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你是不是根本沒有打算屈從于蕭立衡的意志。
你是不是準備虛以委蛇,在路上尋找機會?我知道你轎子中一向藏有武器。
你是不是在看我來了之后,有了新的想法?
你始終做出要和蕭立衡合作的假象。
你讓我帶人示威逼至府門前。
好助我和容府進一步割裂,好在皇太女面前疊加功勛,從此不僅不必為容家的大罪所累,還能憑借大義滅親之名,飛黃騰達。
你知道這墻下和府門前的地下埋著炸藥和毒液。
也是,我假借改建自己院子為名,偷偷挖地道做這件事,便是瞞過了所有人,也一定瞞不過多年首輔的你。
那你知不知道,我做這件事,其實是為了在你叛變之時,攔下你,震懾你,對付你?
應該是知道的吧。
不然你怎么會在轎中藏了淵鐵劍。
不然你怎么會轎子正好停在街正中。
不然你怎么會始終不肯下轎。
但我知道,你原本是沒準備動用這一招的,你從來就不是個義烈勇毅不顧己身的人。
你只是,為了我。
你只是,因為我做了這樣的選擇。
你只是知道我那三次磕頭,是傳出了信號,府內自有親信去執行這件事。
但是因為你的轎子還在街面上,從地下牽出來的引線只能點燃毀墻那一部分,而蕭立衡在街面上,完全可能被打草驚蛇后逃脫。
你知道我會送走你之后再點燃地面。
你知道我為了麻痹蕭立衡一定不會離開街面。
你知道我已經抱了必死之心。
所以你召我來,拋出我,代我點燃了星火。
這些年,我選擇走和您相反的方向,堅定不移,向日而行。
為此和您離心離德,將家族和日漸老去的您,拋于身后。
祖父。
我原以為您是這家族里冥頑不化,會帶領全族人沉入深淵的腐朽的掌權者。
卻原來,不肖子孫,是我。
風從上空掠過,攜著森冷的鐵銹和硝煙氣息。
容溥的臉埋在深雪之中,久久不起。
眼角頰側,淚珠凝冰。
重明宮東配殿內,緩緩走出兩個人來。
兩人形容有些狼狽,都一瘸一拐,其中一人右臂軟軟的垂下,血跡淋漓,隱約還可以看見臂上的血洞,另一人扶著他,頭發上全是土灰。
楚行白,白行楚。
殿內外俱靜。
良久,段延徳不可置信地聲音傳來,“是你們…”
殿外,賀梓等人擔憂地看向鐵慈。
雙胞胎是內奸,在陛下被刺案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這事本身比陛下被刺還要讓他們擔心鐵慈。
因為雙胞胎是鐵慈親自選出來,送到皇帝身邊的。
也是入選的十人中,唯二的受到信任,能夠長時間隨侍陛下的近臣。
到頭來,也是唯二的奸細。
童如石的聲音冷漠而譏誚,“重明宮戒備森嚴,機關無數,高手在側,一度無懈可擊。”
“感謝殿下,色令智昏。將慕容翊帶進宮,將這兩人送到陛下身側,才完成了這場配合默契的刺殺。”
所有的目光,一瞬間都集中到了鐵慈臉上。
大殿內光線暗昧,看不清鐵慈臉上表情,只能感覺到她一動不動,仿若成了一尊雕像。
赤雪在此時忽然有點不合時宜地給鐵慈端上一杯茶。
鐵慈沒看她,動作有點僵硬地接過,慢慢抿了一口,又遞還給赤雪。
整個過程自然而悄無聲息,以至于沉浸在憤怒和悲傷中的人們,都沒察覺有什么不對。
赤雪接了茶杯便走回暗影里。
她垂眼看著茶杯。
原本青碧色的茶水,現在一片暗紅。
赤雪垂著頭,一滴眼淚,無聲地滴落在那片暗紅里。
然后她悄無聲息地將那杯茶水,倒進了盆景中。
座上的鐵慈,終于開了口,說第一個字的時候,聲音似乎有些沙啞,很快便恢復了正常。
她道:“孤有一個疑問。”
童如石警惕地不接她的話。
鐵慈也不在意他接不接,自顧自道:“楚氏兄弟被你們費盡心思安排進宮,想必有過人之能,恕孤眼拙,此二人才能何為?”
