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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九章 倔驢

  山洞里容溥舉起手,另一只手死死摳在了崖壁上。

  “咻”一道火光從鐵慈眼前掠過,正擊打在先前被射斷的一截鐵索上,將那本已經要垂落的鐵索,生生激蕩起來。

  就在鐵慈眼前不過半丈。

  鐵慈深吸一口氣。

  身后猛然一重,吊籃撞上她后背。

  鐵慈在半空噴血,決然松手。

  借著這一撞之力,她飛在半空,去抓那被箭激起的鐵索。

  這一霎她低頭,只看見底下人群如浪潮,浪潮之上,白光藍電縱橫交織,再也看不見蕭雪崖。

  “轟。”

  巨響像是地底千萬人同時擂響巨鼓,又或者同時放了千萬個炮仗,又或者是天雷從地底生,割裂深黑的土壤和蒼白的巖石,瞬間便炸碎了山脈的骨骼。

  巨大的震動和聲響在本就是四面高山圍繞的地形之中效果加倍,回聲不絕,上方山洞中人們早已耳中塞了棉花,也紛紛被震倒在地,整個腦子都嗡嗡發暈。

  半山云霧瞬間被氣浪驅散,但又立刻被涌起的云團和掀起數丈高的泥土所替代,半空中黑紅一片,濃煙滾滾。

  什么都看不清。

  勉強站著的萍蹤,紅著眼睛盯著底下,可她既沒能看清鐵慈到底抓住那鐵索沒有,也沒能看清最后一刻蕭雪崖有沒有能脫身。

  她忍不住大喊:“小姨!”

  又喊:“都督!”

  轟炸之聲猶自未絕,她細弱的喊聲被滾滾煙云和不斷的爆炸卷去。

  集合了海右及旁邊中州、安慶、冀西幾省之力,掏空了這幾省幾乎所有的火藥庫,動用了大量的兵丁和民夫,水陸兩途日夜急運,長長的車隊停在這座精心選定的,原本就因為洞穴過多,而山體半空的矮山之下。

  來不及招攬更多民夫,躍鯉書院的學生全部上陣,一部分將矮山鑿平,一部分將山體挖空,安放火藥。數學院的學生日夜不眠,計算吊籃的重量,鐵索的重量,山體的落差,線路的設計,一定要達到吊籃順暢,方便半空躲藏和最后接應的效果。

  海右集合了所有的鐵匠,緊急煉鐵,整個山底都深深埋了長達三尺的尖刺,務必保證爆炸發生后,這些穿著超強防護衣的怪人如果還能不死,也一定要落在這些鐵刺之上。

  地底還埋了一層猛火油,爆炸之后會持續燃燒,總之寧愿毀了這一片山,也要將這群人全部弄死在這里。

  容溥為此一個月未能好好睡個覺。

  他也安排好了敢死隊,做好了一切的后續安排,卻沒想到最后還是鐵慈親自上了。

  誰都知道如果不是鐵慈親自去,如果不是她擄走了對方首領,這群人不可能全部追上來。

  只要留下一半,就會是無窮的后患,大乾沒有更多時間和精力再在海右準備這一場了。

  但現在…

  如果將這一批人都滅了,皇帝卻沒了…

  “陛下!陛下!”

  無數人在山洞前呼喊,從上至下,聲傳數里。

  吵得群山野獸都被驚動,遠處孤狼嘯月以和。

  山谷里卻毫無回音。

  眾人的臉色,隨著不斷的呼喊,越來越蒼白。

  山洞里一開始是死一般的寂靜,后來有人開始哭泣,容溥搖搖欲墜,萍蹤臉色蒼白,好幾次要沖下去,被身邊人死死拉住。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泥土不再被激飛,滾滾云團化為一縷一縷黑煙,透過黑煙隱約可以看見底下面目全非,山頂全部塌陷,到處燃燒著一簇一簇的火,火焰中隱約可見扭曲毀壞的飛車和各種殘肢斷臂。

  宛如地獄。

  看見這一幕,所有人都喪失希望,脫力坐倒,萍蹤蹲下來,用力揪自己頭發。

  容溥反而一直站著,端著個千里眼,不管那煙熏火燎之氣,站在山洞邊緣,不斷搜尋。

  又拉起萍蹤,塞給她一個千里眼:“繼續找。”

  萍蹤打掉千里眼,“這樣怎么活得了,我都活不了!”

  “我信她不會死!”

