研人員,同時移交武器偵測系統,在聯盟民眾通過通道之前,會經過偵測系統掃描,藏匿武器者一律不得入大乾,如何?”
鐵慈依舊沉默。
云不慈等了半晌,喃喃道:“就這么恨啊…”
她嘆了口氣,伸手去按箱子上的按鈕。
忽然一道寒光飛來,直擊云不慈的手。
伴隨一聲大喝:“我同意!”
云不慈揚眉,笑了。
她身旁大師兄一揮衣袖,寒光消失,在半空中化為一縷冰水,正好落在云不慈臉上。
鐵慈回首。
就看見皚皚地平線上,隱隱出現一條黑線,仔細看才發現,那是大軍陣列如鐵,逼至近前。
在大軍之前,日光將落之處,一騎潑風般踏雪而來。
馬蹄拋起的亂雪成霧,她看不見那人的容顏,卻禁不住揚起臉,彎起唇角。
一霎間眼眸燦亮如金。
雪霧越來越大,一片濛濛中有人撲了過來,披著一身日落的金光和飛揚的碎雪,猛地將她撲倒在雪地里。
鐵慈猝不及防,卻笑著順勢倒地,兩人相擁著在雪地上滾了幾滾,彼此蹭了對方一身的雪和血。
翻滾中他的唇已經急切地找到了她的唇,毫不客氣地重重壓了下去,壓得如此急迫,以至于也不知道誰的唇被磕破,彌漫開淡淡的血腥氣息。
四年分別,三月追殺,無論是兩年前的故地重游,還是前夜蒼生塔上狂歡一夜,便是相逢也如露如電,眼眸里藏著孤注一擲的必死決心,心中存著時刻預備訣別的悵然,生死存亡近在咫尺,便是歡愉也像是死別。
直到此刻。
于艱難困苦和不可能中終于掙得大乾幸存,百姓長安,塵埃落定,終得真正重逢。
慕容翊死死壓著鐵慈,也不管大軍就在后頭,捧著鐵慈的臉拼命吸吮,叫鐵慈忍不住想到某種狗狗。
她忍不住笑,伸手推他,“別碰著我傷口。”
“你也別碰著我傷口。”慕容翊分毫不讓,“我腿斷了你曉得不?”
鐵慈便去摸他的腿,“哪呢?這里嗎?還是那條?”
“你摸哪呢?”
“原來不是中間那條斷了嗎?”鐵慈詫異,伸手一捏。
“哎喲!”
大軍陣列于后。
左邊是大乾軍隊,右邊是大奉軍隊,相隔不過一丈。
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看看彼此皇帝。
再各自轉頭。
沒眼看。
無人注意的雪原那頭。
大師兄默默背起云不慈,轉身。
銀白箱子留在身后。
雪地上留下長長的逶迤的腳印。
他們身后,鐵慈和慕容翊還在熱烈擁吻。
云不慈趴在大師兄背上,微微闔著眼,笑了。
她趴下來的時候,雪色衣衫內鮮血呼啦一下涌出來,源源不斷滴落雪地,像是永遠也流不盡一般。
外衫卻依舊是雪白的,因為里層隔了一層防水布料。
透過外衫的縫隙,可以看見胸腹之間,炸開一道巨大的傷口。
大師兄感受到了背后粘膩,想要回頭,云不慈拍狗一樣拍拍他的腦袋。
“看,風景多好,不要回頭。”
大師兄緩緩走在盈膝的積雪中,走入前方一片蒼翠的針葉林。
“師父。”
“嗯。”
“為什么不想讓阿慈知道。”
“沒有為什么…很多事,都沒有為什么。”
日光漸漸沒入雪原盡頭,天地間一片朦朧,只有近處落雪的針葉閃著細微的光。
風卷著雪花來自穹窿深處,細碎閃爍,宛如遠星。
云不慈仰起頭,吸了一口清涼明澈的空氣。
像隔著時空,看著遙遠的世界另一頭的家鄉。
看見巨大的莊園,古老的轉折的吱呀聲不斷的樓梯,一層一層旋轉往上,攀向滿壁的散發著塵灰的陳舊紙質書籍。壁燈里搖曳著昏黃的光。
小時候她不喜歡這里,這個號稱聯盟最后的藏書樓,陳舊、古老、灰塵不斷。不喜歡那些聯盟最后的紙質書,發黃、枯脆、無休無止地生蟲子。
祖母總坐在同樣古老的搖椅里,一遍遍地和她說,這滿壁的圖書,滄桑的老樓,才是云家,是整個聯盟最寶貴的傳承和財產。
她說不,聯盟已經忘記了這些,他們一顆小小芯片就能放下一座圖書館,他們展開光幕就可以閱讀天下書籍,他們的未來是星辰大海,每個年輕人都渴望走出星球,在宇宙中發出自己的聲音。
祖母摸著她的頭,笑道,擴張的盡頭就是毀滅,如果有那一天,記住一定要為聯盟留下星火。
后來,聯盟果然走向了毀滅的盡頭。
于是她來了這里。
她為聯盟而來,早在當年祖母膝下,她便誓言為聯盟生存和人類傳承獻出一生。
為此不惜任何代價。
很多年后,有人質問她:“您口口聲聲民主平等,可您內心里,看大乾百姓,真的是平等的嗎?”
