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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只能選擇你

  四面安靜得可怕,昆城知府已經軟成了一團泥。

  虎賁衛首領嫌惡地看了他一眼,正要命人繼續搜,卻聽見有人大喊:“走水啦!”

  一抬眼看見前方小樓烈火熊熊。

  這下再也無法把這群人拘在此地一個個詢問,也無法再繼續查找可疑人員,人們驚慌逃竄想要逃出火場,虎賁衛首領只得命軍隊上前將人撤出看守。

  他轉身去了樓外。

  樓外空地上早已被大軍團團包圍,大軍之中一座寶頂綠呢暖轎簾幕深垂,虎賁衛首領吸取教訓,天大的事也不敢再把大王一個人留在驛館行在。

  他隔著簾子低聲說明了事件,末了跪下磕頭,十分愧悔地道:“大王恕罪,臣確實該極力勸阻殿下的…”

  十五王子出門不久,大王醒來,聽聞十五王子出去赴宴,立時發怒,并要他立即備車馬趕來。

  然而還是慢了一步。

  暖轎里傳來蒼老而疲乏的聲音,淡淡道:“人要自己找死,誰也攔不住。”

  虎賁衛首領不敢起身,沉聲道:“大王,幾位王子都…”

  他不敢隱瞞,細細說了幾位王子的死因,轎子里一直沒動靜,只是在他說完后,又讓他復述了一遍,之后又陷入沉默。

  虎賁衛首領憤然道:“慕容翊著實心狠手辣,短短數日之內,七、九、十二、十四、十五諸位王子都命喪于他之手…”

  轎子里,定安王沉沉望著轎頂,道:“不是所有人都是他殺的。”

  虎賁衛首領一怔。

  怎么可能。

  “十二十四,應該是自相殘殺。”定安王道,“當日你們已經全力警戒,護衛都說沒有人經過,那就是沒有人。唯一下車的十二,就是殺十四的兇手。”

  “可是…”

  “至于為什么要殺…十二心思重,十四膽小自私,七九接連死于眼前,兩人應該都害怕了,也許動了什么不該動的心思,而慕容翊利用了這樣的心思,要他們自相殘殺。”

  虎賁衛首領震驚。

  細細一想又覺得很有可能。

  “至于十二,應該是十五殺的。”

  虎賁衛首領再次霍然抬頭。

  “我聽你說十五下池子險些跌倒時候的反應——完全不像一個酒醉的人還在其次,他還毫無顧忌地拿十二的身體借力,甚至插傷了十二。這就不對了,十二比他地位高,排序高,實力高,他怎么敢如此肆無忌憚?除非他那時候便已知道,十二已經死了。”

  死人,當然用起來無需在意。

  這是潛意識的反應,無可掩飾。

  虎賁衛首領回想當時情境,恍然大悟。

  想不到十五王子日常一副沉迷酒色,廢人模樣,卻原來深藏不露,叫看起來深沉多智的十二王子,都毫無防備栽在他手中。

  如果不是黃雀在后,始終有個大魔王慕容翊在背后陰冷注視,就憑十五王子這心機手段,將來遼東非得是他的不可。

  然后他心底便躥起一股深深的涼意,從尾椎骨到頸項,都不能自控地麻了麻。

  這樣一群不擇手段,心機深沉,毫無情分的兒子。

  這樣令人發指的自相殘殺。

  這森寒冷酷宛如人間地獄的王侯家。

  微風吹動深簾,定安王的臉一閃不見。

  驚鴻一瞥間,他看見對方眼皮下垂三層,眉間青黑,轉眼間似老了十歲。

  他垂頭,不敢再看。

  身后大火畢剝燃燒,有人在嚎啕哭喊,鐵甲重重于躍動的火焰間光寒,這一片天地卻寂靜如死。

  良久,他聽見垂簾間傳來一聲深重的嘆息。

  “當此之時,死了也罷。”

  虎賁衛首領連震動都不敢有,雙手死死摳住地面。

  “傳令,撤去對慕容翊的所有懸賞緝捕和追殺密令。”

  “…是。”

  簾子后靜了下來,沒有對他的處置,虎賁衛首領知道自己這一關過了,他站起身,背后汗濕,衣裳緊貼于背。

  然而,慕容翊的事,也就這么過了嗎?

  在他將跟隨大王來大乾觀戰的所有王子都殺盡之后?

