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塔雖然分前后院,但其實就是一個整體的大院子圍住了中間一座塔,鐵慈眼光瞄見了后院那一處桃花林和假山,先前挖假山挖出來的石塊想必都已經去填了洞,地面上很干凈,只留了一些淤泥。
她忽然道:“那洞是李堯派人填的吧?”
謝千戶道:“慚愧,當時你們下洞久久不歸,百姓有些騷動,在下帶領兵丁前去維持,并沒注意到這邊李堯在填洞,不然該阻止才是。”
鐵慈笑了笑,安慰他道:“千戶也是被蒙蔽,這怎么能怪千戶呢。畢竟千戶的兵也很辛苦。”
謝千戶剛露出欣慰的笑容,就聽見她悠悠道:“…又要維持秩序,又要搬運沙土,人人手上一手泥。”
謝千戶身子一僵,長長的影子一動,放在側邊的手彈出,手上寒光耀眼!
但鐵慈已經轉過身來,手臂猛甩,鐵棍般呼嘯著擊在謝千戶喉頭,巨力如潮水撞來,謝千戶被撞得蹬蹬蹬連退數步,砰一聲撞上身后塔壁,咔嚓一聲微響,壁磚連碎數塊,鐵慈的手臂硬生生壓著謝千戶的咽喉抵上墻壁,以臂為攔,將他困在了壁上。
謝千戶猛力挺身,抬手想要拉下鐵慈手臂,鐵慈膝蓋猛地一頂,咚一聲悶響,謝千戶慘呼一聲,整個人已經軟在了塔身上。
五臟六腑都似被擊碎的劇痛中,他聽見鐵慈在他耳邊清晰地道:“…演技不錯,把一個受人蒙蔽才犯錯誤的千戶演繹得很好。我猜你在李堯面前也是這樣演的,不情不愿,態度含糊,事事被動,仿佛這樣將來便可推脫干凈假作不知…想法很好,可是你忘記當日李宅里的投石機了嗎?”
方才謝千戶演技確實不錯,從頭到尾他也一幅不知內情干涉不深置身事外的模樣,就連李堯大抵都覺得他不算完全的自己人,卻不知這只不過是這人隨時為自己留退路的伎倆。鐵慈一開始也險些信了他,后來看到后院假山,想到衛所官兵手上有泥,顯然參與了填洞,又從石頭想到了投石機。
李堯也許不清楚投石機的使用規矩,鐵慈卻清楚投石機只有衛所才有,且管理嚴格,非戰不可動用,動用前需要衛所所有在職將官簽字。謝千戶把投石機都給李堯用了,怎么可能牽涉不深?
她把謝千戶壓在了塔身,一回身,那些衛所官兵正悄悄拔出自己的武器要對身邊的容家護衛下手,一抬頭看見前方驚變,都傻了。
下一瞬李堯和那個斗篷人暴起,推開身邊的人便向外沖。李堯奔向院門,斗篷人翻上墻頭。
這是因為趕來“幫忙”的衛所官兵暗中動了手腳的緣故,此刻他們也阻在了要追的容家護衛身前。
鐵慈還在挾持謝千戶,丹霜赤雪向來跟在她身邊,丹野帶了墨野遠遠坐到院墻上生悶氣,看見這一幕也不過抱胸撇了撇嘴。眼看那兩人便要沖出去。
站在院門邊的容溥忽然推門,喝道:“殺人兇手要跑!”
呼啦一下,沒走遠的百姓再次沖了回來,將李堯堵住。
斗篷人卻從墻頭跳了下去,海東青無聲無息俯沖過來,尖喙啄向他后腦,那人斗篷猛地飛起,海東青叼了一嘴的布片,那人已經脫下斗篷狂奔出好遠。
海東青怒極追去。
這邊院子里,百姓又沖了回來,此時衛所官兵因為謝千戶被挾持,再也不敢輕舉妄動,百姓潮水般涌進來,幫著容家護衛和巡檢司的差役,將那些衛所官兵和李堯親信都綁了,繩索不夠的就抽腰帶,再不夠的就脫褲子,一時間綁了一地黑壓壓的人。
鐵慈這才舒了口氣。
她孤家寡人,對方卻有半城兵力,如果洗清冤屈,發動群眾力量,那她不僅無法將李堯繩之以法,甚至大乾唯一的皇太女恐怕都會薨在滋陽了。
她看向謝千戶,忽然發現身邊竟然是一具骨架!
