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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八章 一滴淚作別你我

  鐵慈立在殿中。

  身前是噩夢,身后也是。

  她在警兆初生的那一刻,不管不顧奔向宮門,一邊奔一邊噴血,用最快的速度,使桑棠的黑暗領域,和正一腳踩塌城墻的端木撞在一起。

  震蕩的氣流和沖天的吶喊之中,會發生什么,是故人相見還是遺憾誤殺,她都不管了。

  黑暗從身前脫離的那一刻,她一個轉身瞬移,竟然發揮了此生最強的能力,一步至重明。

  風雪中重明宮一片紛亂,宮門大開,宮人狂奔吶喊,亂成一團。

  最里的寢殿卻靜悄悄的。

  鐵慈轉眼就到了寢殿前。

  她站在天井里,看見墻上那個被撞破的巨大的洞,和透過大洞看見的滿地狼藉。

  還有灑在門檻,粘在門邊上的斑斑鮮血。

  一霎之間,心上仿佛也穿了一個大洞,帶血的刀穿過,狠狠一絞。

  她站在厚厚的雪地上,佇立不動,所有人驚駭地看著她的背影。

  踉蹌腳步聲響,丹霜狂奔而來,扶著門邊不住喘息,然后慢慢瞪大了眼睛。

  她看見鐵慈原本輕盈若羽地站在沒小腿的積雪之上。

  忽然就慢慢沉了下去。

  像緩緩陷入一個再難掙扎得出的噩夢。

  而鐵慈直到沉底,才恍然驚覺,一抬腿,竟然撲倒在雪地中。

  來去如風,揮手便可斷壁的皇太女,在此刻,連雪地都掙扎不能出。

  丹霜戰栗著,手指緊緊摳進堅硬的木質里。

  鐵慈卻已經慢慢爬了起來。

  她手撐地,將自己一寸寸撐起來,站直,吸一口氣,然后,一步步走上臺階,走進殿中。

  剛上臺階,她就看見了殿內一地碎片中,躺著的鐵儼。

  看見了鐵儼胸前的刀,看見了他臉上脖頸上那些鮮紅的疣,有的完整著,有的破裂了,滿地灑著血和粘膩的漿。

  看見了父皇臨死依舊大睜的眼睛,那眼神里憎恨和痛悔猶自不散。

  鐵慈猛地捂住了心口。

  她以為自己在剛才的雪地里,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當噩夢真的當頭砸下,她才發現在真正的恐懼和苦痛之前,所有的準備都是徒勞。

  就像刀尖未曾及體之前,誰也不能真正體會那有多痛。

  是萬箭穿心天地炸裂,人間萬里都化了灰,揉著血,戳著骨,攜著滾滾的灼熱巖漿,一股腦兒塞進胸膛。

  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想,或者這只是個夢,或者自己已經死了。

  死了多好。

  多好。

  內殿砰地一聲,什么東西倒地的聲音。

  幾乎沒有思考,她風一般地掠了過去。

  她在這一霎可恥地選擇了逃避。

  她需要任何別的事,來讓她逃脫一刻,就一刻也好。

  太迅疾,她的身影卷起狂風,掀動珠簾,砸在墻上,嘩啦一聲。

  光影動蕩,外殿尚明而內殿微暗,她站在光與暗的交界處,也站在了地獄的入口。

  以為的救贖不會來。

  永不會來。

  一抬眼,她看見了慕容翊。

  還沒來得及生出些微慶幸,就看見他手中拖著的人。

  她極好的眼力,足夠她在一霎間,看清那已經是尸首,也看清慕容翊剛剛撤開的還抓著白綾的手指,和尸首頸間的勒痕。

  她的目光,緩緩落在慕容翊的手上,和衣袖上。

  衣袖上,結著發硬的白塊,在一片血色中十分扎眼。

  那是皰疣破裂后的漿。

  手背上,無數細細的劃痕。

  一看就知道,是被尖利指甲在掙扎中抓傷的。

  而慕容翊坐在那里,坐在她母妃的尸首之前,就那么看著她。

  他染血的臉頰之上,一雙平日里流光溢彩的眸子,神光漸淡。

  她站在那里,在這一刻心中茫然地想。

  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會這樣。

  為什么殫精竭慮也不能阻止風暴襲來。

  為什么歷經艱辛也不能保證結局完美。

  為什么她從無怨尤,甘心吃苦,扛住自己無論能還是不能扛住的一切,只求人間最簡單的幸福,依舊求不得?

  為什么她已經走到了這里,卻在最后這一刻,落入深淵。

  眼前有些模糊,看人忽遠忽近,一忽而是逼到眼前的父皇尸首,一忽兒是倏忽遠去的遍身鮮血的慕容翊,一忽兒是重明宮的斷壁殘垣砸入眼簾,一忽兒是靜妃脖子上的白綾被風雪卷去。

  忽然身后一聲嚎哭砸入腦海。

  “陛下啊——”

  腳步聲雜沓,驚呼哭泣聲不絕,她麻木地轉頭,看見今夜內閣在宮中戍守的官員都來了。

  撲在父皇腳頭撫尸痛哭的是段延徳。

  朱彝神情麻木地站在殿中,眼睛血紅地看著她。

  段延徳老淚縱橫地抬起頭,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忽然頭頂一聲裂響,一道劍光當頭刺下。

