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元思原本背對著場外坐著,一邊歇腳一邊給自己挽尊,“沒事,葉十八不會騎射,就算有朋友幫襯,也是個墊底的份…”
話音未落,聽見驚叫聲,起身一看,木在了圍欄邊。
感覺恭房在向自己招手。
眼前發黑一陣后,他喃喃道:“也許只是騎術好…再說他一個人入場做什么?”
眾人驚過了,見她竟然一個人入場,也都十分詫異。
丹野跳了起來,“做什么!做什么!為什么不讓我們上?她是準備一個人逞英雄嗎?”
說著便要策馬。
一只手拉住了韁繩,看似輕巧,丹野那匹塞外名馬卻周身肌肉滾動,也無法前進一步。
丹野怒回首,迎上容蔚似乎永遠帶著笑意的眼眸,他把韁繩往手上一纏,順勢拍上丹野狗頭,“對同窗信任一點,嗯?”
容溥在一邊安安靜靜打著傘,對丹野一笑,“狼主,上啊。”
丹野一看他那看似誠懇實則不懷好意的笑容,隱約明白了什么,但又覺得哪里不對勁,頓時越發憋悶。
卻在此時,場中爆發驚呼。
鐵慈俯身疾馳,駿馬身后拉出一條筆直的灰線,即將抵達靶子之前時,她忽然身子一矮,不見了。
而另一個角度的人們發出驚呼,他們看見鐵慈忽然翻倒,將自己掛在了馬身之側,對著離自己最近的一批靶子,然后就著那半掛的姿勢,身體俯低,手臂上揚,取箭,拉弓,射箭。
一氣呵成。
箭去如電,如攜風雷,然而眾人的驚呼聲中已經含了惋惜。
鐵慈的位置太低,就算射中,也不能上靶。
她為什么要這樣浪費箭?
有人便嘆氣道:“果然是個不會射箭的,不會射還要嘩眾取寵。”
“是啊是啊,如此浮夸。”
戚元思又冷笑一聲,搖搖頭,坐了回去。
不過眨眼間,嚓一聲微響,箭尖已經斜斜穿透了靶子邊緣,同時穿過了箭靶后面的豎桿。
沉重而巨大的力量,直接帶著靶子飛起,飛向另一面的墻壁!
圍出來的場地三面都用繩子圈住,有一面卻是教齋的墻。
嗤一聲,重箭釘入墻壁,將那靶子牢牢固定在墻上!
戚元思再次猛地站起。
驚呼聲浪一般撲過來。
葉十八的騎射,根本不是不精通!
是太精通了!
見過各種花式射箭,沒見過這般狂妄奇詭又霸氣的射法!
鐵慈手下不停,一路狂馳,始終以那種有點奇怪的由下而上的射箭角度,沿著那排靶子馳去。
駿馬狂奔,連帶她的身體起伏不休,然而她的手臂卻如鐵鑄,甚至還能趁著身體動蕩順勢出箭,長發在風中起伏成烏黑的浪。
咻咻咻咻。
長空越飛電,橫云生狂雨。
靶子一個個被連根拔起,飛在空中,釘入墻壁。
鐵慈繞場一周,中間部分最難射中的靶子全部被她“移栽”到了墻上。整整齊齊一排。
看到最后,驚呼聲已經沒了,眾人震撼地望著那面漸漸成型的靶子墻。
大多數人已經明白了鐵慈的想法,不由更為那般巧思震驚。
丹野兩眼灼灼閃亮,第一次為別人大力鼓掌,“厲害!快和我差不多了!”
呼音嗤一聲,“少吹噓。”
丹野摸著下巴,笑嘻嘻悄聲道:“這么看來,我爹還真配不上她。”
呼音道:“你敢,胡亂,給姐夫,娶妾,我就把,你閹了。”
容溥在傘下靜靜看著,傘下蔭涼一片,只有他烏黑發鬢間一抹流云玉簪微微閃光。
他身邊的家族護衛沉聲道:“雖說公子給出的箭本就是特制,箭頭蒙皮使第一次穿桿不至炸裂,穿桿之后薄皮消失又恢復鋒銳可以入墻,可以說是助了對方一臂之力。但這箭,這心計…還是了不得。”
“難得見師傅這般夸人,師傅也不能么?”