鐵慈:“!!!”
她趕緊眨眼,下一瞬眼前人又恢復正常,還是那個一臉狼狽的謝千戶。
鐵慈懵了一會。
剛才是眼花了?
忽然外頭哄然聲響,步聲雜沓,隱約聽得百姓大呼:“軍隊!軍隊!”鐵慈眉心一跳,隨即便見一大批黑甲士兵沖了進來。
那依舊是衛所兵丁的衣甲,卻不是滋陽的,胸牌上有大大的來字,顯然是來州衛所的兵。
最前方是一個黑須官員,遠遠地便指揮:“將所有人拿下!”
李堯一臉驚喜,掙扎著喊:“大人,周大人!”
鐵慈瞇了瞇眼。
來州知州周文暢?
李堯這人卻也悍勇,趁著眾人分神,猛地一撞將身邊人撞開,又不知從哪抽出刀來,將看守他的另一個人捅傷,隨即飛快地向周文暢那里滾過去。
周文暢那邊有人快速沖出,將他接應了過去。
鐵慈皺眉,李堯捆住的地方太靠外了,這家伙怎么和打不死的小強似的。
李堯得了接應,飛快地解了繩索,躲到周文暢身后。
謝千戶也露出喜色呼喚。
謝千戶一喊,周文暢就注意到他了,目光轉過來,容溥忽然疾步上前,道:“小心!”
話音未落,嗖聲如疾哨,一根羽箭穿越人群,電射而來。
鐵慈不得不收手,眼前烏光一閃,血花爆射。
她頭一偏,鮮血蓬地一下,飆上她半邊臉頰。
臂下的身軀如泥袋一般軟了下去,不用看鐵慈也知道,謝千戶被滅口了。
當著她的面。
如果她慢一步,那箭會先射斷她手臂再射入謝千戶咽喉。
這一下太突然,別說這邊震訝,周文暢那邊,李堯也呆住了,半晌慢慢將目光轉向周文暢。
周文暢臉雖然黑,相貌氣質卻純然是個文人,并不看李堯,輕聲細語地道:“你放心,你和謝千戶不同,武官心生叛逆是大事,報上朝廷死有余辜,處置了也不會有人追究。至于你,本官自然是要保下你的,稍后還要你出力整理卷宗文書,好生周旋一番呢!”
李堯的心定了定,他明白周文暢的意思,武官地位低且敏感,方便羅織罪名,弄死了影響不大,掌握話語權的文官也不會為他出頭。而且周文暢和地方武官勾連的事兒出來,比和他勾連問題還要嚴重一些。至于他,好歹是個文官,朝中還有些背景,動了他麻煩會大一些,周文暢除非迫不得已,也不愿意這樣殺了他。
但話說回來,迫不得已,有時候也不過是個輕飄飄的借口。
李堯咬咬牙,低聲道:“大人,今日之事不能善了,要不…”他做了個橫劈的手勢。
周文暢卻淡淡道:“沒這么容易,你踢到鐵板了。”
“怎么?”
“那個藍衣人,是容首輔的嫡孫,現在翰林院供職的那位。”
“容溥!”李堯驚道,“怎么會是他?這下麻煩了。”
殺一個謝千戶也就罷了,殺首輔嫡孫后患無窮。
“都是你行事不密。”周文暢道,“張強好色,惹出如此事端,你怎的不早些報我!”