“您說過人命無分貴賤,自由天下同重,還記得嗎?”
“您真的覺得您的目標和行動,是高尚和正義的嗎?”
而她不能回答。
小時候,祖母指著滿壁古書,告訴她,一切的答案,都在這里。
多年后,她身在極北之地的異時空的茫茫雪原里,看這地闊天長,宇宙萬方,日升月落,星光永亮。
想,答案原來只在路上。
不走到最后一刻不能明白。
這捱不盡的風雪,掬不了的月光,留不住的時間,回不去的家鄉。
這未知對錯、不求解答的人生。
她微微笑起來,迎著那方遙遠的時空,在徒弟背上張開雙臂。
微微一攏,像擁抱最后的圓滿的夢。
不知何方微光,落在她冷白的臉頰,一點光芒微微閃耀。
那是先前大師兄拂落在她臉上的冰水。
凝結成冰,始終不化。
天光將亮的時候。
雪原的針葉林中,多了一座小小的墳塋。
墳塋前插著一支煙,一個微型存儲器,像兩柱香煙,在安靜的林中沉默。
一排腳印,穿過針葉林,消失在雪原深處。
天光將亮的時候,鐵慈忽然拉住了慕容翊的手。
然后她靠著慕容翊坐了起來。
直到此時,四面才有人點起火把,耀亮這一方天地。
慕容翊戀戀不舍地起身,用披風將她罩住,想要將她抱起。
手卻忽然頓住。
指下的肌膚寒冷如冰,不似真人。
慕容翊渾身一顫,駭然抬頭看鐵慈。
深紅的火光映照下,鐵慈臉色看不出蒼白,甚至微微泛紅。
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神里滿滿珍惜和不舍。
這眼神看得慕容翊心臟狂跳,一把攥緊了她的手。
像從狂喜的天堂忽然墮落深淵,他竟更咽不能成聲。
鐵慈只深深看著他。
要將這最后一眼,看進心底,鏤刻夢魂深處,來生亦不能忘。
茫茫人海驀然回首,總要第一時間將他尋著。
這也是四年來第一次清晰的相對。
他瘦了,略見憔悴,一雙眸子依舊烏黑湛然,流光飛水,微微上翹的眼角,挑分外濃密的眼睫。
時光偏愛,未留光陰痕跡,多年尊貴,更成瓊林玉樹,水月觀音。
從來都是她心中念茲在茲,最好的那個他。
她笑,撫上他的臉,一手按住他的手。
臉卻對著狄一葦蕭雪崖等人。
“諸臣工聽命。”
狄一葦一怔,隨即上前,一撩衣袍,跪在了雪地里。
她身后,蕭雪崖衣袖空蕩,臉色慘白,凝視著她,慢慢地也跪了。
萍蹤站在一邊,茫然地看著這一幕,半晌忽然明白了,啊地一聲,漲著嘴沖前一步,又停住,轉身去拉景緒。
“你去看看!你去看看!”