童如石心中一跳。
這是一個巨大的漏洞。
原本以為皇太女重擊之下,心志難免昏亂,這質問一出口,她一定自責苦痛,如此也就足夠摧毀她了。
沒想到這位心如鐵石,在這樣的時刻,依舊清醒如初。
他笑了一聲,道:“我怎么知道?”
“父皇幾乎沒有武功,而慕容翊武功高強,既然他攜了刺殺父皇的任務進宮,以他之能,一人出手便夠了,又何須這武功平庸的兩人畫蛇添足?”
童如石冷笑:“殿下對遼東世子,可真是情深意重啊。”
他的意思很明顯,這種時候鐵慈還在試圖替慕容翊開脫,怎堪為天下之主?
鐵慈:“回答孤的問題。”
“那請殿下先回答我的問題,聽說第一個進殿的是殿下,請問殿下當時看見的是什么?”
鐵慈沉默。
童如石又冷笑一聲,“殿內有人親眼看見慕容翊扼住了靜妃娘娘,請問靜妃娘娘怎么死的?”
鐵慈不答。
童如石道:“陛下曾在殿中呼喊,殿下何不讓人重復一下喊了什么?”
鐵慈依舊不答。
趕來的臣子們中,很多人已經皺起了眉頭。
尤其江尚書,只見過慕容翊一次,便是夜闖宮墻那次。
但就那一次便對這人印象深刻且不佳,聽童如石這么一說,立刻就信了。
他當即忍不住道:“說了什么?”
童如石道:“我來得遲,可不像你們太女第一時間趕到,要么你們問問殿中人?”
江尚書便望向皇帝的一個近身內侍。
那人撲通跪倒在地,顫聲道:“回各位大人話…奴婢隱約聽見陛下喊叫,說…說…說慕容翊騙了他和太女,說慕容翊要殺太女…”
萬籟俱寂。
只有檐上積雪不堪重負跌落之聲,依舊落在雪地里,痕跡深深。
良久賀梓冷冷道:“陛下被刺,重明宮一片狼藉,動靜極大,你們卻毫發無傷,你們當時在哪里?”
那內侍拼命磕頭:“奴婢不知道啊!奴婢那時候不知怎的,腦子一片糊涂,整個人暈乎乎的在院子里打轉,眼前仿佛都是茫茫霧氣,隱約聽見陛下喊聲,卻找不到路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等到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竟然就在主殿的階下,才看見…才看見…但那時已經遲了…奴婢無一字虛言,當時不僅奴婢,整個重明宮的下人護衛,都是如此啊!”
他拼命磕頭,在場的重明宮的護衛宮人也齊齊跪下磕頭,證明他所言不虛。一個護衛淚流滿面地道:“殿下,陛下出事,我等也斷無活路,沒有不出手的道理,實在是當時情形詭異,無法護駕…”
眾人將目光緩緩轉向了雙胞胎。
慕容翊刺殺皇帝容易,但是想要瞞過或者控制住整個重明宮,是不可能的。
所以這兩人,確實是慕容翊的助手。
他們擁有的是什么樣的能力?
楚行白臉色慘白,微微一笑,道:“遼東繡衣使,見過皇太女和諸位大人。”
有人驚呼出聲,“繡衣使!”
那是遼東令人聞風喪膽的冷血密探組織,這組織中人,竟然滲透進了皇宮!
賀梓等人臉色很難看,幾位大佬知道,遼東繡衣使的使主,就是慕容翊。
在和蕭氏的商戰之中,繡衣使的情報系統,起了不小的作用。
鐵慈忽然道:“既然無人出手,你二人因何受傷?”
童如石心中又是一跳。
鐵慈犀利得簡直讓他無法招架。
她不是先戰桑棠已經重傷,又撞上人間至慘之事嗎?怎么還不倒?