“第一具尸首正巧被那公子哥兒發現,他盯得太緊,我怕被他發現蒼生塔的事情,張強說不如多拋幾具尸首讓他更糊涂些,如果他真的察覺蒼生塔的秘密,就把罪名栽他頭上…我覺得很是妥當,這滋陽縣里我說了算,能有什么呢…”
“你說了算!結果卻被一個毛頭小子翻了天!”
李堯不敢說話了。
周文暢凝視著對面,緩緩道:“茲事體大,如果那小子真不識相,那也只好一并解決了。”
李堯知道他指的是容溥,不禁微微一顫,卻聽周文暢道:“他是首輔嫡孫,咱們朝中也不是無人。”
隨即他沉聲道:“捉拿謀逆叛賊和采花大盜,殺無赦!”
容溥快步上前,攔在周文暢馬前,道:“周大人且慢!”
周文暢俯身看他,“容公子。你為何出現在此地?此地多惡徒,你還是早早避開為是。”
“大人不問惡徒是誰,罪名為何么?”容溥道,“謝千戶罪責未定,大人下令射殺,李堯涉嫌謀逆殺人,大人庇護于身后。大人此來究竟意欲何為?”
“你這是一面之詞。”周文暢道,“本官是接到李堯提前舉報,稱滋陽有人與衛所謝千戶勾結,煽動百姓,意在謀逆。特地前來捉拿重犯。李堯既然是舉報人,何來罪責?”
不等容溥反駁,他又道:“容公子聰明人,又是弱質書生,何苦硬要趟這渾水?小心拔不出腳,還要累首輔大人為你善后。”說完手一揮,“三聲之后立即棄械受縛,否則本官便要下令放箭了!”
隨著他的話聲,圍墻一周都冒出黑壓壓的人頭,張弓搭箭,對著院內的所有人。
容溥吸一口氣,并沒有退后,回頭看了鐵慈一眼,道:“您且退入塔中罷。”
鐵慈對他眨眨眼,“你信不信我一動,這群賊子就敢放箭?”
容溥默了默,又道:“請殿下暫避。”
四周的空氣似乎忽然沉寂下來,鐵慈明白容溥的意思,笑而不語。
片刻安靜之后,是李堯震驚得變了的嗓音:“殿下?!”
還有周圍百姓臉上一片的空白。
容溥回頭,凝視著周文暢的眼睛,道:“殿下歷練首地,選擇了海右滋陽。親身入衙執賤役,親手揭開蒼生塔底的秘密。這是殿下仁慈,不愿隨意入人以罪。周大人今日若捉拿逆賊,保護殿下,自有一份機會和功勞在。”
容溥這話說得很有技巧,沒有直接質問周文暢激發他的兇性,還隱隱暗示了既往不咎的意思。但周文暢愣了一陣后,忽然道:“請問是哪一位殿下?”
“自然是皇太女殿下。”
周圍響起抽氣聲,李堯渾身一抖。
周文暢慢慢攤開手,道:“失敬。不過請問,印信呢?”
他并沒有下馬,看那神情,顯然是不信的。
容溥回頭看鐵慈,輕聲道:“殿下,此時顧不得了,咱們后頭還有援兵,只要拖過一陣子就好…”
鐵慈默然,苦笑。
她身上有兩件信物,金印龜鈕的皇太女印是不能隨身帶的,帶著的一件是她的私人印鑒,青玉刻瑞祥之寶,一件是墨玉“欽德之寶”。都曾經以圖譜方式登在朝廷邸報上過。兩件都很小,這次出門,兩件都做了機關套住,只有她能打開。一件放在特制的簪子上用來束發,一件做了腰間裝飾。
瑞祥之寶扔給了沈謐用來調兵阻攔武器出境;欽德之寶在大海的小舟上被那個愛錢的王八蛋給摸走了。
她沉默未答,容溥也便明白印信拿不出,臉色微變。
那邊周文暢見這邊遲遲未答,忽然大笑起來,道:“當真扯得好一張大旗,不過這又能騙誰呢?皇太女殿下明明在盛都郊區的曲云縣歷練,陛下前兩天剛去看過,滿朝上下誰人不知?”
