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前。
城東一座普通卻占地廣闊的庭院里,有人坐在窗前梳頭。
那真是一頭好頭發,流水般瀉地,從發梢到發尾,都一般的光潤烏黑。
執梳的手指清瘦纖長,戴著一個蘭花狀的戒指,只是不知道是因為有風還是怎的,那戒指總在微微顫動。
梳頭的姿勢很優雅,不急不慢。
遠處似乎有絲竹之聲,做這飛雪黃昏中略顯凄清靜謐氛圍里的伴調。
近處有雪打竹葉聲瑟瑟。
一切都很和諧從容。
梳頭的手忽然一抬。
梳子電一般穿窗而過,一抹烏光穿透綿密雪片,扯得這雪簾一陣扭曲,滿院竹枝齊齊被截了頭,碎葉伴碎雪蓬然炸開。
落了一陣紛紛揚揚的綠白之雨。
下一瞬院子里已經多了條人影,鬼魅般一腳上了屋脊,俯視著底下一片狼藉,輕聲道:“拿著故人舊物,將我請來這里,卻連影子都不見,怎么,是覺得我近些年脾氣太好了嗎?”
他說一句,便踏一步,每一步都邁七八座屋脊,不過幾步之間,已經將要出了這宅院。
卻忽然有人輕聲嘆息,聲音蒼老。
道:“你什么時候脾氣好過?”
屋脊上衣袂飄飛的男子忽然回頭,看向底下。
輪椅轆轆聲響,在雪地上輾出深深痕跡。
輪椅上的男子微微抬頭,看著屋脊上人,眼神中流年滄桑流轉過,他道:“端木,別來無恙?”
屋脊上的端木好一會兒才認出這人,“景緒,果然是你。”
又道:“你如何這般老了?”目光落在對方蓋著毯子的下半身上。
醫狂景緒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又看看端木,一笑道:“不愧是你,不愧是三狂五帝之中的最強者。我們死的死,廢的廢,躲的躲,一個個活得茍延殘喘,只有你,光艷如昔。”
端木譏誚地笑了笑,并不想對此多說什么。
他亦九死一生,多年來只能在燕南深山內靠毒物維持。
不過確實總比死了的那些好一點點。
他道:“閑話少說。景緒,你拿當年信物給我,請我在這宅院里等你,說有桑棠的消息,那么現在,該有個交代了吧。”
景緒拍了拍自己的腿,唏噓道:“抱歉,讓你多等了幾日,畢竟雪大,殘疾,趕來并不容易。”
端木并不理會,只向他攤開手掌。
景緒便嘆口氣,道:“你還是這樣…你且隨我來。”
他驅動輪椅,向庭院深處行去,端木不遠不近地跟著,直到到了后院一處緊閉的院門前,景緒開了鎖,推開門,里頭還是普通院子模樣,卻在院子正中間,有座墳塋。
端木站住,看著那無碑無銘的孤墳。
一瞬間他神情便如這風雪蒼穹一般地空。
景緒的聲音淡淡響在他身邊。
“一年多前我的恩主遇見他,當時他在被一支軍隊追殺,原本不至于死,卻因為被對方以強光照射,突發疾病失控,被亂箭射殺。我恩主救下他,著我救治,卻已經回天無力。他臨終前說他就是在盛都和你失散的,他不會離開這里,要葬在這里,面對著城門的方向,等著有一天…故人重回,踏入城門。”
端木靜默的臉無悲無喜。
“哪里的軍隊。”
“…太女九衛。”
端木霍然回首,死死盯著他。
他的眼神能讓萬軍戰栗,景緒卻只是苦笑,道:“我知道你和皇太女有交情,你還一直在助她。但你想想,她是怎么獲得你信任的,是不是因為桑棠?你又是為什么助她的?是不是她說她能向你提供桑棠下落?
端木沉默。
“她必然見過桑棠,不然也不能找上你。但是為什么她一直態度含糊,不肯告訴你桑棠在哪里?”
“她又是如何和桑棠有交集的?”
“堂堂夜帝,怎么會死于普通軍隊之手?是因為被人抓住了軟肋,是因為那世間絕無的強光。”景緒道,“我恩主說,那是一個黑色的長圓筒子,有點像千里眼,但是能發出極亮的光,人眼接觸那光能被刺瞎。你見過那樣的東西嗎?”
端木的眉梢忽然狠狠一抽。
他見過。
在鐵慈那里。
她在谷中求醫時,背的古怪的包袱里,就有那個東西,他見她拿出來用過,極亮,不似這人間任何燈火。
“你在別的地方見過那極亮的東西嗎?”
自然是沒有的,所以印象深刻。
“你是說,鐵慈知道桑棠的弱點,她的太女九衛才能用那強光殺了桑棠。”端木冷冷地道,“但是桑棠當年曾被高山雪狼所傷,得了怪病,不能見光,這事,除了我,也只有曾給他治病的你知道,那為什么不是你,殺人之后又企圖栽贓?”
