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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給你點個贊

  鐵慈不理會那些菜雞的眼神,只對示好的小圓臉笑著點點頭。悄悄扔過去一塊包裝精致的點心,道:“吃點核桃,補補腦子。”

  這是赤雪做的核桃酥,皇宮秘方,主料有水牛奶,雞蛋,核桃,松子等等。一打開甜香四溢,那書生悄悄塞進嘴里,頓時眼睛便亮了。

  上頭慈眉善目的應先生在口述題目:“…代前朝天興元年齊睿宗下詔書,封容晴許為隴右節度使。”

  這題目看似不難,眾人思索一陣,都紛紛下筆。

  鐵慈卻在那慢慢磨墨,應先生看了她一陣,走過來,提醒道:“只剩一刻鐘了。”

  “謝先生提醒。只是這題目里坑多,容學生再多墊幾塊石頭。”

  應先生眼底便露出笑意和微微的意外,過了一會道:“姚先生建議我今日小考,不過今日本就要小考的。你也莫擔心太多,能看出題目有深意,已經很難得,我自不會為難你。”

  鐵慈看他神情,顯然并不相信自己會做,也沒多說,點點頭。

  應先生又道:“聽聞你在餐堂代人打飯,此事很多師長不喜。我輩讀書人最重風骨,可不能學那商人行逐利之事。”

  鐵慈沒有解釋,又笑著點點頭。

  應先生便微有些失望地嘆息一聲走開了。

  鐵慈是最后一個交卷的,交卷時戚元思走過她身邊,兩人衣裳擦碰,戚元思立即避讓,并彬彬有禮地將衣袖撣了撣,又撣了撣。

  鐵慈就靜靜看著他裝。

  戚元思沒等到她發作,便輕笑道:“如此簡單題目,也要熬煎這許久!”

  鐵慈早已擦身而過,晾他站在那里。

  鐵慈坐下時,那圓臉書生探頭過來道:“方才怎么了?”

  “戚元思在你們這頗得擁護?”

  “似乎女院那邊的女學生們很關注他吧。畢竟長相好,家世好,學業不錯,脾性也還行。”圓臉書生道,“這家伙本來是優堂的人,上次打架被罰才來了咱們這的,過幾天還要回優堂的。人呢,骨子里有點傲,不過他確實都是答得最好的那個。”

  “我覺得他有點針對我,我得罪他了嗎?”

  打麻將輸了不至于這么記恨吧。

  “那倒不是。他最近心氣不太平吧,無故被西戎那個野人打了還被拉扯著降堂,這是看所有借讀生都不歡喜呢!”

  原來毆打戚元思的竟然是丹野?好端端地他為啥要打這娘娘腔?

  隨堂小考當場看卷,應先生一份份抽看,將順眼的卷子抽出來放在一邊,坐在前面的人探頭看了,回頭對戚元思打眼色,戚元思便挺直腰背,對著鐵慈,微微偏了偏頭。

  鐵慈詫然道:“你牙痛?”

  戚元思臉色唰地漲紅。

  此時應先生忽然咦地一聲,低下頭去,雙手據案看了很久。

  第一排的人又伸脖子了,奈何卻被先生面前一大堆卷子擋住,看不出究竟。

  戚元思剛才轉頭了,并沒看見先生在此期間又翻了好幾張,只以為是自己的卷子,他本就自覺答得極其精妙,此刻更加得意,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反而放松了身體,露一抹淺淡矜持的笑意。

  應先生埋頭看了半天,感嘆一聲,才道:“今日方發現人中之龍。”

  眾人嘩然,從未聽過應先生這么高的評價,都回頭去看戚元思,戚元思的臉色看似不變,卻開始隱隱發紅。

  鐵慈卻在看著講堂之外。

  地面上斜斜拉長一條影子,從位置看,似乎有人站在方才她罰站的地方。

  會是誰?為什么站在那里?

  講堂外,頎長的黑袍男子負手看著墻上的畫。

  片刻后,他也掏出一片石片,畫了幾筆。

  從鐵慈的角度,只能隱約看見那片光影變化,過不多時,人影移動,似乎是離開了。

  應先生是個慢性子,不管眾人好奇得要發瘋,慢吞吞欣賞了半天,才拿起卷子,道:“得好生問問這位人中之龍,是如何想得。”

  戚元思微笑著慢慢站起。

  “…葉十八。”

  戚元思站起一半的身體僵在半路,半彎著腰像得了佝僂病。

  他愣在那里好一會兒,還是他旁邊的學生用力拉了他一下,才猛地跌坐回去。

  人還沒坐好,臉色已經和先前姚先生一樣,成了顏色大轉盤。

  眾人的目光一半愕然望著他,一半更加愕然地掃著鐵慈。

  鐵慈從容站起身,對應先生一點頭。

  應先生望著她,對她的榮辱不驚很是滿意,隱約覺得眼前少年氣度十分難得,語氣更加和藹,“你這篇詔書,真論文辭,談不上精美古雅。比起在座同學多有不如,但是卻極其巧妙地繞開了諸多禁忌,你是如何想的?”