景緒瞟了鐵慈一眼,道:“別吵,讓她好好說話吧。”
萍蹤如遭雷擊。
鐵慈笑了笑,輕聲道:“朕不孝,未能為鐵氏皇朝留下子嗣,朕崩后,皇朝無嗣,江山難繼。父皇將江山交給朕,朕卻未能如他老人家所愿,保鐵氏帝業萬年。”
“陛下!”
鐵慈擺了擺手,“但其實,何嘗有萬年江山?歷朝歷代,國祚多不過五百年,少則須臾更替。反正都是要敗在不肖子孫手上的,倒也不必太過執著。”
狄一葦等人聽著,只覺得聞所未聞,從未見過哪位帝皇這么豁達的。
“大乾的未來,也未必需要一家之姓統治,大乾已經同意接納聯盟,大量先進技術和思想的涌入,遲早會讓我們迎來更為開明自由的時代,屆時還需不需要統治者,都在未知數。”鐵慈喘了一口氣,道,“但終究還是需要過渡一個統治者的…慕容,我的江山,交給你了。”
她偏頭看慕容翊,一笑,“不許拒絕,這是朕的嫁妝哦。”
“我拒絕。”慕容翊暗啞地道,“我絕不允許你丟下我。還記得當年我說過的話嗎?若有一日你我背離,無論怎生艱難險阻,我都會一直追著你,跟隨你,直到你回頭為止。”
“你也說過,會成全我的一切。”鐵慈輕輕撫摸著他的臉,指尖在他眉目間流連不去,“對不起,自始至終,我以江山黎民為重。阿翊啊…為我,為我的江山,活下去,好嗎?”
“不,你的百姓,你的子民,和我有什么關系?鐵慈,你明知道我從來要的只是你…我苛待群臣,是為了將來方便你籠絡他們,實現朝政平穩過渡;我厚待百姓,是為了讓他們擁戴我,將來可以更好地接納你接納大乾,我連三公都關在牢里,就等著你收了大奉,讓他們為你所用…我做了這一切,甚至為此經受了三次謀逆,數十次暗殺,到頭來你說不要?”
鐵慈轉頭對狄一葦道:“聽見了嗎?將來如果朝中臣子反對慕容翊為帝,你就告訴他們,大奉從無反心,大奉積極想要回歸大乾,慕容翊絕不會虧待大乾,告訴他們,我早已是慕容翊的人,夫妻同體,我的江山,就是他的。”
狄一葦沉默一叩首。
慕容翊跪在雪地中,抱著她,失神地喃喃道:“我不該見你的…我不該見你的。”
鐵慈摟住他的肩膀,將臉靠在他頰邊。
她呼出的氣息近乎于無,連他的鬢發都沒拂動,猶自在艱難尋找著他的唇,慕容翊微微偏頭。
鐵慈眼前已經看不見了,卻憑直覺,尋著了他的唇,慢慢貼靠了上去。
附著他的唇邊,她的聲音近乎氣音。
她道:“別哭,阿翊。”
“這不是誓言的詛咒…從始至終,你沒出國土,你沒送上大奉,你沒主動見我,是我來見你,是我把大乾給了你,你爹的詛咒,咒不到我的頭上,這只是命,只是命而已。”
“我這一生,許多不如意,然而最終十分滿足…因為我愛過你。”
“一直愛著你。”
她最后道:“以后,就拜托你了啊,阿翊。”
唇瓣相貼,屬于她和他最溫柔最淺淡的一個吻。
像雪花落在冬末最后一朵梅花上,不懼消失,等待下一個四季輪回。
她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聲調悠長又輕淡,讓人想起秋夜無聲鍍上窗欞的霜花。