“因為我根本不可能擁有那東西。因為那東西出自于瑰奇齋,是瑰奇齋不對外售賣的絕密武器,因為鐵慈是瑰奇齋大東家的徒弟。”
“至于皇太女為什么要殺桑棠,我可以告訴你,桑棠當年確實沒死,重傷被當朝皇太后救下,因為傷重,多年在宮中養傷,靠蕭家搜羅天下奇藥維持,無法出宮一步。也因為感激太后的救命之恩,所以甘愿留在宮中保護太后。而蕭太后和皇太女水火不容,皇太女未掌權時,難免和蕭太后多有沖突,在皇太女眼里,桑棠保護太后,為虎作倀,是她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釘。”
“鐵慈那人,你該知道,智慧出眾。她在宮中多年,多次和太后桑棠交鋒,看出桑棠的弱點,并找到可以對付他的武器,實在不難。”
“而天下,也只有她能做到。”
端木依舊沉默,忽然衣袖一揮。
砰地一聲舊墳炸開,棺木碎成齏粉,里頭一副骨殖飛出。
飛出的一刻便像被透明的手接住,平平緩緩飛過來,落在地上。
端木低頭看那白骨。
左心位置缺失肋骨,骨頭斷裂邊緣整齊圓滑,前后肋骨貫連成洞。
右腿骨也有一個洞,和當年他被雪狼咬穿的位置一模一樣。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桑棠右手上。
那里有一個只有他和桑棠才知道的秘密。
桑棠幼時淘氣爬樹,曾經摔斷過小手指,所以他的小手指始終有點微微彎曲,且短了一小節。
現在那只手的小指骨,也是微彎而短。
風雪如舊,旋舞于天地之間,樓臺飛檐,慢慢垂落嶙峋的冰棱,劍一般向下延伸,似要刺穿地面。
端木在院門之前站著,風太大,吹得他整個人鼓蕩欲飛,以至于指上蘭花螳螂再呆不住,隨風卷到了他肩頭。
然后無聲無息,碎成淡粉色塵埃。
隨即,他身周的雪片、樹枝、院門、圍墻…都在無聲化粉,圍墻一截一截消失,無數各色粉末亂卷,消弭在這混沌風雪之中,
共公未撞不周山,而天地已將崩。
最后連地面也在慢慢塌陷,連景緒也呆不下去,驅動輪椅退出了院子。
他的半邊輪椅埋在深雪之中,歪著身子看著端木的背影,眼神里藏著深深悲愴。
他道:“你如果還是不信,去問問皇太女吧。”
他道:“你一世英雄,我不愿見你為人所欺所騙,更不愿意是拿桑棠的名義。”
他道:“放下他吧。你從來都是自己的帝王。”
一陣風過,雪落成幕,當幕布徐徐降下,院子前已經沒有了端木的身影。
而翻開的地面已經恢復原狀,骨殖已經回到棺木中,再次深埋地下。
墳前多了一支孤梅。
景緒望著那孤梅,深深嘆了口氣。
他沒有離開,反而再次進入了院子,衣袖一揮,院門關上。
片刻后,他身邊已經多了一道人影。
人影在風雪中模糊著。
景緒道:“信送出去了?”
“是。”人影道,“送給了那個小姑娘,另外,宮里也傳了一道。”
景緒疲倦地揮揮手,人影便消失不見。
景緒從懷中摸出一封信,細細地看著,半晌,嘆息道:“你求我在遼東對付太女的時候,出手護持太女,為師做不到,畢竟為師受人恩惠總得還。但是看在你一往情深,為她未雨綢繆的份上,為師給她留下一線生機。就看她運氣如何吧。”
他手指一搓,信在風中與碎雪同化。
他抬頭,看著風雪中早已看不見的影子,微微嘆息。
“都是癡情種啊。”
半個時辰前。
順著毒物指引一路狂奔的阿扣,在內城城門附近攔住了端木。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接到一封信,告訴她端木會去對皇太女不利,并告訴了她端木可能行進的路線。
她遠遠看見端木的時候,沒來由地心間一抽,而她的老虎猛地呱了一聲,將頭一縮,再也不肯出來了。
不過一眨眼,端木就像一陣風,要刮過她身邊。
阿扣什么都來不及想,猛地張開雙臂,大喊:“叔公!等一等,我有要事…”
她連話都沒能來得及說完,只覺得一陣涼風透體而過,再一轉頭,端木已經穿過了城門。
阿扣腦中一片空白,抬頭對城上大喊:“攔住他,攔住他,攔住他啊!”
喊聲撕心裂肺,驚得城頭上士兵往下看。看見一個少女又蹦又跳,都嗤地一聲。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城門前經常有些嘩眾取寵的人,他們見的多了。
底下進城的百姓也紛紛避走,道:“哪來的瘋子!”
忽然城頭上有人走來,問:“怎么了?”
士兵急忙躬身,道:“狄指揮使,底下有人發瘋呢,我們這就讓人驅趕。”
狄一葦探頭下去,遠遠看見一個彩衣少女不停喊叫,四面已經有人在驅趕。
她并不在意,走下城頭,正準備去城外繼續巡視,忽然聽見那少女喊:“求你們了,攔住他啊!會出大事的!他要去皇宮啊!”
狄一葦霍然轉身。
一刻鐘后,半個盛都都看見了一副奇景。
飄揚的大雪在不斷變形,一層一層的如波浪涌動,不斷地向前推進,有些眼力特別好的人,隱約能看見那些雪浪的中央似乎有條人影,可是那雪浪推進的速度太快,狂風卷過,路邊的人躲慢一步,都能被冷雪撲了一脖子,無數人發絲被割斷,以至于雪霧邊緣,鑲上一線黑邊。
而在雪霧之后,是一大群士兵在狂追,當先一人,身軀肥胖,動作卻極其靈活。
這盛都很多人都認識這個柔軟而靈活的胖子,是皇太女的九衛指揮使。
看見他這樣在大街上策馬狂追,眾人相顧失色。
九衛指揮使這樣倉皇失色,莫不是太女出什么事了?
內城城頭上,狄一葦放下千里眼,神色凝重。
她先前下城頭,認出了阿扣,她和鐵慈一直通信,鐵慈在燕南之行的經歷,都告訴了她。
她知道阿扣是個老實孩子,不會無緣無故鬧事,簡單問了一句,百戰將領的直覺讓她心知不好,當即讓夏侯淳帶人去追。
不管任何代價,務必要把人在宮城之前給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