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血染黃沙,劫后余生的俘虜被收編進鷹主的軍隊,同時被收繳的還有不少武器糧草,鷹主的軍隊迅速擴大成了萬人隊,沖出沙漠,星夜長馳,前往傳說中呼音所在的墨河流域去與她匯合。
鐵慈離開沙漠時,回看了那漫漫黃沙一眼。
塵吞天已經回去了。
付出的代價是答應以后幫鐵慈一次。
他重傷之下被鐵慈挾制,幫助鐵慈反攻了和自己合作的軍隊。之后鐵慈發現他哪怕被鎖住了穴道,依舊在慢慢恢復。
她無法確認這位是靠什么恢復的,明明已經沒有蝎子的。
但她嘗試過,離開沙漠,塵吞天就會漸漸衰弱。
只要有沙漠,他就不容易死,就有機會回復。
鐵慈因此放棄了挾制他一路前進的想法,離開沙漠的塵吞天駕馭不了大型風沙,氣息漸弱,帶著也是個累贅。
反正塵吞天反攻合作者,已經得罪了大王子和裘無咎,也不怕他再掉過頭來和自己作對。
所以她和塵吞天訂立了城下之盟,她放歸塵吞天,給他解藥,甚至和他交流了關于天賦之能的一些心得,塵吞天一直對歸海生的雷電之能十分羨慕。
塵吞天保證既往不咎,以后允許她和她的人平安借沙漠道,并在需要的時候幫她一次。
鐵慈順便還問了塵吞天沙漠哪里有礦藏,塵吞天一開始不明所以,直到鐵慈給他畫出了幾種礦藏的模樣后,他指著其中一種黑色的礦藏說蝎子們曾經發現過這個,地下很多,蝎子們都不愛去。
鐵慈看見他的目光在金礦上一掠而過便避開了。
她心中對這片沙漠的礦藏豐富程度有了數。
她還詢問了塵吞天的傷病,塵吞天一開始對此諱莫如深,哪怕她說有辦法幫她根治他都不肯開口,直到飛羽做了一桌菜。
硬生生把老家伙饞哭了。
飛羽承諾說以后送他幾個會做菜的下人伺候,老頭子這才告訴鐵慈,他的傷是多年前和同為三狂五帝的“夜帝”決斗所傷,他中了對方的掌,從此多了一個渾身痙攣肌肉不可控制的毛病,有人給了他一個養蝎治傷的方子,還得必須長年在干燥的地方生活,他從此與蝎和沙漠為伴。
而對方也被他當時的愛寵咬了一口,那是一種沙漠里的巨型蝎虎,數量極其稀少,需要用多種藥物來喂養,還得用養蠱的方式來訓練,練成后身上攜有多種毒性。
鐵慈便問被咬后可會怕水怕風,塵吞天說因為每個人體質的不同,以及巨型蝎虎每個部位毒性不同,最終會造成的后果他也無法襯度,但是巨型蝎虎練成之前會咬死很多瘋狗,身上攜帶犬毒最多。
鐵慈又問解法,以及如何徹底解決夜帝,這回塵吞天卻搖了頭。
“我是夜帝手下敗將,不止一次。蝎虎能咬中他是運氣,卻殺不死他。”他道,“夜帝本就是三狂五帝中數一數二的強者,真正曾打敗過他的人在西南。”
鐵慈再問他就不肯說了,顯然對身在西南的那位頗為忌憚。
能令這位沙漠神人如此忌憚的人物,顯然也不是好相與的。
鐵慈便想到了燕南。
不過塵吞天臨走的時候,大抵也想報復當年之事,給鐵慈提供了一個小秘訣。
不過這都是后一步的事了,當務之急還是解決西戎的事,斬斷裘無咎的野心。
為了避免塵吞天臨走使壞,飛羽親自將他送回沙漠邊緣再轉回來。
鷹主的軍隊在行軍,隊伍在不斷收留因為兵亂而失家逃難的人們,越來越壯大。
鷹主的軍隊有了規模,也定了新名字。并不是什么威風凜凜的稱號,就叫“綠洲兵”。