天光一亮,便消逝無蹤。
而天光也亮了。
一線明光,劍般刺破天邊那一抹朝霞,抵達茫茫雪原中央。
那里有遙遠的覆雪的針葉林。
有跪滿一地的大軍和聞訊趕來的百姓。
有落雪覆白的連綿青甲。
有悄然取下的紅旗。
有長空里愴然長唳的巨鷹,張開的雙翅遮沒雪山的陰影。
有在鷹背上迎著天風仰頭落淚的人。
有雪地上長跪的銀甲將領,天風吹起空蕩的衣袖,他的表情一片空白,隱隱卻寫滿了此生難言的憾意。
有雪地里跪坐相擁的人,有人沉靜如眠,有人眼睫凝冰。
帶血的衣袂散落一色皚皚之中,便如開了一地灼灼紅蓮。
陽春三月,花好時節。
瑞祥殿前大片大片的白玉蘭開得高貴又葳蕤,擠擠簇簇的雪白花葉探出深紅鑲烏金釘宮門,花瓣肥厚潔潤,迎門幽香暗送。
日光越過鑲嵌著十八顆烏金釘的宮門,一路延伸過天井和前殿,逶迤過明潔的木質長廊,轉入小花園,最后落在了花園最里側,一方單獨辟出來的小小祠堂內。
祠堂內供奉著神主位,昏暗光線中難辨字跡。
慕容翊立在神主牌位前,凝視著牌位,忽然道:“阿召,出來吧,我看見你屁股了。”
神主牌位后,一個肥碩的小屁股動了動,不情不愿地扭動著出來了。
慕容翊嗤道:“藏頭不顧腚,你這是像誰?”
那娃娃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灰頭土臉地撇嘴道:“他爹唄。”
他爹氣笑了,手臂一架,娃娃便奔過來,往慕容翊胳膊上一坐,一大一小,一起看著那神主牌。
慕容翊道:“今天功課寫完了嗎?”
“功課此詞未知閣下何忍言之。”娃娃文縐縐地道,“余未嘗聞兩歲便有功課也。”
“朕兩歲便殺人了。”慕容翊冷笑道,“你寫幾個大字怎么了?不早點學出來接位,誰來解放我?”
“還有科技課!哲學課!樂高課!武技課!鋼琴課!架子鼓課!繪畫課!”娃娃無能狂怒,“寫幾個大字,虧你說得出!”
“說得出怎么了?有本事叫你娘起來阻止啊!”慕容翊看起來比他還無能狂怒。
阿召立即閉嘴,眼淚汪汪。
慕容翊也不理他,架鷹一樣架著他往外走,迎面過來一個人,阿召一見那人,便眉開眼笑,伸出小胖手殷勤招呼道:“師傅!師傅!快來這里,快來解救我!”
容溥便微笑著過來,近前一禮,“陛下,殿下。”
阿召努力伸手去夠他,“師傅師傅,我們去上樂高課。”
容溥便去接他,溫和地道:“今天沒有樂高課呢殿下。”
不等阿召垮下臉,他便道:“但今天有繪畫課,我們不在宮里畫,臣帶您出去寫生好不好?”
“好好好。”阿召歡呼,“去娘曾經打斷人家腿的那什么樓寫生!”
慕容翊:“…容大學士今天好閑,折子都看完了嗎?節略都寫好了嗎?裕州三月不雨,今夏恐有水患之虞,大學士都做好安排了嗎?再不然翰里罕漠飲水工程正式竣工了,朝廷得派大員去剪彩,要么勞動您走一趟?”
容溥平心靜氣地道:“如果陛下覺得妥當,臣自無異議。”
沒等慕容翊說話,阿召已經滿地打滾:“不妥當!不妥當!”
容溥微笑。
讓內閣首輔去沙漠剪彩?