那護衛坦率地搖頭,“我不能。我要做到重箭射穿靶子再射穿桿很容易,這世上很多人都能做到這點,但是桿子會徹底破碎。射入并帶飛桿子,順利釘入墻壁,這需要極其精妙的計算角度,保證靶子被射中后力道斜斜上揚,才能利用那力,將靶子桿拽出來。先別說這巧思如何想得,更重要的是隨著靶子的位置改換,她每次都要重新計算,才能齊整排成一行…這還是在疾馳中進行的計算…我真的想象不到,世上什么人能做到這樣。”
會計算的有,會射箭的有,但同時精通的,鳳毛麟角。
更何況這種計算,目前大乾甚至都沒有這樣的知識。
容溥一笑,道:“別人不能,她還是能的。”
那護衛沉默了一會,道:“公子,老爺讓老奴轉告您。輔佐殿下是應該的,但是殿下那人,志向高遠,心若沉淵。忍得也狠得,遠勝當今。公子只宜以臣下之身伺之,不可多想一分,多行一步。”
容溥微微低頭聽了,沉默片刻后卻笑道:“父親和祖父既然知道殿下難以掌控,為何還總妄想指點著殿下前行呢?”
護衛沒回答。這不是他能回答的事。容溥卻自己答道:“因為他們自負。因為他們想得到的太多。但是我不一樣,我啊,我喜歡,”
他頓了頓,看向鐵慈,輕輕一笑。
“我喜歡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以誠服人,以心…得人。”
容蔚坐在馬上,盯著鐵慈的背影,忽然對身邊的人道:“你說,若見了一個人,整日目光便不由自主圍著他轉,有什么閑話都想首先和他講,有什么好吃的便想帶他一起吃,時時覺得他無比出眾,渾身發光…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身邊人摸摸頭,傻里傻氣地道,“因為你喜歡她啊!”
容蔚沉默一會,道:“如果那人是個男的呢?”
忽然有人插進來,震驚道:“啊,先生您喜歡男人?您是個斷袖?!”
容蔚一回頭,就看見直愣愣的田武,和擠眉弄眼宛如聽了個大新聞的小圓臉。
他呵呵一聲,揚起馬鞭。
小圓臉一鞭抽在田武馬屁股上,和他一起逃離魔爪。
留下容蔚一人在馬上,忽然便有些發呆。
活了十八年,男也做過,女也做過,追求者男人也有女人也有,但他內心深處,從來都沒混淆過自己的性別。
他是男人,爺們兒,早起鳥朝天,熱愛沃土肥田。
卻未曾想在十八歲的末梢,忽然發現了自己竟是個斷袖。
我、竟、是、個、斷、袖。
容蔚吸一口氣,世界觀瞬間崩塌。
忽然便有點不認識自己了。
這混亂的心緒本該難以收拾,但他卻在看見鐵慈策馬奔來時的身影時,忽然便心平氣和了。
瞧,對面奔來的那個人,高弓羽箭,披一身晚霞夕照,全天下美人風流,加起來都不抵他英姿颯颯。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是男是女,重要嗎?
重要。
可是,還是有點,舍不得啊!
角落里的對話無人知道,某人內心的震驚和糾結也無人知曉,場中,鐵慈看都沒看那兩人一眼,回身揚聲呼喚。
“可以進了!李植!田武!衛瑄!崔軾!小圓臉!你們射那一排固定靶!”
沒辦法,她依舊不知道小圓臉的名字。
這幾個人射術她沒有把握,固定靶是給他們準備的,而且這樣他們就不用騎馬奔走,給別人也減輕了壓力。
更妙的是,她選的是離墻最近的那些靶子,所以射程很近,閉著眼也可以上靶那種。
所以如果這幾個人中有人想出幺蛾子都不好出。
這一招委實很絕,小圓臉揚著弓,一臉興奮地奔進來,老遠就大聲笑,“十八,你怎么知道我外號叫小圓!”
鐵慈:…哦,好巧。
木師兄那組有人在大聲喧嘩,“這不公平!這是在取巧!誰允許你動靶子的!”
