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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五章 望聞問切

  有那么一瞬間,他懵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背上猛地出了一層汗,低頭就要跪。

  被鐵儼拉住。

  皇帝像是只是隨意說了一句話,依舊沒心沒肺地道:“你這老貨,做什么呢?年紀沒到膝蓋就軟了?快把簾子放下,朕困了。”

  內侍趕緊給他將被角掖好,放下金鉤,躡足出去。

  出了寢殿,他摸了摸后背冷汗,自己站在檐下咂摸半晌,仍舊沒有咂摸出方才的皇帝到底是個什么態度。

  他跟在皇帝身邊也有多年,往日里的傀儡皇帝是一個模樣,現在的皇帝似乎沒有太多變化,但是一個人做了傀儡多年,乍然解脫還重掌大權,地位心態天翻地覆,怎么還會和以前一樣呢?

  他等了一會,確定里頭鐵儼睡熟了,才出了宮門,走過一個拐角,陰影里有人在等著他。

  對方是一名內閣中書,是專門給陛下太女送折子的,方才陛下詢問折子去處,這位中書特地過來解釋。

  內侍站下,和他細細將方才的事說了一遍,每句話,每個字。

  中書聽了,什么也沒說,只默默塞過去一個荷包,內侍也就很熟練地收了。

  內侍回轉重明宮,中書也就回了內閣值房,就著燈火,匆匆寫了封信,交給自己在前廷伺候的伴當,伴當行到宮門下,找到熟悉的值夜侍衛,將信交了出去。

  次日天明,容府側門就有人進入,不多時,這封信便放在了容麓川的書房桌上。

  枯瘦的手指拈起信來,隨意瞧了瞧,順手扔一旁火盆里。

  轉首對旁邊幕僚笑道:“魚兒似乎上鉤了呢。”

  幕僚道:“恭喜老爺。”

  容麓川笑著搖了搖頭,幕僚輕聲道:”老爺說過,此計只能在太女剛回宮時使用,也只能于此刻奏效,那之后,老爺打算…?”

  “打算?我沒打算。”容麓川起身,戴上官帽準備上朝。

  幕僚神色困惑。

  “何必要有打算呢?鐵家要對付的又不是我。”容麓川淡淡道,“容家從來要的只是自保,是地位不衰,是家族存續。蕭家倒也成,不倒也成,只要倒下來不會砸到容家的腳就成。”

  他向前走,幕僚小心地讓開了道路。

  窗外天色陰沉,似乎總在蓄著一場雪。

  容麓川在門檻上站定,沒有回頭,輕聲道:“記住,這朝政也和醫家一般,望聞問切為先。諸般事務,人員往來,流言風語,蛛絲馬跡,都一一搜羅于心,才能窺見癥結所在,或培元,或固本,或拔毒,或撻伐。用什么藥,都要先看病得如何。”

  幕僚道:“若無病呢?”

  “人吃五谷,政出多門。怎么會沒病?”容麓川上了等候已久的暖轎,轉頭一哂,“若有需要,沒病,也讓它病一病。昨夜今日,不就是了?”

  鐵慈當夜丑時才睡,次日沒有大朝會,但她也沒能睡成懶覺,因為卯時正就有內閣送折子來,鐵慈想著老爹今日可以睡個懶覺,愉悅地接受了任務。

  重明宮里,鐵儼卻是早早醒了,畢竟每日晨起批閱折子已經成了習慣,寢殿外伺候的宮人也已經做好了伺候皇帝起床的準備,不過今日鐵儼沒有很快起身,在靜靜聽了一陣重明宮的動靜,確定沒有了每天早晨內閣行走送折子來時急促的腳步聲后,他便又閉上了眼睛。

  他的貼身內侍沿著廊檐悄悄走來,揮手示意眾人下去。

  重明宮從前些日子的喧囂中脫身而出,又恢復了兩年前的沉靜。

  不用起早的皇帝,睡了個懶覺,起來后也一反常態,沒有召見重臣議事。但是重臣們的動向很快就傳遍了宮中,說是一大早容首輔就進了宮,帶著內閣諸位大學士去瑞祥殿見太女議事了。

  鐵儼聽說的時候,剛剛起床,聞言伸了個懶腰,什么都沒說。

  慈仁宮也很安靜,應該說這種安靜從鐵慈上次回京之后便開始了。

  鐵慈剛去燕南的時候,宮中有過幾次小動靜,但是因為皇帝和靜妃的宮宇都防守嚴密,沒能得逞。這些小動作都隱隱約約指向慈仁宮,自此鐵儼干脆以太后病了為名,將慈仁宮封了宮,不允許任何慈仁宮人出入,蕭立衡自然抗議過,要求探望太后,但是現在朝廷乃至整個盛都的文人都以賀梓馬首是瞻,賀梓先下手為強,對外宣稱太后因為娘家行事不端而氣病,蕭家如果還愿為太后著想一分,就不該再去滋擾她老人家安心養病。