行啊,只要你自己不嫌我走后折子堆積如山都要自己處理就行。
以及不怕兒子總和你相對咆哮無人拉架就行。
慕容翊瞅他一眼,從地上把阿召抄了起來,照樣架在胳膊上,道:“寫什么生?爹帶你逛街去。”
阿召歡呼一聲,再次爬起來拍灰。頓時也忘記容溥了,顛顛地坐在他爹胳膊上。
容溥很習慣地轉身去干活,這對父子都是過河拆橋的品行,他早習慣了。
由此,便更加想念厚道的陛下啊。
父子倆一路往外走,遇見的官員都恭敬請安,其中有幾名眼眸色澤形容舉止不同的,神情顯得分外拘謹些。
這些都是聯盟人。
去年由大師兄主持,帶領殘存的科學家們,在聯盟開了一條相對穩定的通道,和大乾簽訂了和平協議,再將一大批重要秘密資料和最后的庫存貴重金屬贈送給大乾之后,慕容翊終于同意聯盟人可以過來了。
聯盟本就是在崩毀邊緣,端木扔回去那一炮直接摧毀了半個星球,剩下的人真的已經不多了,科研人員是相對受保護最好的人群,當時大部分在地下深處,掙得了一命。
那時候最激進的聯盟人也不敢再說擄掠大乾為殖民地,都在惶惶不安地等待穿過通道,來到大乾茍活。
他們確實帶來了最先進的技術和文明,有很多暫時還無法在大乾推廣,畢竟飯要一口一口吃,但他們的到來,工業革命不可避免地開始了,商業也進入了高速流通時期,農業就更不必說了,改良的各式種子和先進的耕種工具和一系列的農業施肥灌溉的改進,讓畝產有了飛速提高,第一年畝產出來,無數大臣熱淚盈眶,感嘆:“從此天下無饑餒矣!”
也因此,聯盟人終于獲得了大乾百姓的一絲絲好感,可以從專門為他們劃定的嚴格管理的特殊居住區走出來,參與到大乾人民的生活中去,只是每個聯盟人目前還受到嚴格管制,都戴著監控儀器。但已經有聯盟人選擇和大乾人通婚,想來脫下監測儀并不是很遙遠的事。
當然,大乾經歷了一場劇痛,也不會輕易卸下防備之心,瑞祥殿深處小祠堂的地下,深藏著兩個銀白色的箱子,一個,是云不慈最后的交付,里面藏著“鼓”和“甘霖”,一個,是慕容翊第一時間從小影手中搶回的將軍的箱子,那里面,是剩下的兩顆“調皮蛋”。
但所有人都希望,大乾永遠不要用上它。
聯盟人漸漸融入了大乾,有些特別優秀的,貢獻特別大的科研人員,還進入朝廷各個執事部門,做些實務官員,也就是此刻慕容翊遇見的這些了。
這些優秀的未來人很受大乾女性的歡迎,畢竟他們經過現代科技的層層淘洗,天生具有基因優勢,能從末世聯盟里活下來的人,本身更是優秀,對此,大乾朝廷亦是樂見其成。古人和現代人的血脈融合,本身也是一個復雜的課題,燕南王游衛瑆對此很感興趣,考入改制后的大乾學院之后,特意選擇了基因科學專業。
因為聯盟人的進入,醫學也有了飛速的進展,蕭雪崖失去的手,被一只仿真手所替代,大帥特立獨行,并不要和真手一模一樣的仿真手,相反,他要了一只精鋼手。
那只手光彩熠熠,鋼鐵骨架,不僅不恐怖,還和蕭雪崖高崖深雪的氣質極其協調,也更有利于他出手,聽說自從換了這手,愛慕大帥的姑娘更多了,以至于征兵隊伍里,多了很多排隊的女子。
早在至明二年,大乾便開設女子學院,允許女子科舉入朝,現在更是允許女子征兵入伍,從鐵慈到慕容翊,一步步地實現著男女平權。
慕容翊對那些聯盟人并無好感,但是他接位以來,一直努力繼承鐵慈的執政風格——大奉的百姓隨便造,大乾的百姓是阿慈的兒女,要呵護。所以風格正在努力變得慈祥,只偶爾在親兒子面前忍不住露出些猙獰的嘴臉,但也堅持不了多久,因為兒子的偽干爹干娘太多,容溥進了內閣整天在眼皮子底下轉,戚元思做了工部侍郎,顧小小接了戶部尚書,游衛瑆要求來盛都養老,狄一葦已經回來養老,赤雪現在是一品大女官,蕭雪崖三天兩頭派人入京給殿下送各種殺氣騰騰的玩意兒。丹野永遠都在蠱惑阿召去沙漠騎駱駝。
阿召只要喊一聲,整個盛都乃至天下都能聽見。
束手束腳的奶爸慕容翊扛著兒子微服出門,翹掉兒子的小課和當爹的朝議,天色已晚,宮門都快關了,才在小蟲子的翹首期待下施施然回來。