  沒有武功的段延徳驚駭地瞪大眼。

  鐵慈下意識要瞬移,卻胸間劇痛,寸步難移。

  劍光將至段延徳頭頂。

  人影一閃,砰一聲將段延徳踢開,自己一個仰身滑跪,手中凳子一擋。

  喀嚓一聲凳子碎裂,人影翻身而起,人在半空,一腳踢出。

  對方以劍拄地,一個飛旋,砰一聲,兩條腿狠狠砸在了一起。

  丹霜一個踉蹌,撞上了殿柱,卻在旋身而出時,手指一撩。

  一張面具飛出,砸在了廢墟間。

  對方立即拔劍,后退,靠著屏風,垂頭。

  丹霜卻已經看清了他是誰。

  冰雕一樣的姑娘,在這瞬間,臉上血色忽涌,連眼眸都血紅。

  慕四卻不看她,面色僵硬地一抬手,梁上落下十幾個黑衣人。

  都著黑色裘皮,配遼東鋼刀,身形高大剽悍,一雙眼眸森冷如雪。

  幾乎他們出現的那一霎,整個殿內便刀光如雪,向群臣罩下。

  朱彝飛奔去扶起段延徳,大喊:“傳白澤衛!放旗花!”

  腳步急響,一群白澤衛沖入,領頭的是今夜宮中值班的祁佑。

  雙方交戰,遼東刺客領頭的卻是身材微微豐腴的女子,身形一扭,已經越過了慕四,直奔內殿。

  她要進入內殿,就要經過鐵慈身側。

  她竟毫不猶豫,飛掠而至。

  鐵慈微微抬眼,看著她。

  是曾有一面之緣的姹紫。

  姹紫也在看著她,眼神掠過一絲憎惡。

  兩人眼看就要擦身而過。

  鐵慈忽然抬手。

  姹紫眼底憤恨之色更濃,立即也抬手,手中刀光明若秋水。

  卻忽然慕容翊哇地一聲噴出一口血。

  姹紫立即顧不上鐵慈,掠過她身邊,直奔到慕容翊身側。

  她身后,鐵慈立在那里,手抬在胸口位置,始終沒有動。

  姹紫跪在地上,她擅長醫術,看見慕容翊的第一眼,心便涼了半截。

  這一霎心中怒火如巖漿于火山中翻滾,便要噴涌而出。

  皇家欺人太甚!

  世子為你殫精竭慮,勞累傷身。

  為你多次違拗大王,自毀前途。

  為你孤身進宮,在自己勸阻時還說,他是去有阿慈的地方,那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到頭來!

  到頭來他落得一身傷痕,油盡燈枯!

  悲憤絕倫,不禁想起臨行前大相吩咐一定要說的那句話。

  姹紫暗暗咬牙。

  大相囑咐,看見世子,便立即恭喜世子,完成了當初的諾言,大王甚慰,宣世子即日回遼東,準備接位。

  大相說,聲音越高越好。所有人,尤其是群臣聽見就行。

  姹紫原本有些猶豫。

  這話一說,世子和皇太女之間,就真的毫無轉圜余地了。

  她并不在意這個,卻怕世子傷心。

  但此刻,眼見世子慘狀,眼見那一地一身的血。

  眼見他一身血依舊只望著那個人。

  她便不能抑制地憤怒,并要將這憤怒化成字字刀鋒,去刺向那個只能給世子帶來災難的女人。

  慕容翊看著她,眼中神光漸散,唇卻在微微蠕動,似乎努力要說什么。

  但他終究什么都沒能說出來,身子一軟。

  姹紫急忙接住,抱起他就向外走。

  一邊走,一邊就大聲道:“恭…”

  剛說一個字,忽然感覺手被死死捏住。

  她以為慕容翊醒了,低頭一看,他依舊昏迷,卻在此時,眼角緩緩溢出一滴淚。

  姹紫震驚得險些沒有抱住他。

  她自幼跟隨世子,雖然并不經常在他身邊伺候,但記憶中,無論遭遇怎樣的苦難,她從未見他流淚。

  一滴也無。

  他是行走世間的風,掠過雪山也經過大海,他凝視過人世間萬里深淵,也迎接過高天之上的冰風,罡風凜冽,早已錘煉他心如琉璃鋼鐵,她曾以為這世上沒有任何事能令他落淚,正如也不該有任何人和事,能令他以心垂顧。

  然而此刻,這一滴淚擊穿她的憤怒,她酸楚得要咬碎牙關。

  她勉強用力咽回了那句話。

  抱著慕容翊,平靜前行。

  前方,鐵慈還是那樣,靜靜地站著,沒有表情,沒有動作,沒有活氣。

  連正殿里的打斗,她都沒管。

  離鐵慈還有一步的時候,姹紫輕聲道:“如果想他死,你就阻攔我。”

  鐵慈的手,還放在胸前。

  姹紫抱著慕容翊,坦然從她面前經過。

  那一霎。

  鐵慈終于緩緩垂下眼。

  目光落在慕容翊臉上。

  那一滴淚,因為震動,正順著慕容翊眼角緩緩流下,沖刷出一道帶血的溝。

  宛如血淚。

  鐵慈閉了閉眼,手依舊放在心口。

  姹紫毫無聲息地從她身邊走過。

  …這一霎黑夜無聲流過。

  一滴淚作別你我。

  ------題外話------

  寫這章時,一直在耳機循環播放大旗英雄傳的主題曲《一滴淚》。最后幾句,也是化用了其中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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