  偌大一頂孝道的帽子扣下來,蕭家只能止步于內宮之外。

  太后難得的也很安分,幾次試探不成之后,似乎便放棄了。

  此時她正坐在桌前親自梳妝,并沒有叫梳頭宮女進來,畢竟長日漫漫,困在這慈仁宮一畝三分地里,再不自己找點事做,就要閑的發霉了。

  她一下一下梳著自己的長發,這個年紀了,她依舊烏發如云,畢竟當年,她就以善于保養容顏,善于穿衣搭配而聞名六宮,深受先帝寵愛。靠著這一手,硬生生把許多年紀比她輕的妃子先熬死了。

  梳子落在發頂便順暢地滑了下去,太后垂頭望著桌面,日光從窗欞縫隙透進來,被窗格在桌面上分割成一格一格如柵欄,她知道從第一柵移到最后一柵的時候,這一天差不多就過去了。

  這一年也差不多過去了。

  她忽然拋下梳子,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地面落了一層隱約的黑色長發,她長長的裙裾拖曳而過。

  她站在廊檐下,透過層層宮門,看見緊閉的慈仁宮大門。

  這扇門并不會開,只在側門開了個人鉆不過去的小門,遞出雜物,送進飯食。

  像個狗洞。

  狗洞門口還有整整一隊的太女九衛日夜守衛。

  美其名曰保護太后,可是太后知道他們甚至背著勁弩。

  她相信,他們會射殺任何越過慈仁宮墻頭的人和物。

  包括她。

  這些兇惡的狗,懷里揣著鐵慈的命令,而她那個名義上的好孫女,絕不會放棄任何能夠殺她的機會。

  鐵慈離開燕南的時候,太女九衛剛剛借著春闈事件掌握了宮禁,一開始是和白澤衛共同輪流戍守后宮,而白澤衛她多年滲透,很多都是她的人。

  那時候她還可以安枕,但是夏侯淳那條老狗,借著太女的威勢和狄一葦的幫忙,先是組織了一場軍中大比武,用狄一葦留在盛都的血騎和蝎子營精銳,將很多屬于蕭家派系的盛都宮衛頭領打傷,再借此機會以白澤衛無能為名,進行了清洗和換將,將血騎和蝎子營精銳都安排進了這皇城內外的防衛,占據了重要的中層位置,白澤衛也被換了許多。

  之后又是打散換防,人員重新篩選補充,幾輪下來,宮衛就幾乎沒有蕭家的人了。

  換完守衛就是換各宮伺候的人手,這回是瑞祥殿的人和鐵慈那個青梅竹馬顧小小一起動手,借著各種由頭,將她慈仁宮的宮女幾乎都換了。

  只是她身邊的人,是她從娘家帶來的,沒有合適的理由,誰也不能動,她身邊人也只能謹言慎行,連走路都不敢步子大,生怕一個不小心,被捉了錯處,從此就得離了慈仁宮。

  雖然身邊人還在,但是沒了那許多小嘍啰,辦事就極為不方便。

  更可怕的是,鐵慈人不在京城,眼睛還始終盯著宮禁,她和她的狗,從沒放棄過殺掉她的想法。

  她的飯菜被下過毒,她遇見過三次刺客,宮中哪里都沒去,偏偏往她這奔的刺客,而平日里眼睛都不眨守門的九衛,那天一個人也不在。

  若不是桑棠在,若不是每頓飯菜她都先送到桑棠那里,她大概早就死了。

  但那段日子,那日夜不眠擔驚受怕的日子,還是讓她崩潰了。

  她爬上慈仁宮最高的采星樓,舉著火把,哭鬧著要放火燒宮,終于逼得皇帝匆匆趕來。

  關閉了兩個月的慈仁宮大門終于打開,宮內是幽禁,宮外是自由。

  皇帝站在那道分界線上,現在,擁有進出自由的是他,變成傀儡的,是自己。

  她在登樓之前,硬生生兩夜沒睡,把自己熬得無比憔悴,以至于皇帝一看見她,震驚無倫。

  她第一次拋下了身為太后的尊貴,抱著皇帝的腿痛哭,她請他看在當年養育之恩的份上,干脆賜死自己,不要留她在這水深火熱的慈仁宮內日夜苦熬。日日經受死亡的恐懼和威脅。

  皇帝不敢置信。

  她看著皇帝的神情,便知道果然鐵慈干這些,是瞞著皇帝的。

  她就是條潛伏多年,爪牙帶毒,一朝出手便要人性命的惡狼。

  她把留下的帶毒的飯菜,喂給貓狗,死了一地的貓狗,讓鐵儼眼神震驚。

  她給鐵儼看那被刺客一劍刺穿的宮墻,她跪在皇帝腳下,哭著回憶母子也曾溫暖過的相處細節,回憶當初被寵妃為難時的她對他有過的回護,和他賠罪自己被蕭家裹挾的利欲熏心,發誓以后一定安分守己。

  她和他說,之前的那許多年,她是做的不對,但是她從未想過要皇帝和鐵慈性命,不然父女二人也不能安然至今。

  何以陛下一定要弒母,便不懼這史筆如刀?