回來時拎著大包小包,就連阿召都吃力地拖著一個包裹。
父子倆一身臭汗,先去浴房洗浴,在浴池里打架,潑了一地的水。
宮人們見怪不怪,等他們出來自去收拾。
慕容翊很熟練地將不肯出來的兒子拎出水面,兩下擦干,扔給他一只拉拉褲,阿召自己穿上,慕容翊三五下就給他穿好小浴袍,自己只穿著一身白色寬袍,裸著鎖骨和胸膛,身邊阿召挺著圓滾滾的小肚子,和老爹走著一模一樣的拖沓步子。
父子倆一搖三晃地進了寢殿,對外殿三張桌子的御膳看也不看,拎起在街上買的亂七八糟零食,往內殿走。
內殿只亮著幾盞明珠燈,光線保持在溫潤又不刺眼的程度,沒有點安眠的沉香,只幾上堆放著幾盤氣味清逸誘人的時令鮮果,拔步床前垂著紗幔,里頭影影綽綽睡著人。
阿召一進殿,就下意識輕手輕腳如做賊,被慕容翊拍了一下小屁股。
“堂堂太子,不要形容猥瑣!”
阿召委屈,“這不是怕吵醒嘛…”
“我就怕吵不醒!”慕容翊沒好氣地拖著拖鞋,在床邊坐下,開始擺弄他那堆紙包。
打開一個油膩膩的紙包,里頭是拔絲豬蹄,時間久了早就不拔絲了,冷掉的油膩在肉皮上,隱約還能看見幾根豬毛。
阿召捂住鼻子讓了讓。
慕容翊抖了抖紙包,對紗幔里的人道:“哪,去買了孫麻子的拔絲豬蹄,聽說小孩子不要吃豬蹄這么肥膩的東西,容易鬧肚子…你是不是覺得不太滿意?怕不怕阿召鬧肚子?那快點起來打我啊。”
紗幔內沒有動靜。
慕容翊也不在意。
當初雪原之上,她氣息淡去,一廂情愿丟下江山給他。
他根本不愿獨活,卻被狄一葦等人步步看守,守得風雨不透。
他死不了,但狄一葦等人也別想收殮鐵慈。
他將鐵慈抱在懷中,一步也不離開她,總覺得她還留有一線呼吸,試了又試,日日夜夜不休,以至于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
他說鐵慈不腐,別人說因為雪原太冷。
他說還有呼吸,別人沉默看著他,眼神憐憫而包容。
他也不管,你們不給我死,總管不著我瘋。
景緒被他一次次逼著給鐵慈把脈,一開始不說話,后來說似乎生機未絕,但體內經脈全碎,實在沒有活的可能。
但這話說多了也打臉,大家都在打臉——他將鐵慈抱了一個多月,不僅沒腐,還臉色變好了。
景緒把脈后震驚得掉了假牙,因為鐵慈懷孕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懷孕還是怎的,她體內的經脈在慢慢愈合。
他也便不再死了,在等。
她睡了太久,睡到無聲無息鼓起了肚子,再不知不覺生了娃,生娃的時候險些難產,還是召了聯盟名醫才助產成功,現在娃都兩歲了,還不肯起。
沒人知道她什么時候會醒,桑棠臨終將自己的殘余內力給了鐵慈,本可以助她慢慢消化護住內元多活幾年,誰知道端木最后不知道出于報復還是憐憫,又將畢生殘余功力灌給了她。
所謂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端木的真力又極其霸道,這一灌進去,當即將她原本就被戕害殘損的經脈給炸裂了。
這一關,她熬過去就是沉疴得治,熬不過去,就是一條命。
在此之前并無先例,后者可能性更大。
這是端木的報復,也是他的補償,單看鐵慈運氣。
鐵慈運氣不錯。
因為最后一戰,師父給她那一槍的彈頭,將一支珍貴的藥劑推進了她的身體。
那是聯盟最后留下的醫學至高智慧結晶,理論上可以重塑經脈,修復體內一切暗傷,只是剛剛研制成功,效果和副作用還沒能得到印證。
這同樣是師父的報復,或者說補償。
依舊是看命。
命運說好也好,說壞也壞,到現在,大乾還沒等回來他們真正的主人,阿召沒有看見過母親睜開眼睛,慕容翊還沒等到那聲阿翊。
慕容翊坐在床邊,先檢查了鐵慈的狀況都好,才絮絮叨叨和鐵慈道:“出去又撞上妙辭社搞活動,這回是和聯盟詩人們斗詩,這就不明白了,一個寫古詩,一個寫洋文詩,怎么比?”