  萍蹤仰頭看著容溥雙眼。

  同樣是一雙被夜熬紅,被煙熏紅,仿若淚盈于睫的眼眸。

  卻比她多一分強大的信心和堅定。

  萍蹤接過了千里眼。

  更多人拿出了千里眼。

  洞里看不清,大家攀在崖壁上,頂著底下沖上來的黑煙,受著仿佛能將胸口吹開一個洞的凜冽山風,一寸寸,一尺尺地看過去。

  有個學生,無意中一抬千里眼,看見對面黑黝黝的山壁上,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掛著,隨風旋轉。

  他急忙喊起來,容溥端起自己那個高端千里眼,看了半晌,放下千里眼,長長出了口氣。

  萍蹤歡喜地奔過來,正要問他,一抬頭卻怔住了。

  飛快扭頭的容溥,眼角甩出一點晶瑩。

  半刻鐘后,萍蹤降落到對面山崖。

  那里是一片平滑的崖壁,底下有個小小突起。

  有半截鐵索掛在崖壁上,隨風輕輕擺蕩。

  萍蹤怔在了風中。

  方才她明明看見鐵慈懸掛在這鐵鏈上,在風中擺動,那模樣像是昏迷了。

  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呢?

  鐵慈感受到了耳畔吹過的風。

  有人正在背著她跑。

  一邊跑一邊還和身邊人道:“快點,別磨蹭了,那家伙交代了,搶人要快,尤其從容溥手下前搶人,咱們等了這許久,才等到機會,可別給你耽誤了。”

  另一人氣喘吁吁地道:“我不是輕功一直不如你嘛,你方才確定那位小郡主真沒發現咱們?萬一給她發現,又要…”

  前面那人立即不耐煩了:“閉上你的萬一!”

  鐵慈之前半昏迷了,但一直死死抓住那半截鐵索,還繞在了手腕上,而腳下又有那點突起撐住了她,才沒有在昏迷中被吹下山崖去。

  此刻聽見這熟悉的語氣和對話,頓時就把她給精神了。

  睜開眼之前,她在想,難道自己真的死了?居然連這樣不可能的場景和對話都給模擬出來了。

  睜開眼之后,她看見面前還是崖壁,壁立千仞,面向藍天,幾乎直上直下,以至于被人背著爬山的她,整個人往后仰倒,因此,身后還有人不住用手托著她,怕她掉下去。

  托住她的人不住碎碎念:“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一點都沒有褻瀆龍體的意思,事急從權,事急從權,陛下您千萬不要怪我,不要砍掉我的爪子…”

  鐵慈知道這個陛下指的不是她。

  她有點想笑,仰頭看星空,只是頭一仰,便有熱流涌出眼眶。

  背她的人十分敏感,她一仰頭就察覺她醒了,也不能回頭,專心爬山,只道:“陛下,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他道:“陛下,我們奉我家陛下之命,從大奉趕來此地,昨日才剛到,一直潛伏在這山間。您別怪我們之前沒幫忙,我家陛下囑咐過了,您和容溥一定有萬全準備,用不著我們多此一舉,萬一壞了大事就不好了。我家陛下只再三交代我們,在最危險時刻,以及勝利之后那一刻,容溥警惕性最低,您心情最好,這時候把您背了就跑,勝算最大。”

  鐵慈抿唇聽著,心想做了多少年皇帝,缺德鬼還是缺德鬼。

  慕四難得的像朝三一樣,絮絮叨叨地道:“我家陛下說,把您背走,就直接往大奉跑,至于大乾百姓,他知道您一定是要管的,但他絕不能讓您管的,他把您擄走,您就沒責任了,天下百姓要罵,罵他好了,反正是決不讓您再去蹈險了…”

  他道:“陛下,您總是為大乾百姓著想,多少也該為自己,為我家陛下想想。這幾年,我家陛下一直在努力,互市給了大乾很多方便和優惠,從未和大乾百姓在破鏡城產生任何齟齬,誤入大奉國境的都禮送出境,這些年也在大奉國內不遺余力地宣講,減輕兩國之間的仇恨,這回大乾遭難,陛下是準備開放國境允許大乾百姓去避難的,屆時往大奉冰天雪地里一藏,看那些王八羔子哪兒去找,我家陛下說,在此之前,您先去,大家信任您,肯定也就去了,到時候,就兩國一家親了…”

  他竟然忍不住笑了起來,聲音里洋溢著憧憬,“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的兩國破冰,永為友好鄰邦,甚至大奉歸于大乾,那…那我們可不可以回盛都一趟?”