  那一個下午的哭泣,耗盡了她的力氣和全部智慧,最終皇帝雖然沒有答應開放慈仁宮,撤走護衛,卻承諾了不會傷她性命。

  之后果然,下毒沒有了,刺客也沒有了。

  日子似乎恢復了平靜,可她心底的火一直在燒。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日在采星樓上,自己在鐵儼腳下哭號求饒的屈辱。

  太后的目光,緩緩落在墻角,那里有一條水道,宮女們正將洗過臉的胭脂水倒進去,水里便會漲起一片膩膩的杏子紅色。

  她目光收回來,明明沒有動靜,身后卻有寒氣逼來。

  她便知道,桑棠從他的冰屋子里出來了。

  她回轉殿內,桑棠跟在她身后,兩條人影長而曲折地覆在門檻上。

  身后他微啞地道:“我昨夜又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他行走在叢林之中,四周盤桓著無數毒蛇猛獸,他坐在樹上梳頭,他的頭發長長了,像一道黑色的河流從巨木之端垂落…我想去找他了,去這個滿是樹木和毒獸的地方。”

  太后猛地回過頭來。

  一瞬間眼神驚駭。

  不,不能!

  她連聲音都變得尖利:“一個夢而已,如何能當真!”

  桑棠道:“可我等了太久了,每次你都說打聽到了消息,但每次都找不到…他,還是死了吧?”

  “他怎么會死?”太后吸一口氣,柔聲道,“他當初就是你們當中,最強大的那個,他那能力,這世上哪里有能置他于死的力量?”

  桑棠冷淡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心口,道:“你沒見識過那樣的東西,就不要說這樣的話。我比他弱不了多少,可如果不是我心生偏了,我早就死了。”

  “你在騙我是吧?你一直在騙我…”桑棠道,“池鳳酈死了,歸海生死了,他們當年逃得一命,僻處海疆,終生未出,用一生的時間來治傷。最后還是死了。一個死于雷電,一個藏于火中。”

  “不…不…歸海夫妻如何能和你們比?他們會死,但你沒死,端木就一定不會死…”

  “就算他不死,可能也和歸海夫妻和我一樣,縮于某地不能動彈吧…然后你找不到,而我也縮在你這里,那此生如何能再次相逢?或者即便是相逢,這樣的我他也不愿意看見吧,龜縮于女子后宮,為活命做女人打手,不見天日,活得像一條狗…”

  桑棠眉宇間浮現一抹厭倦。

  原本寄希望于這個擁有天下最大權勢的女人,能幫自己找到他。

  但是許多年過去,一次次生出希望,一次次失望。

  再后來看見萍蹤,住進了她做的冰屋子,終于能夠看一看這世間的光。

  萍蹤偶爾會來看他,給他的冰屋子加固,他坐在里面,想了很久。

  想萍蹤說,池鳳酈死前,眼眸里閃耀著對自由的渴求。

  他覺得可笑。

  當年叱咤天下,縱游山河的三狂五帝,怎么最后都活成了茍延殘喘的狗呢?

  又一次失望來臨時,他忽然想,就這樣吧。

  離開這里吧。

  在日光下行走,走遍山川去尋找他,若有一日在路途中死去,那也是死在陽光下,天風中,死在尋找他的道路上。

  勝于一生龜縮角落,不見故人,不見日光。

  “我走了。”桑棠疲倦地道,“你好自為之。”

  “別!”太后驚恐地拽住他的衣袖,“你不要命了!你能走出去嗎!”

  桑棠抬起手,日光打在他近乎透明的指尖,他道:“我怕的,從來都不是死。”

  “可是你離開了,你就真的再也沒有希望再見他了!”

  “本來就沒有希望吧?”桑棠淡漠地道,“現在我希望死在日光之下。”

  他衣袖忽然就從太后抓得緊緊的手指中垂落,下一瞬已經像一片黑云飄在了屋頂上。

  太后絕望地跪在冰冷的云磚地上,手指摳緊了地磚的縫隙,心跳太急用力太過,指甲劈裂都不曉得。

  她只知道,如果不留住他,自己就真的完了。

  黑色的云微微一動。

  “他在燕南!他在燕南!”

  黑色的云停了下來,但隨即桑棠就譏嘲地笑了,“你以前也說過他在燕南,但是并沒有找到。你還說過在九綏,在雍涼,在遼東…哪兒偏遠你往哪兒說是吧!”

  “這回是真的,真的在燕南!”太后的指甲要劈了,嗓子也要劈了。

  “行啊,那我就去燕南找。”桑棠道,“有人嘲笑我,堂堂大宗師,找人還要人幫忙,我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

  “你找不到的!”

  桑棠的眼眸忽然凌厲地垂了下來。

  “他已經被鐵慈暗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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