“寫你的大帝傳出第三版了,聽說還是個聯盟人寫的,賣的盛都紙貴,這家伙寫情一絕,就是有些細節一看就離譜,什么我自薦枕席,最后一次明明是你自薦枕席好嗎?”
“酒樓里還在說著你當年回到從翰里罕回到盛都時萬民迎出百里的盛況,說那天百姓的淚水簡直可以拯救從此以后大乾所有的干旱,真是的,說了三年了還在說,說的人不膩,聽的人也不膩,你真是以一己之力養活了盛都所有的說書人,回頭記得和他們抽成。不過話說回來,那天人真的好多啊,馬車一步一停,一步一停,道旁的土都被百姓磕出了坑,可惜你沒看見…”
“西市上的你的畫像賣得越來越貴,盛都家家供奉也就罷了,聯盟人湊什么熱鬧,你這不還沒死嘛…”
他又打開一個紙包,“這是炸鵪鶉,阿召說要吃,對了,我記得他對鳥肉過敏來著?哪種鳥肉?不記得了,想來吃一口沒事吧?對啵?”
他晃了晃紙包,看鐵慈沒動靜,丟下。
又打開一包紙包,“油炸牛肉餅,一文錢一個。哈,牛肉都快一百文一斤了,這么厚的牛肉餅,得有最起碼一兩牛肉,一文錢?你猜里面是貓肉還是狗肉?哪,要么阿召你給你娘吃吃看?”
說著把牛肉餅往阿召嘴里送,阿召也就叼住,眼淚汪汪對娘告狀,“娘,壞爹又虐待我了哦…”
娘不理。
阿召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塊香氣濃郁的帕子,捂在他娘鼻子上,“娘,爹要討新皇后了,她今天來我面前耀武揚威,我撿了她的帕子,你聞聞,是不是咱們宮里的香?趕緊起來啊,你把江山給無情的狗男人,狗男人娶新人,住你宮殿,打你兒子,這你也能忍?”
慕容翊眼睛一亮。
狗兒子這計策不錯。
父子倆眼巴巴地看著床上沉睡的人。
一如過往一般,毫無動靜。
看來并不介意搶老公打兒子。
阿召不死心,又摸出一個荷包,“今日上街,又有男人對爹爹吟詩了,女人挖墻腳,男人也來,娘,就問你怕不怕?怕不怕!”
慕容翊:…你娘還真不怕。
等不到回應,父子倆也習慣了,齊齊嘆息一聲,卻也沒多少懊喪,爬上床各睡一邊。
行吧,不睜就不睜。
允許你傲嬌。
天光猶在,長日如水,人還在身邊就行。
尤其對于慕容翊來說,經過撕心裂肺天崩地裂,只求睜開眼她在身側,便可以長長久久地捱下去。
有她在,便有春花秋月,山河永繼。
慕容翊睡得很沉,哪怕經歷了兒子搶被子,腳踹,架腿等種種風波。
畢竟白日里忙不完的政事,還要親自照管兒子,還要親歷親為照顧鐵慈,鐵慈睡了幾年,身上連個褥瘡都沒有。
說不累是假的。
而且他喜歡睡覺。
只有睡夢里,才能重見那個鮮活的,明亮的,會打架會騙人會罵人,也會包容天下心懷四海的鐵慈。
才會在大海之上重逢,在書院湖邊散步,在藏書樓上烤鵝,在西戎沙漠間跋涉,舉目望明日,轉頭見河山。
才會將往事置景,一一伴她走遍,熬過這孤燈長候的夜,忘記久候不至的失望,天光大亮時睜開眼,還有勇氣面對明天。
他在夢中微笑,喃喃道:“…嗯,兩個男人,未必不曖昧。”
他夢見了合歡林中留香湖邊,他在幫男裝的鐵慈洗頭。
風從湖面蕩過,對岸蓮葉田田,花在綠盤下安睡,枝蔓在碧水中亭亭,鴛鴦在水上蔓下交頸,天鵝們埋著頭,雪羽間探出深紅的長喙,水波撩動聲清越,指掌間散開烏黑如緞的長發。
氣氛如此曖昧,仿佛到處都藏著脈脈的眼波和難言的情意。
只是當時已惘然。
…忽然一個熟悉的,幾年未聞的聲音,附在他耳側,陰惻惻道:“說!哪個男人?”