  朝三在他身側也笑了一下。

  鐵慈笑不出來。

  她也說不出話,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被更咽堵住咽喉。

  她在慕四背上,淚眼朦朧回頭,看見底下人頭如螞蟻,在紛紛擾擾尋找,卻因為思維定勢,只以為她肯定是掉下去了,沒人想得到抬頭看一看。

  慕四嘴上說話,行動卻十分敏捷,在近乎直線的山壁上縱躍如飛,功夫比之前精進了許多。

  鐵慈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肩。

  她在慕四肩頭道:“下去…下去…”

  慕四怔住。

  半晌,他明白了什么,苦澀地道:“底下沒有活人了。”

  “下去。”

  “不行。”慕四道,“您是要找蕭大帥是吧?可我的任務是救您走。我們不能被容溥發現,您放心,容溥一定會去找大帥的,他人手可比我們充足。”

  他自然不會聽鐵慈的話,動作很快地一路爬,已經快到了崖邊,上邊影影綽綽,顯然還有人接應。

  鐵慈忽然輕聲一嘆。

  她低眼,底下,有個人終于反應過來,抬頭遙遙看來。

  朝三怕她不高興,在后頭柔聲道:“陛下,您還是多保重保重自己身體吧,您這樣,我家陛下見了,不知該多心疼。”

  鐵慈淡淡笑了笑,道:“你們,現在就去盛都吧。”

  把該接的接走,給逝去的人掃掃墓。

  話音未落,她忽然從慕四背上翻了下來。

  慕四和朝三猝不及防,兩人怎么也想不到鐵慈竟然忽然能動了,慕四伸手往背后一摸,果然,用來固定鐵慈的背帶已經斷了。

  怕不牢靠,也為了禁錮住鐵慈,用的是鐵鏈,然而依舊斷了。

  朝三扒著山壁,掏出一只懷表看了看,一臉茫然道:“不能啊,景緒不是說,這一個時辰她不能動嗎?這還差一點啊!”

  “所以!”慕四的手懸在空中,暴躁地道,“她直接就跳了!”

  兩人一低頭,就看見果然鐵慈身軀僵硬地直接砸下去了。

  朝三慘叫一聲,看那樣子也想跳下去了。

  這樣怎么和陛下交代!

  慕四一把抓住了他,“看!”

  朝三低頭。

  蓬地一聲,視野里忽然開了一朵蓬勃的大花。

  又像山谷間游來一朵巨大的云。

  鐵慈就栓在這云下,落勢漸緩,也像一朵云,在山間飄落。

  底下群山間爆發出一陣歡呼。

  慕四朝三齊齊松了口氣,這才發覺后背透心涼。

  慕四在這一刻深切地同情慕容翊。

  他總是嘲笑丹霜倔驢似的難追,吹噓自己當初追鐵慈多么容易。

  要他說,大乾皇帝才是真正的倔驢呢。

  鐵慈仰頭看頭頂的巨傘。

  原來這就是真正的降落傘。

  二師兄當初仿制的降落傘,和正版比起來,其實還差得遠。

  她本來做好了冒險的準備,她也就只差幾個眨眼的時間就能恢復,算著恢復時應該還沒完全落地,到時候雖然危險了點,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安全落地。

  誰知道因為她肌肉衣還沒脫,半空中自動開傘。

  這些人的裝備確實了得,這次完全是因為首領被擄,猝不及防,束手束腳,又被困在狹窄平臺之上,人多地方小,無處施展,很多強大功能都用不上。

  而大乾這次運氣逆天,在鐵慈的原本計劃中,是打算自己親身出現,引他們上平臺,然后炸斷四周下山的路,再炸毀平臺。

  但她不知道對方還有降落傘,如果真按這個計劃執行,她自己未必能逃生,對方還能逃很多人。

  容溥的計劃里有擒賊擒王,但卻不夠了解現代人軍隊的作戰風格,指揮正常情況下,是不需要親上戰場的。其余士兵遇上挑釁,抬手就把人轟死了,也未必用得著追到矮山之上。

  最后是鐵慈和蕭雪崖為了多一層保障,去捋人家肌肉衣,詐降又誤打誤撞弄來了席林,才成就了此刻的勝利。

  鐵慈想通了其間的關節,只覺得背后汗出如漿。

  這一次僥幸成了,下一次呢?

  師父那邊,到底還有多少人馬?

  自己猜對方人不多,可萬一猜錯了呢?