李堯長長松了口氣。笑道:“還是大人心明眼亮,沒給人糊弄過去。我就說嘛,堂堂皇太女怎么可能親身來滋陽行此險事。她要是皇太女,我還是蕭總制呢!”
“莫拿蕭將軍玩笑。”周文暢肅然答,隨即轉向容溥,“容公子想必也是被人蒙騙了,既如此,本官也對你既往不咎,你且退開。”
又指著鐵慈,“冒充皇族,再加一罪,不想連累無辜的話,自己扔下武器走過來。”
鐵慈道:“走就走。”
周文暢:“…”
她這么干脆說要走,周文暢反而不敢讓她上前了,又道:“站住!先扔下武器!”
此時容溥退開,正走到鐵慈面前,鐵慈一邊笑道:“好好好。”忽然手臂一伸,將容溥一拉。
容溥十分配合地立即跌入她懷中。
他跌得太順暢,以至于鐵慈都怔了怔,一低頭看見他一雙眉平直濃密,在光潤的額頭上舒展出流暢的線條,想起這人明明容貌清雅溫潤,氣質輕弱,卻總令人如見高山如視白雪,不敢褻玩,想必都是因為這一雙分外黑而峭拔的眉的緣故。
鐵慈也便虛虛勒著他,沖周文暢一笑。
周文暢沒見過還有這樣的招數,挾持自己人要挾敵人?腦子還沒轉過彎來,就聽鐵慈笑道:“你不承認我的身份,但是首輔嫡孫總該承認吧?放下武器,退開一里。不然我就殺了他。周大人,你該知道,首輔嫡孫死在你手里,夠你吃一壺的。”
周文暢略一沉默,忽然拱手朝容溥作了一揖,“容公子為惡徒所擒,壯烈就死,我等救援不及,深為感愧。自然會去容首輔府上請罪,不過首輔大人向來公正嚴明,為國為民,想必會為有如容公子這般英勇子孫而深感榮耀,不會怪罪我等才是。”
“滿朝文武都有你這頭腦,咱大乾轉眼就能吞并世界。”鐵慈點頭贊賞,卻又笑,“只是你敢做,就不怕走漏消息?別說得好像你便能一手遮天似的。”
周文暢抬頭看看天,又看看自己身后黑壓壓的軍隊,笑道:“別的不敢說,至少此刻的天,在下還是遮得一遮的。”
他一點頭,圍墻上弓箭手一半對準院內,一半將羽箭對準天空,這是如果放鴿子傳信也逃不過他們追殺截留的意思。
然而隨即一陣狂風起,滿地沙石亂滾,灰蒙蒙的天地里忽然掠過一道深青色的影子,轉眼便刮上了天空,墻頭上有人試圖放箭,卻根本逮不住那影子,反而被那股風刮得哎喲一聲跌下墻去。
周文暢駭然道:“那是什么!”
鐵慈道:“大鴿子。”
周文暢:“…”
遠處海東青似乎忽然晃了晃,飛出了個拋物線。
鐵慈笑看他,“抱歉,好像這只大鴿子飛出了你遮住的天呢。”
周文暢沉著臉色,眼神閃動,漸漸眼色陰沉下來。
鐵慈和容溥同時嘆息一聲。
看來這家伙還是要撕破臉了。
卻在此時,遠處隱隱喧囂聲響傳來,周文暢面色一變,容溥卻長舒了口氣。
鐵慈問:“你調的兵到了?”