慕容翊瞬間從混沌與清醒的交界中返回,還沒開口睜眼,眼淚已簌簌落在了頸側的手上。
他沒動,含淚笑起來,輕聲呢喃道:
“你啊。”
天光再次亮起,轉側于丹楹朱甍之間。
爬過光潔長廊,越過小小花園,穿過半掩祠堂的門,撫上神臺上的神主位。
照亮那一排黑底金字:吾師云不慈之靈位。
天光緩緩從神主牌上掠過,穿門過戶,越過重重屋脊和清晨筆直縱橫的城中大道,越過深邃幽長的城門,所經之處,芳草碧而繁花香。
于碧綠芳草和繁盛鮮花之間,群山合抱之處,是盛都新建的墓園,潔白的漢白玉墓碑在日光下光澤溫潤,春風過此處也溫柔。
臨近清明,陸續有人上山掃墓,日光繼續爬升,照亮山頂的一方墓碑,那墓碑與眾不同,通體白玉所制,如它的主人,生前欺霜賽雪,塵垢不染。
有人兩鬢早霜,在碑前吹一曲笛,曲調歡快,是他和她當年在鬼島上跳過的舞曲。
一生一次。
這座墓碑旁還緊鄰著一座,墓碑做成櫻花形狀,十分俏皮可愛,此刻碑前一簇鮮花露珠瑩然,在春風中枝葉簌簌。
宛如女子活潑的笑聲。
日光照耀盛都,也照耀西戎,翰里罕漠已經不再是沙漠,千頃沃土,播種著無數人的歡笑和希望。
卻有百里方圓,以籬笆扎出邊界,邊界里長草搖曳,掩映隱約一座小院。
牧羊人說,這里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埋葬著一對強大的惡魔。所以不許凡人接近。
草原上由此多了許多優美的神話。
也有人說不是惡魔,是一對挽救了整個大乾的英雄。
他們于天傾之時撐天,撕裂蒼穹,將一輪多余的烈日扔回了星空。
人們議論一陣,隔著人高的長草看看那多年空寂的小院,也便不再爭論了。
英雄也好,惡魔也罷,終將都付于塵土。
籬笆外,人群里,牧羊少女揮舞著鞭子驅趕羊群,轉頭看看那座小院。
她記得那座小院,記得那兩個美麗的人,后來他們忽然不見了,只留下小院在日光流年里老去。
他們一定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可是沒關系,她會一直記得。
羊群在日光之下歡快奔跑,逐漸遠去。
小院在光陰中漸朽,風化的臺階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束野花。
日光溫柔覆于其上,鮮亮與古老同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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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完結,目前不打算寫后記,也完全沒有新書的日程,因為我和瀟湘的合約已經到期,我和集團簽約的兩本書也都寫完,算是諸事底定,已無掛礙。如今我獲得了難得的自由,便打算將這自由的日子盡情延長下去,之后種種,不談計劃,不論未來,一切留待時光和機緣。
正好瀟湘也要改版了,所有事都好像在為過往十余年筆耕畫下句號,那便在攘攘人群散盡之前,先作不定歸期的暫別,感謝這一路的陪伴,愿未來的時光中記憶可老人不老,舊人不在青山在,春色常好,水闊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