  青陽山的成功,幾乎不可復制。

  青陽山之役如果不是因為她和蕭雪崖容溥聚齊,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

  還有,誤打誤撞弄來的人質,發揮了比想象中更強大的作用,以至于很多時候只要將他隨便頂在面前,底下的士兵哪怕有很多機會出手,都不敢輕舉妄動,怕誤傷了他。

  這樣小心謹慎,只能說明對方身份非常非常緊要。

  這樣一個身份無比緊要的人,死在了青陽山,大乾又要面對怎樣的反對和反撲?

  噌地一聲,鐵慈落地,無數人向她奔來。

  底下的平臺已經沒有了,到處都是溝壑,溝壑里填滿尸首和毀壞的機械零件,一簇一簇的火焰在黑土間零星燒著,空氣中散發著人肉被燒焦糊的氣味。

  很多人在其間搜尋,其實大多數人都看見了當時的場景,在失去席林作人質,落入人群那一刻,外來的戰士終于展示了他們強大的火力,無數白光藍電割裂黑暗,縱橫來去,眨眼間仿佛連天地都被割成無數碎片,以至于眾人視網膜現在還在白白藍藍一片。

  而四壁的山體上,無數個深達數尺的小洞,都是那些槍留下來的,穿越三十丈方圓的山頂平臺,穿越平臺外的空間,落在百丈外的山壁上,還能留下這么深的痕跡。

  沒人相信在這樣的武器群攻之下,還有人能活下來。

  只是終究不能讓英雄血肉和敵人同葬,便是扒上半年一年,也要把人扒出來。

  容溥已經下令,留在山洞策應的學生,都事先躲入地下山洞的學生全部出動,清理戰場。

  他對鐵慈發誓一定會找到蕭雪崖,請求陛下先回去休息。鐵慈不說話也不回答,就地找了個比較平坦的地方,坐了下來,等。

  喊她吃飯,她不去,喊她休息,她不理,她就坐在那里,餓了就吃送來的吃食,累了靠著還熱著的崖壁閉目躺一躺,但任何人從底下上來,她都會立即睜開眼睛。

  這一等,便從深夜,等到了天明,再從天明,等到了黃昏。

  這一段分外漫長和難熬的時光里,她大部分睜著眼睛,看樣子是在思考,但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沒想。

  自從慕容翊把朝三暮四都派來接她之后,她一直繃得緊緊的弦就好像忽然被調松了一瞬,本該立即思考下一步怎么走,如果對方被激怒瘋狂反撲怎么辦,如果對方的武力比預期要充足怎么辦…但最起碼此刻,她什么都不想想。

  她在想當初金沙江上遮天蔽日的大船,居船自我隔離的慕容翊從小窗口里給她遞禮物,不遠處蕭雪崖挺直著背脊越過跳板,孤冷地走入那一輪更孤冷的月色中去。

  她轉而又想到上一次見丹霜,還是在大乾學院的校園內,也是一個抱著書走入食堂的背影,其時丹霜步伐輕快,渾身都寫滿了放松和快樂。

  丹霜在校園里漸漸走遠,煙花散盡后黑暗籠罩了承乾殿前漢白玉欄桿,她靠在欄桿上,看蕭問柳結束了和她最后的對話,轉回殿內去,即將跨入門檻前,問柳轉回頭,對她擺擺手。

  轉而眼前又是一片風雪,父皇站在瑞祥殿院中階下,指著她身后飛龍照壁對她說著什么,然后鉆入轎中,留給她最后一個微帶佝僂的背影。

  而在那時,披著大氅的慕容翊側身回首一笑。

  那是別離前他給她的最后一個笑容。

  他,他,她們,她身邊最愛最在意的人們,也在她眼前漸次離去。

  人間歡樂趣,離別苦。

  可歡樂太短,離別太長,長到這一生都如此漫漫,看不見希望的彼岸。

  有很多人站在一邊,憂慮地看著皇帝陛下,想要安慰,無力安慰。

  只能更拼命地挖掘而已。

  都知道時間越久越沒希望,也沒人說一聲要放棄。

  拼湊的軀體七零八落,卻也不得不一一拼起來辨認,很多人拼著拼著吐了,吐了之后繼續拼。

  時間緩慢又迅速地流過。

  鐵慈渾身都僵硬了,連意識都漸漸混沌,隱約有人來拉她,帶著哭腔,還有人似乎在吵架,有人在嘆息,四周亂糟糟的,她很累,卻不想管,無論誰靠近,都一個巴掌打過去。

  皇帝陛下一生未曾任性,卻在今日,讓所有人束手無策。

  只有容溥一直沒有上前,不勸解也不嘆息,只是遠遠地陪著她。

  “讓陛下歇歇吧。”他道。

  她那重重疊疊的心傷,總要有個宣泄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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