“昨日我見著城門口你的懸賞告示,便連夜去了海右首府蓬萊州。”容溥道,“我以滋陽衛所異動為名,請都指揮使司調兵來查,之后我提前趕回,還好他們也算及時趕到了。”
鐵慈點點頭。海右都指揮使原本是在京武官,還曾是容家門下,也見過她,不用愁沒人認識了。
周文暢看見兩人神色放松,神情便緊張起來,正要派人去查看,忽然天邊一聲炸響,聲震半城。
隨即一聲長唳,聽來分外慘烈,丹野猛地從墻頭上跳了起來。
下一瞬海東青歪歪斜斜地飛來,跌落在墻下,半邊翅膀滴著血。
丹野悶不吭聲立即跳下了圍墻,鐵慈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
隨即她聽見齊整的行軍步聲,震動得地面都微微作響,圍墻外散開淡淡的煙塵,霍霍聲響不斷,鞭聲驚叫聲響起,外頭還沒進來的百姓似乎正被驅趕散開。
鐵慈心間微跳,和容溥對視一眼,本已離開一些的容溥再次退了回來。
片刻后,整齊的步聲停止了,鞭子聲和哭喊聲也消失了,但人卻并沒有消失,鐵慈已經隱隱看見最前方的旗幟的尖頂越過了圍墻。
旗幟是藍色的,屬于蓬萊都指揮司沒錯。但是氣氛卻有那么一些不對。
墻外的人暫時沒有動作,墻內的人下意識屏息。
圍墻內外,都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之中。
但這風雨之前的死寂只是片刻。
下一刻,嘿聲巨響,一條人影翻上天空,卻是面朝天空背朝地,像是被人挑上去般,翻過圍墻,直直落了下來。
那人半空中又一翻身,落在地上,臉色半青半紅,微彎的眼角再不見甜意,只有凜凜的憤怒和殺氣。
竟然是丹野。
他在給海東青找場子的時候吃了虧?
別說鐵慈驚疑了,便是周文暢此刻也迷茫起來,海右都指揮使司的兵有這么厲害嗎?
墻外忽然一只紫色的旗幟一晃,隨即唰唰連響,無數鉤鐮槍跨越長空,奪奪釘在四面圍墻上,槍尖彈出蓮花狀的槍頭,緊緊抓住了墻頭壁縫。
“起——”
沉雄發令聲后,鉤鐮槍后連著的長繩被繃得筆直,連著槍身的是一座座鐵馬車,馬車上趕車士兵長鞭脆甩,馬車轟然后退,在地面上碾出深深印痕,下一瞬轟然巨響起自四面八方,轟響聲里,比平常更為高大堅固的圍墻,如骨牌一般段段倒地,煙塵便如氣柱般騰上半空久久不散。
只剎那間,所有人便袒露于空地上。
原本扒在墻頭上的弓箭手滾了一地,很多人被碎石砸傷,一大批士兵沖了上來,越過那些人和廢墟,嚓嚓連響聲里勁弩上弦,對準了在場所有人,包括周文暢和鐵慈。
這一下連鐵慈都懵了。
來了的是什么夯貨,怎么不分敵我?
容溥的神情顯然也很意外,來的分明是都指揮使的兵,但怎么看起來對皇太女一點都不客氣。
前方煙塵尚未散開,兩面旗幟一分,一排鐵甲士兵夸嚓夸嚓奔出,在旗幟下站成筆直兩列,手中長槍頓地,齊齊一聲。
一騎白馬緩緩而出,馬上人白衣銀甲,甲胄毫無裝飾,衣裳裁剪也最簡,毫無贅飾。銀盔下面容峻刻,連唇都薄得毫無血色,一雙眸子微微下垂,遮著密密的睫毛,但所有人看他第一眼便能明白,他不是羞澀,純粹只是不屑看這世間。
鐵慈沒見過這人,卻在心中瞬間流過一個名字。
蕭雪崖。
蕭家最出名的將帥之才,也是蕭家如今野心越發膨脹的重要依仗之一。其人喜著白衣銀甲,行事作風冷峻兇厲,人稱“雪帥”。
據說他生平有三恨。
恨生于承平年代,大乾安定。
恨三藩老實,近鄰西戎臣服交好。
恨周邊諸國大多遠隔疆域,朝中耽于安樂,不愿輕起刀兵。以至于他不能率萬軍揚鞭策馬于異域疆土之上,為大乾拓百年之基業。
雄鷹拘于平野之上,卻也沒忘記偶爾展現它尖銳的喙。蕭雪崖朝廷正式武官官職是正三品昭毅將軍。據傳他不愿受家族蔭庇,隱瞞身份十三歲從軍,十年間便于承平年代躍遷至武官高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進入的是大乾最艱苦最險惡的軍隊,甘綏邊軍,那里面對大漠草原,除了要鉗制并不安分的西戎,還要時刻擋住更加兇殘的草原達延部擄掠叩邊。十年間,白草浴血,馬踏狼煙,一顆又一顆兇猛的達延騎兵頭顱,堆疊起蕭雪崖彪炳朝堂的軍功。
二十歲,他升任三邊督軍,鎮守九綏、甘山、固寧一線,號稱三邊總制,是大乾外駐將領最高職,大乾并無元帥一封,但在三邊將士眼里,蕭雪崖就是他們的元帥。
所以蕭雪崖在這里,海右都指揮司麾下的兵,就像一堆鵪鶉一般縮在一邊。
但蕭雪崖怎么會在這里?