綠洲曾予他以蔭庇,他愿自己的軍隊也成為西戎百姓得以喘息生存的綠洲。
這一日她隨著軍隊馳下高坡,看見大黑旗如一大片烏云般飄來,旗幟上酣暢淋漓地畫著一只氣勢彪悍的紅虎。
看見紅虎旗幟下,只穿了緊身皮甲的呼音越眾而出,長馳而來。
看見鷹主如一條黑線馳下高坡,向呼音沖去。
看見兩人馬頭接近,即將撞上,鷹主伸臂,要去擁抱呼音。
看見呼音韁繩一抖,馬頭一偏,和鷹主擦肩而過,直奔隊伍后一步的容溥,一把拉住了他的韁繩,騰身跳到了他的馬上。
看見鷹主的手僵在半空。
而向來從容的容溥一臉懵。
鐵慈微微的笑起來。
西戎境內形勢頗好,永平衛里也一派平靜。
雖然這平靜只是表面的平靜——朝廷派來了監軍,監軍是個笑面虎,表面上和指揮使相談甚歡,但卻總是對指揮使的決策指手畫腳。
比如指揮使在孚山腳下派駐了一批軍隊,說孚山山體疏松,多有裂縫,怕被西戎鑿了通道來個奇襲。監軍則表示孚山山體連綿,孚山另一邊是翰里罕漠,西戎人自己都很少進那沙漠,哪來的軍隊千里迢迢橫穿沙漠奇襲大乾?這也太費事了,不合理,不應該浪費軍力在根本沒有必要的地方。
比如狄一葦要求收縮防衛線,將重點軍力布防在對遼東西寧關遼東左屯和西戎萬全草原一帶。以防遼東從水路陸路,西戎從草原聯合進攻大乾。
監軍卻認為狄一葦風聲鶴唳小題大做,僅僅一些邊境常見現象,就胡亂推測即將有戰事,先不說無故何以起兵戈,就西戎現在,內亂自顧不暇,哪能還和大乾開戰?狄指揮使莫不是謊報軍情,擁兵自重,甚至以此為借口騙取軍餉?要知道朝中年年勒緊褲帶供應各路大軍,太后他老人家每天的百年老參燕窩粥都只吃一次了!
對于狄指揮使的推測,永平衛將領們也不是都贊同的,樓副指揮使就屢屢勸說指揮使,說黃監軍不無道理,遼東和西戎同時對大乾開戰不太可能,與其耗費大量軍需備戰,不如就聽監軍的,守好永平關,做好日常操練,好好讓將士休養生息才是。
樓副指揮使向來對狄一葦忠心耿耿,在軍中很有威望,此刻也抱持這種意見,難免影響了軍中的看法,一時黃監軍行走帶風,對軍中將士態度更和煦了,時常邀了一批人去他帳中談笑,笑聲傳出老遠。
在這樣和諧的氛圍里,坐在土坡上抽著煙槍的狄一葦便顯得有些孤獨落寞。
遠處帳篷里隱約傳來談笑聲,夾雜著“…狄指揮使像個女人一樣,小心翼翼婆婆媽媽…”的言語。
有人掀簾而出,是樓副指揮使,他遠遠站在帳篷口,看著狄一葦,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樣,極其專注地只看著她。
但他并沒有過來。片刻后又鉆了回去。
身后傳來腳步聲,聲響很輕,就是有點一輕一重的。
狄一葦垂下眼睫,渾然未覺模樣。
腳步聲在她身后三尺停下,男子的聲音輕而謙卑,“指揮使,我給您送點熱湯來了。”
狄一葦聽出那是新來的學生崔軾的聲音,揮了揮煙槍示意他把湯放下。
崔軾也便把湯放在一邊,卻沒有立即走,柔聲對狄一葦道:“指揮使,趁熱喝了吧,有些事您別放在心上,軍中上下,從來都很仰慕您的…”
狄一葦轉過頭,煙槍還叼在嘴上,淡灰色的眼眸里笑意淡淡,“嗯?你在安慰我嗎?”
她說著這樣柔軟的話,眼底的神情卻明白寫著“你在教我做事?”