  眾人一臉懵。

  禁忌?禁忌在哪?

  “這不是普通詔書,因為它涉及三個敏感點。寫它,首先要了解當時的政治背景和時間節點。”鐵慈道,“齊睿宗是齊中興之主,在他繼位之前。因為齊武宗寵幸曹妃家族,任用奸臣,各地藩鎮和朝廷離心,擁兵自重,最終引發景元之亂。容晴許于此亂中力挽狂瀾,撥亂反正,解救倉皇逃亡的武宗,并擁立睿宗繼位。睿宗繼位后,需要名將鎮守隴右一線,是以有此詔書。景元之亂,朝廷倉皇南遷,帝后流亡,百官受難。因此這份詔書,本身是要適當自責以平息群臣不滿的。”

  應先生點頭。

  “但這又不是罪己詔。畢竟事情和睿宗無關,睿宗剛繼位就罪己,于他日后統治亦不利。此時武宗已經成為太上皇,居于長樂宮。所以這份詔書,要在自責的基礎上,不動聲色地把責任推給他爹,還要推得委婉,推得不違孝道,也不傷皇家體面。”

  應先生再點頭。

  “最后,容晴許是女將,當年掛帥之前就飽受群臣攻訐。因此,封容晴許既要提及她在景元之亂中的無上功績,為節度使的任命夯實前提,也要適當提醒群臣他們的錯處,讓他們閉嘴,還要寫清楚那時節隴右節度使的難處,好讓眾人明白那不是塊大肥肉,以免太過眼紅橫生枝節。”

  應先生猛地擊案。

  “好!”

  眾學生猛眨眼睛,一臉“我們做的是同一個題目嗎?”表情。

  “明白了嗎?”應先生揮舞著卷子,“這題目不是僅僅一個詔書!考的是你們對歷史、對帝王心術、對為臣之道的理解。一封詔書,關礙眾多,如何曲筆掩飾,如何粉飾太平,如何不傷體面地罵人和暗中損人地夸贊,如何將一件誰都知道非常糟糕的事情雍容堂皇地表達,其精深之處,不足為蠢人道也!”

  “先生這題,應該是開昌八年的殿試卷之一吧?當年考出來的狀元厲孟,榜眼任云林和探花藺蘭知,三人最后都入了閣,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你今日能答出這卷,可見才華不下厲孟三人矣。”應先生喜笑顏開地在卷子上寫批語。

  眾兒郎伸長脖子便如大鵝。

  不管怎么祈禱,怎么不愿,觀那筆走龍蛇之勢,分明就是“優異”二字。

  眾人的表情便如真去了恭房吃了那啥。

  第二課也結束了,應先生特地繞過來和鐵慈說了有功課不懂盡管去問,才笑瞇瞇地走了。

  鐵慈兩節課的英勇戰績迅速傳遍了整個講堂,中間休息期無數人在甲舍良堂前探頭探腦。

  甲舍優堂的人反應尤其激烈,不僅僅因為如果鐵慈成績一直優秀就能升優堂,還因為那個班里他的熟人特別多。

  下課后鐵慈走出來后,人群轟然而散,遠遠有些陰冷的目光遞過來,鐵慈卻沒理會。

  她的注意力被墻上那些畫兒吸引了過去。

  畫得比較高,線條也輕,并不明顯,別人不會注意,鐵慈卻想到先前看見的那個影子。

  畫被人改了。

  第一幅畫上,小小年紀的孩童,被母親扶上小馬。

  第二幅畫上,戰士在沙丘上磨刀,遠方月亮盡頭奔來騎裝的女子,戰馬上的三角小旗顯示她是個斥候。

  第三幅畫沙塵洪流中多了領頭沖下高坡的將領,鎧甲束纖腰,長發伴隨沙卷披風高揚。

  最后一幅畫,勝利的人們在載歌載舞,女將獨自走向帳篷,帳篷里迎來她的老父母。篝火下三人擁抱。

  鐵慈盯著四幅畫,尤其將最后一幅畫看了很久。

  有些勾勒看似無心,卻莫名切中暗中隱秘,深藏的心事和愿想在這一刻被呼應,冥冥中仿佛聽見命運的洪音。

  女子不該只是附庸和被施與者。

  她亦能扶持后輩蹣跚前行,運用智慧獲得尊重,帶領兄弟沖殺敵陣,保護雙親獲得安寧。

  這不是夢想,這是她這一生必須要做到的事。

  不知道是誰,改了丹野這四幅畫,畫技并不比丹野出色,她卻覺得是此生所見最好。

  好到她為此駐足,并永久留存在記憶中。

  因為這四幅畫告訴她,于這男尊女卑的時代,于這女子慣被看輕的時代,還是有人,明白并尊重她和她們。

  她立了良久,直到有人詫異地看過來。

  隨即她走開。

  四幅畫淡淡在陽光中展示線條,在最后一幅畫的最下方,多了一個小小的畫面。

  是一只手,大拇指翹起,點贊的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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