  轎子抬起,他走在轎旁,聽見里頭那個遼東最尊貴的男人在低語。

  “你要我一次次嘗骨肉離散的滋味。”

  “你要我親眼看兒子們是如何爭權奪利,自相殘殺,為了我不曾許下的花花江山血肉相搏。”

  “你要我知道他們都是廢物,居心不良的廢物。”

  “你要我明白,我所愛寵的,在我所棄如敝屣的人腳下輾轉,不值一提。”

  “你要我明白我眼瞎。”

  “你要我明白,只要你想,你就能殺盡我身邊人,直到我無可選擇,無可逃避,無可奈何,最終只能,選擇你。”

  這一日天剛蒙蒙亮,慈仁宮蕭太后就起身,大妝朝服,珍珠粉抹了一層又一層。

  蕭府里也一片忙碌,蕭次輔一早上朝。

  昭王府里,十五歲的鐵凜從他的新房里大步跨出來,眉宇間微帶焦躁。

  他身后,新婚的蕭問柳已經梳起了婦人發髻,穿一件正紅銀蝶穿花絲緞襖裙,小婦人看來并無新婚的喜悅和嬌羞,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她抱著披風追鐵凜,眼看鐵凜步子很快轉過回廊,便在廊口停下了。

  今天本該是她三朝回門的日子,然而今日兩府都有大事,昭王府和蕭家打了招呼,鐵凜不陪她回門了,她得自己回去。

  蕭家自然明白今日是兩府的大日子,成敗在此一舉,自然毫不介意。若不是不回門實在不祥,大抵恨不得取消了才好。

  沒人陪著回門,蕭府里那些日常嫉妒她的姐姐妹妹們大抵少不了話說,不過蕭問柳也無所謂,她打好了主意,誰酸她,她就懟回去。葉辭說過,永遠不要忍耐綠茶,不然遲早給熏死。

  廊下有仆傭列隊而過,都斂裙低頭急走小碎步,目不斜視,卻知道她站在那里,經過她的時候齊齊偏身一禮,低頭彎腰的角度完全一致。

  這是王府的規矩,不能抬頭看主人,更不能和主人交談,但也不能不行禮。她覺得這些仆人們很神奇,是怎么做到不抬頭卻能看到主人在哪的?

  剛嫁來的時候她寂寞,和小丫鬟搭話,害人家被打了板子,后來她也不搭訕了,對著那一排機械行禮的仆人,淡淡地抬起下巴就夠了。

  越過仆傭們彎下的背脊,可以看見一重又一重的月洞門,層層疊疊仿佛沒有止境,每次她走入其中都會有一種恐懼感,仿佛那是個沒有盡頭的迷宮,進去了,這一生就耗在里面了。

  她又想到了葉辭,哦不鐵慈,她所在的是比昭王府更深更廣更可怕更壓抑的庭院,她是怎么在那樣的地方養成那樣博大明朗的性子的?她來蕭府兩月,來昭王府不過三天,已經覺得要窒息了。

  當初,和鐵慈在海上大船上的日子,多么快活啊。

  哪怕是嚇尿了的鬼島,現在想起來也充滿了魅力。

  她身后,蘭仙兒悄然佇立,她看起來比蕭問柳更能適應深宅大院的生活,完全像個本分恭謹的侍女。

  “夫人,該回門了。”

  蕭問柳將鐵凜的披風隨手往欄桿上一擱,下了臺階。

  車馬和禮品已經備好,蕭府離昭王府不遠,相隔三條街。

  馬車出門去,前后都有護衛,蘭仙兒陪她坐著,守著簾子不許她掀。

  今日街上卻有些奇異,人比往日少,卻有幾家店門口鬧哄哄的。

  馬車忽然停住,過了會兒,護衛隊長前來稟報:“世子妃,前頭田記忽然降價酬賓,來買的人太多,堵住了路,咱們是否繞道而行?”

  “田記?”蕭問柳記得田記的牛肉干非常好吃。

  如果沒記錯的話,好像聽鐵慈提過田家的繼承人,在躍鯉書院和她是同舍的同學。

  “夫人和祖母都喜歡田記的牛肉干,正好著人去買些。”

  車子就停了下來,反正時辰還早,蘭仙兒下去買肉干,隊伍卻長,因為擠得太厲害,好幾撥人在吵架。

  蕭問柳掀起簾子,看見很多大戶人家的小廝丫鬟被擠到旁邊,一臉焦急。只有蘭仙兒走過去,毫不猶豫擠入人群,蕭問柳親眼看見她帶著跟的繡花鞋在前面一個大漢腳上碾下去,又將一個婆子撞開,有人揪住她吵架,沒幾回合就訕訕退開。

  蕭問柳笑著放下簾子。

  就知道蘭仙兒平日里的溫良都是裝的。

  一個淪落風塵的時候都敢揍軍爺的女子,怎么可能到了她身邊就良善了。

  只是田家這忽然的酬賓有點奇怪,又不是開業,也沒有競爭對手,好好的酬賓做什么?