“我只是在射箭而已。”鐵慈道,“奉行準則也是書院規矩。方才的規則里,我觸犯哪一條了?我既然沒有觸犯,閣下便可以閉嘴了。”
她把方才木師兄的話原樣奉還,對方臉色鐵青。木師兄眼神掃過來,眼底火光躍動,暴躁又陰鷙。
武場內蹄聲響起來。
有了鐵慈的鋪路,后續基本已經沒有懸念,那五人閉眼射箭,其中崔軾第一箭脫靶,衛瑄看了他一眼,換到了他的身邊,閉上眼咻地一箭,正中靶心。
眾人喝彩。純粹出于對美女的吹捧。
衛瑄揚著弓,看崔軾。
崔軾給她看得臉色陣紅陣白,不得已再次拉弓射箭,這回中了靶心。
衛瑄這才射第二箭。
和這邊安穩又暗潮洶涌的射箭不同,鐵慈那邊則風起云涌,你追我逐,不像在射箭,倒像在狩獵。
眾馬在靶子間穿梭如流星,箭則交錯縱橫如巨網,大部分人選擇不同的入口,各占一角,計算角度,選擇合適的靶子,自然避開同伴。
場中靶子雖多,但大部分是為了阻礙奔馳,充當障礙物使用,很多角度不適合射箭,眾人的目標一般都集中在四角。
真正的騎術和射術乃至計算能力便在此時展現,丹野雖然對算術一竅不通,卻是自小在馬背上長大,還沒學會用筷子就已經學會拉弓,對射箭有種野獸般的直覺。
而衛瑆也沒接觸過算術,但神靈關閉了一扇門,必然就會再開一扇窗,他對角度位置的判斷也極其精準,箭術更是虎嘯龍吟,颯沓如流星,以至于場外書生面面相覷,沒想到那個著名傻子竟有這么一手騎射之術,以前欺負過他的人都不禁縮了縮。
容蔚射箭只能算一半分,但他射箭極快,快到弓弦連響錚然不絕如奏曲,他并不離鐵慈很近,只一直占住她的對角方向,那是容易一不小心就射到鐵慈的方向,被他一人占著,箭雖快,卻絕無一支落在鐵慈周邊。
丹野就是另一種風格,緊緊尾隨著鐵慈,鐵慈去哪他去哪,鐵慈射哪個靶他射哪個靶,鐵慈嫌他煩,將一個靶子射得密密麻麻,他硬是一箭劈開鐵慈的箭,占了個位置。
鐵慈覺得這種行為就好比小狗抬腿樹邊撒尿宣告地盤。
場外,木師兄目光從容蔚身上轉開,看了一眼那些靶子,神色陰沉,對著身后一個人揚了揚頭。
那人便悄悄走開。
還有半柱香的功夫,時間就要到了。
場上已經塵埃落定,鐵慈穩贏。
大家的箭基本也都空了,只有鐵慈和容蔚都各自留了一支箭。
鐵慈是習慣,凡事都會留一手。卻不知道容蔚為什么也要這樣。
鐵慈往回馳,卻在這時感覺到哪里不對勁,一抬眼,正看見教齋二樓,對著武場的欄桿處,有人正抱著一個什么巨大的東西。
她立即策馬而去。
此時她正經過李植身邊,李植的馬忽然長嘶一聲,向后蹦跳,眼看就要撞上鐵慈,這一撞,會跌下馬的肯定是李植,鐵慈無奈,只得一把將他扶住。
而容蔚等人離得更遠,趕不過來。
等鐵慈策馬繞過李植馬頭,那邊那人手一松,一物墜落,轟然巨響。
卻是一個瓷墩。
等鐵慈趕到,看到的就是瓷墩碎片下露出的被砸碎的箭靶。
她抬頭,樓上人影一閃,不見蹤影。
看不見臉,所有人都穿一樣的衣服,那就沒法找了。
鐵慈方才已經數過箭數了,容蔚的箭只有十五枝,總數二百八十五箭,上靶二百八十一箭,除了崔軾脫靶一箭,和她和容蔚留下的三箭外,其余全部上靶。
砸碎的靶子上不知道是多少箭,鐵慈正準備再數一遍,衛瑆已經道:“二百六十八箭。”
這是指剩下的數了。
再加上留下的兩箭,也比木師兄隊低一支。
場外已經有人義憤填膺地罵了起來。
鐵慈心一沉。
她掠到那瓷墩邊,搬開瓷墩,寄希望于還有沒砸碎的箭,誰知道那瓷墩里居然放了生鐵,沉重無比,生生將那些箭都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