鐵慈:“不要說是機關暗器所傷,重明宮內沒有能造成這樣傷口的機關。你這臂上,倒像是被人生生抓穿的。還是隔墻抓穿,傷口內含沙礫,是誰寧愿撞破墻壁,也要抓住你?”
不等雙胞胎回答,她又道:“慕容翊都逃了,為何不帶你二人走?你二人又如何不趁著最混亂的時機逃走,偏要留在重明宮?是腦殘找死,還是必須要留下來,好坐實某些事?”
楚行白沉默少頃,笑道:“殿下還是不死心嗎?”
鐵慈淡淡道:“孤不問心意,只問真相。”
“真相就是我等是遼東繡衣使屬下,此行是為協助世子完成當初在大王面前的誓言,行刺陛下。世子當初當殿發誓,遼東人人皆知。卻不知何故,遲遲未能得手,大王怕世子破誓,特派我二人前來相助。承蒙殿下垂愛以及世子暗助,于學院大比中選中我二人送往陛下身邊,才得以完成此任務。”
白行楚笑了笑,接道:“至于我二人為何不走,是因為大王覺得,世子什么都好,就是有點貪戀美色,也怕他以后依舊會被美色糾纏,所以派我二人留下,助世子運慧劍斬情絲罷了。”
“就為了斷他情思,你二人命都不要?”鐵慈唇角一勾,笑意嘲諷。
“自然不止如此。我二人本就是死士。當年唐王魯王之亂,兩王下屬被戮者千余人。我二人本也該是斷頭臺上客,被家人拼死救下,機緣巧合得遼東王救助,茍活至今。為報家仇和大王恩典,自然不惜此身。”
“至于為何受傷,確實如殿下所猜想,是世子出手。不過要讓殿下失望了,世子出手,不過是因為是他還想掩蓋真相,不愿我二人留下,導致他和殿下再難挽回罷了。”
鐵慈緩緩閉上眼。
很多漏洞。
甚至還有當面胡扯。
但狠毒之處在于,有些事只有她知道不對,但她現在任何質疑此事的言語,都會被視為意圖開脫慕容翊。
于事無補。
見她不再說話,童如石惡意一笑,道:“抱歉,讓殿下失望了。”
楚行白兄弟倆,相視一笑,同時手腕一翻。
下一瞬嗡地一聲響,院中一株梅樹忽然一震,幾朵梅花離枝而落,在空中又是一震散開,化為幾道紅色的流光,轉眼沒入了兩人的背脊。
那兩人背對梅樹,沒想到梅樹也是殺人機關,后背一痛,渾身立即便軟了。
下一刻他們瘋一般地喊叫起來。
那點梅瓣并沒有沒入他們體內,而是在他們后背的所有大穴之內一個盤旋,將那一處的肌肉經脈血肉攪合了個血肉模糊,成了一塊爛肉,再嗡然而起,空中一散又聚,再次成了一朵梅花形狀,回到了梅樹之上。
梅樹依舊花開葳蕤,朵朵凄艷,根本看不出哪朵才是殺人花。
雪地上只留了那雙胞胎慘叫翻滾,卻漸漸連翻滾都沒了力氣,他們受的傷并不在要害,卻眨眼間毀掉了他們全身經脈,并會持續長久地蝕骨侵脈,直至血肉腐爛,經脈寸斷,骨頭酥軟,內臟腐朽。
這個過程極其漫長,且他們會一直保持清醒。
鐵慈沒有表情地看著。
這不是機關,這是魃族最為陰狠毒辣的一種毒,狠到布置的時候,阿扣并不愿意,覺得這樣的毒傷天和,她們族中都不愛用。
但鐵慈覺得,不介意再狠十倍。
不管傷的是天和還是她的陰德,都沒關系。
她已經背負了這世上最沉重的罪孽,不在意再多一些。
有護衛過來,一拳打掉了兩人的全部牙齒,以防他們苦痛之下自盡。
鐵慈坐在榻前,遙遙看著童如石,道:“父皇之死,真相如何,誰應為此負罪,這不是你配操心的問題。孤只告訴你,誰出手,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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