  田家繼承人是皇太女同舍…和鐵慈有關嗎?

  鐵慈回來了嗎?

  蕭問柳并不清楚這幾日朝廷發生了什么,這些事蕭家和昭王府都不會和她說,但是很明顯有大事,鐵凜這幾日魂不守舍,焦灼和興奮交織的神情她都看得出來。

  簾子掀開,蘭仙兒已經回來了,頭發都沒亂,只臉有點發紅。吵架吵興奮的。

  她湊到蕭問柳身邊,輕聲道:“我問了一個店伙計,他說他家少東家回盛都了,剛回來就下令降價,不是這一家,是整個盛都七十二家店鋪一起降,消息傳開都搶瘋了,田家這回得虧多少,伙計都快哭了。”

  “為什么忽然要降價?”

  “夫人,奴婢還打聽到一個消息,說是皇太女快回京了,禮部天天帶人在城外等著,禮部等著就等著,偏還調動了三大營在城外層層布防,還召集了很多百姓天天在城門守候。不過今日田家忽然降價酬賓,城門口的百姓都跑回來了。”

  蕭問柳愕然道:“皇太女不是聽說受傷了,一邊養傷一邊回,還有最起碼半個月嗎?這么早守候做什么?”

  兩人對視一眼,眼底同時流過兩個字,“堵人。”

  再聯想到平時不上朝的鐵凜今日也上了朝,昭王府和蕭家的異常,蕭問柳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來。

  她坐直了身體,眼神里流過猶豫之色。

  蘭仙兒坐在馬車前,手指繞著韁繩,狀似無意地道:“這下可糟了,這大軍重重的,皇太女看樣子回不來了。他們不讓皇太女回來做什么?世子妃,您知道嗎?”

  能做什么?蕭問柳想起昭王父子這些日子的神秘,回門都不參加的緊迫。

  但是他們真的能贏嗎?

  蘭仙兒還在絮絮叨叨地道:“世子妃,聽說皇太女是帶大軍回來的呢,這要引發沖突,不會打仗吧?”

  她往日話不會這么多,但是她得對得住當初那位給她的銀票。

  她能跟著蕭小姐,過上如今錦衣玉食的生活,還是多虧了那位的點撥和幫助。當初海上分別時,他給了她一筆錢,要她以后但凡遇上葉辭和蕭家對上,能幫就幫一把。

  后來她在小姐身邊,知道了葉辭就是皇太女。

  她本也不是信守承諾的人,但是她有點怵那個假水手“三海”。害怕自己沒有盡力的話,將來會被算賬。

  蕭問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她掀開車簾,道:“繞道。從安寧大街走。”

  護衛隊長愕然,“世子妃,那就繞遠了,得快到內城城門口了,咱們不是已經買到了牛肉干了嗎?”

  “今天是我的回門日子,沒有夫君陪著也就罷了,就這么悄沒聲地走三條街回門,沒面兒。”蕭問柳道,“我要繞一圈,叫人看看我昭王府世子妃的排場。”

  護衛隊長猶豫著,以他的地位,隱約也知道蕭家這位小姐的婚姻,相對于兩家的地位,是草率了的,其間存在著急于結盟的利益考量,但是多少委屈了蕭小姐,因此昭王夫婦對這位世子妃都很不錯,囑咐全府上下必須尊敬,因此也只猶豫一瞬,便應了是,下令改道。

  馬車轆轆向城門行去。

  天色大亮的時候,承乾殿前廣場上集合的百官,隨著一聲甩鞭脆響,浩浩蕩蕩列隊于殿前。

  宮門開啟,事先篩選過的盛都百姓,開始經過皇宮白澤衛的重重搜查入場。

  說是百姓,其實也得是頭臉人物,在京四品以上文武官員親屬、入京述職尚無實職的各地五品以上官員及親屬、各行各業領頭行老、民間富紳、部分親蕭派的文人占據了絕大多數名額,還有少部分國子監學生,各地有文名和功名的舉人,這是太傅等人爭取來的名額,但數量有限。往年也有宮廷大宴,歷來這種大朝禮的名單核定都掌握在司禮監手里,最后交由內閣審核,其間還是主要為蕭家把持。