崔軾鬧了個大紅臉,急忙道:“學生不敢。學生…學生…”
狄一葦道:“你是書院的英才,不要總是圍著火頭軍的灶頭轉。那太辱沒了你。”
崔軾急忙道:“我來遲了一步,書院的同伴大多都出去訓練了,我沒事干,也就會一點廚藝,在灶房幫幫忙了。”
鐵慈等書院學生的離開,狄一葦對外說是派出去執行任務之后秘密訓練去了。
狄一葦端過那碗熱氣騰騰的湯,從袖袋里摸出一塊牛肉干泡在湯里,喝了一口,滿足地道:“牛肉大王的牛肉干真的不同凡響。”
就在前日,田家派人送來了長長車隊的捐贈,田家著名的特制牛肉干就是其中一部分。
狄一葦旁若無人地享受那湯,崔軾不好再留著,謙恭地告退了。
他走開后,一條身影轉了過來,是赤雪。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轉過帳篷后的崔軾的身影,微微皺了眉。
皇太女說過這人曾經試圖對她不利,被她一刀扎了個洞,后來遇上毒狂,也沒追究這人下落。
但總歸這人不是個好東西,赤雪記得第一天遇上就和對方結了仇。
若是給他發現她,繼而就能猜到太女在這里,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來。
但是這人是跟著黃明來的,看樣子還很得黃明喜愛,黃明的身份本就敏感,她不能再隨便出手,引發事端,給指揮使和太女帶來麻煩。
她這幾日都避著他走,或者遠遠地觀察著他,這人這次顯得很本分,除了在伙房幫忙,就在黃明身邊哪都不去。
赤雪低著頭,想著每次看崔軾的時候,心中總有些疑惑,但又說不清那是什么疑惑。
狄一葦回頭看她,她頓時把這點疑問忘記了。
不遠處,崔軾已經轉過帳篷,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頭一看,就看見了赤雪的身影。
赤雪日常在雜差營呆著,他在大營,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她。
遠遠地,他盯著赤雪的側面。
這女子好像是皇太女的侍女。
而且,他殺師傅的那晚,她和一個男人潛伏在草叢里。
兩人還一起傷了他,他當時受了傷,腦子有點糊涂,沒顧得上追殺他們,沒想到在這里碰上了。
他不確定她能不能認出她。
但是,這種事等到確定再出手,就遲了。
狄一葦對女子的態度一向比男子好,她招手讓赤雪坐下,掏出牛肉干給她吃。
牛肉干已經分發了一部分下去,每個士兵都有,但是只允許作戰的時候再吃,因為這東西便于攜帶且利于補充體力。
赤雪收到的那份還留著,打算等丹霜回來一起吃。
她在狄一葦身邊坐下,謝絕了指揮使的好意,畢竟指揮使的份額和普通士兵也一樣。
她開門見山地道:“指揮使,您把我家公子叫回來吧。”
狄一葦瞇著眼睛看她。
“現今這情形不太好,我很擔心。”赤雪道,“黃監軍手握大權且不懷好意,我擔心他的根本目的是要鏟除您。樓副指揮使也…”
狄一葦笑了起來,道:“你懷疑誰都不能懷疑老樓,我有三次險些死在戰場上,都是他把我背回來的。”
“生死可以托付不代表一定可以信任。”赤雪柔聲道,“指揮使,請您慎重。”
她有句話沒說。
她覺得樓都指揮使看狄指揮使的眼神總有些不對勁。
她在宮廷長大,那里藏污納垢,她什么都見過。
比如太監那個群體,是最為卑微也心思最深的群體,他們失了根,心里的黑暗卻從此扎了根,很多人沒有嘗試的能力,卻有一顆蠢蠢欲動的心。
她見過有權的大太監,看那些美貌宮女的表情。
充滿著陰沉的占有欲。
樓副指揮使有時候看指揮使的眼神,就像這種。
狄一葦沒有說話,嚼著牛肉干點點頭,道:“你擔心我扛不住黃明的壓力,把孚山的駐軍撤回來,然后老樓會背著我,堵住回來的通道?”
赤雪坦然道:“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我總覺得風雨欲來,如果我家公子在,應該可以為您分憂。”
狄一葦笑了,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她也不過是一個人而已。”
赤雪堅持道,“那我也希望您給她去封密信,說清楚關內目前的情形,好讓她有個準備,早些回來。”
狄一葦想想,點了點頭應了,道:“那我等會去寫,不用你去送,我讓親信負責。”
赤雪得了首肯,便不再糾纏,道謝起身。
她走出狄一葦視線,一抬頭正碰上一個人,那人微笑看著她,問:“姑娘,喝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