鐵慈想起前不久好像看見說東南海境有海寇,大乾水軍實力一般,導致海邊諸城池百姓飽受騷擾,當時朝廷便有討論,要換將重整水軍,蕭雪崖也曾上書請纓。但他一個三邊總制,掌握大乾近三分之一的邊兵力量,如此軍權,蕭家怎么會愿意他去屈就實力薄弱許多的東南水軍,自然是擱下了。
難道蕭雪崖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前往東南了?如果從九綏去東南,海右倒是必經之路。
鐵慈心一沉。
如果是蕭雪崖,今日這么好的機會,他會放過自己嗎?
容溥倒是認識對方,上前行禮:“蕭總制。甘都司。”
在蕭雪崖面前,圓圓胖胖的海右都指揮使甘田毫無存在感,聞言尷尬地笑一笑,下馬回禮,“容公子。”
“甘都司,這是…”容溥用眼神示意。
甘田笑得更苦了,“在下調兵過來,路上正遇見前去東南換防的蕭總制,他聽聞這邊有事端,然后…我們就被收編了…”
容溥默然。
這實在不合規矩。換防過境將領,怎么能收編當地駐軍。
但蕭雪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眼里沒有規矩。據傳他爹,也就是蕭次輔,在他初到邊境時屢次勒令他回家,派兵捆人,裝病,詐騙,什么法子都用過,人理都不理,派去的人都被扣下當苦力了。
蕭雪崖只用眼角瞄了容溥一眼,顯然對這樣的“公子哥兒”很看不上,連回禮都不曾。只微微抬頭,道:“都拿下。”
他的兵疾沖上前,長槍端起,要將周文暢和鐵慈兩邊都隔開拿下。
容溥道:“蕭總制,那是皇太女!”
蕭雪崖頭也不抬,“印信。”
印信自然是拿不出的。甘田吸一口氣,低聲提醒:“總制,您少時應該見過皇太女的…”
“我為什么要認識?”蕭雪崖漠然道,“一個學無所成的廢物,我需要認識?”
四面有一霎的安靜。
蕭雪崖終于抬起眼,淡卻凌厲的目光籠罩在鐵慈身上,“或者,對我這話,你不服氣?”
鐵慈幾乎要笑了,攤開手道:“我還什么都沒說,你倒自導自演上了。你不該叫將軍,該叫戲精。”
蕭雪崖雖然不懂什么叫戲精,顯然也明白這不是好話,微微抬起下巴,忽然一拳擊出。
他的手方才還扣著韁繩,忽然便到了鐵慈身前,那雪白冷硬的拳頭像一只重錘,破風而至疾如閃電,鐵慈重傷未愈無法和他對轟,猛地一偏頭,咔嚓一聲那只拳頭陷入身后塔壁,炸開一個渾圓的洞,洞邊無數閃電狀裂紋瞬間蔓延半丈,一面墻轟然倒地。
雪白冷硬的拳頭收了回去,毫發無損,手背上護腕獸口猙獰如吞。
鐵慈頰側被炸開的石頭劃傷,豁出一道細細的血口,她沒讓開,靜靜地看著蕭雪崖。
“你明明認得孤。”
“是又如何。”
蕭雪崖不看她,輕聲道:“不是強者,憑什么得到承認?不是強者,又何必茍延殘喘。早點嫁人相夫教子不好么?”