  本來太后還要將這場儀禮安排得再早幾日,但戶部一直喊沒錢,說太女壽辰快要到了,大軍班師還要勞軍,之后還有太后圣壽,南地有水災,北地有旱災,各地大將都在要錢,還撥了好大一筆錢給蕭雪崖造船擴充水軍,戶部捉襟見肘,此時不適宜舉辦任何大型活動,生生拖了好幾日,拖得太后甚為惱火,和蕭次輔商量了好幾次要將顧尚書給捋了,奈何顧尚書也是三朝老臣,從戶部主事一步步做起,理財弄錢的一把好手,大乾少了他還真不行,所以太后也只得忍著火,一再削減開支,甚至承諾自己圣壽控制支出,取消百姓獻禮環節,才換了顧尚書一個點頭。

  今日太后起得很早,陛下卻遲遲不起,重明宮叫早的太監喊了三次,陛下卻說頭痛,今日罷朝,叫去傳太醫。

  太醫來了,太后也跟著來了,皇太后跨進寢宮,聲調滿是關切,“皇帝怎么樣了?”

  明黃幔帳里鐵儼有氣無力地道:“也不知道怎的,今兒就頭痛身熱,倒也不是什么要緊癥候,歇一歇就好,讓母后操心了,母后還是請留步吧,免得過了病氣。”

  太后笑一聲,道:“這病得倒巧。既然皇帝病了,身邊也不能沒個知冷知熱的人伺候,靜妃。”

  她身后怯生生轉出一個人,關切地踮腳透過幔帳往里望。

  里頭鐵儼猛地要坐起身來,卻又立即躺下去。

  “你來伺候陛下吧。”

  “是。”

  鐵儼道:“母后,朕身邊哪里就缺了伺候的人…”

  “這些粗手粗腳的太監,哪有靜妃心細呢?”太后截斷他的話,正好此時重明宮管事太監親自捧著藥進來,太后眼風飄過去,一個侍衛伸腳,那太監猝不及防,絆倒在地,清脆的碎瓷聲激得滿地的人都顫了顫。

  “果然夠蠢笨!拖出去打死!”

  “太后饒命!陛下救我!”

  “母后!”鐵儼猛地坐起,“他是無心…”

  “拖下去!”

  一股沉重的壓力猛地迫來,彷如一座無形的大山猛地壓上鐵儼胸口,將他壓得往后砰地一倒。

  鐵儼難受地抓住胸口,指尖狠狠扣進布縫里。

  該死的,又來了。

  他的目光透過重重簾幕,看見太后身后那個模糊的黑影,是了,是這個人,鬼影子一般永遠跟在太后身邊,每次他稍微有一點反抗,這種巨石壓胸的感覺就會當頭砸下,壓得他不能說話,無法呼吸,那一點抵抗之心,就這么一次次被壓扁,壓薄,越來越薄,直到他習慣了沉默,學會了順從。

  那感覺太可怕,窒息的瀕死感如夢魘,醒來之后依舊冷汗滿身。

  有時候慈兒和身邊的人,會覺得他太懦弱,為什么興不起反抗的勇氣,甘為傀儡。

  他們哪里知道一個人從小被壓迫教訓到大的感受。

  也萬幸慈兒不知道。

  他在床上喘息。

  一個照面,就去掉了他精心籠絡剛剛提拔的重明宮親信。

  就是這樣,給他一點機會,讓他在黑暗逼仄的罅隙里種出一點希望的種子,然后心血來潮,抬手拔掉。

  太后輕輕一推靜妃,“去,好好伺候你主子,別犯和那個蠢貨一樣的錯誤。”

  靜妃顯然受了驚,不曉得自己怎么就和那個太監相提并論了,她怯怯上前,撥開簾幕。

  太后在她身后冷冷道:“陛下的身子就交給你了。有個不好,你便陪著吧!”

  鐵儼咬牙,瞪靜妃,“誰讓你跟她來的!不是讓你托病禁足閉門不出嗎!”

  他讓靜妃報了個能過人的病,太后珍惜自己,也就罷了。

  靜妃都快哭了,“她派人說您病了,臣妾就開了門…然后就被拖了出來…太后說要治我的欺瞞之罪…”

  鐵儼額頭青筋綻起。

  是,蕭太后要臉面,要名聲,要端著。

  可如果被逼急了,這些她都可以不要的。

  他如今可算明白了,這宮中,依舊是太后的天下,太后還想蒙著那層遮羞布,他和靜妃才能茍且偷生,太后打算撕破臉皮,想要弄死他們也并不難。

  他躺在那里,忽然萬念俱灰。

  太后獨霸宮中,蕭家把持朝政,今日鐵凜上位,慈兒還在路上,等到塵埃落定,一個廢太女,蕭家有一萬個辦法能就地讓她消失。

  慈兒在外面,再風生水起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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