他轉身就走。
“原以為你算是個人物,卻原來也是貪婪自大鄙陋不堪之流。蕭雪崖,你顯然自認為是強者,但你真的強嗎?”
“最起碼,你接不住我一招。”
“你眼瞎了看不見我有傷嗎?再說什么時候強者是以武力論高低了?”
“你一個不能繼承天賦之能的廢物,如果連為人吹噓的武力都不過爾爾,你憑什么高踞尊位?”
“我不配高踞尊位,然后就該讓位給你們野心勃勃的蕭家?”
“蕭家自也不配。”
“哦,你的意思是你配。”
蕭雪崖終于轉身,嗤笑一聲,“你們女人,輸了就胡攪蠻纏是嗎?”
“你們男人,未曾贏卻也自以為是。”鐵慈道,“蕭雪崖,你很驕傲你的成就是嗎?你覺得你未曾仰仗家族,單靠著自己,浴血拼殺十載,積就累累軍功。所以有資格瞧不起我這種傀儡生的小傀儡,覺得我占據那樣的位置是自己找死還給別人添麻煩,出于自認為高貴的憐憫心,冷艷地指導我一條所謂的明路是嗎?你是不是還在自我感動,覺得你心底無私行事高尚雖然吃力不討好但并不在意他人褒貶雪帥就是如此的風標獨具而我沒有虎軀一震跪下來抱住你的腿大唱征服顯然是個不可雕的朽木是不是?”
蕭雪崖眼底第一次出現了蚊香圈…
“什么叫強?會天賦之能?打架打贏?多殺幾個達延人?”鐵慈搖頭一笑,“蕭雪崖,如果你以你不靠家族自己博得如今地位為傲的話。那你就該明白,我隱瞞身份進入海右,在地頭蛇的追殺之下,依舊靠一己之力查得蒼生塔下的真相,是和你在做一樣的事。你否定我就等于在否定你自己,還是你的標準從來就是雙重的,男人做的就可貴,女人做了就是不自量力?那么你這樣狹隘鄙陋的人,又怎么配和我談誰更強呢?”
蕭雪崖沉默了一瞬。
過了一會,他轉頭看向容溥,眼底微帶疑問。
容溥淡淡將蒼生塔下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那個打鐵匠忽然走上前,鼓起勇氣道:“我們被困在塔下,是茅公子幫我們找到了出路!”
曾家的孩子擋在了蕭雪崖的面前,“茅公子幫我姐姐報了仇,不許你傷害他!”
李小姐在人群里哭喊道:“我爹爹誣陷他,把他關進地牢,還炸塌了地牢,如果不是他救我,我就被我爹爹砸死了!他那一身傷,是救我救的啊!”
丹霜默默拔劍,劍尖對準蕭雪崖。
蕭雪崖身邊的軍士齊齊拔刀。
蕭雪崖皺著眉,似乎對自己聽見的一切有些意外。
赤雪走到丹霜身邊,對著蕭雪崖福了福,輕聲道:“總制有驕傲的緣由。可是總制莫忘記,您一路青云,升遷從無阻擾,沒遇見過同僚刁難,沒遇見過上司搶功,沒遇見過下屬不服。有功便得記,有策便推行,諸般行事,較普通軍士將領卻又不知方便順利多少。正是這毫無阻礙的仕途,才成就您十年成總制…可如果沒有蕭家沒有依仗,您真的能這么順利嗎?”
蕭雪崖眼神一縮。
“而我的主子…”赤雪的聲音更輕了,“您說的對,她是傀儡生的小傀儡,從生下來開始便在步步驚心滿是敵意的宮廷生活。她沒有依靠,沒有強大如蕭家的親族,然而她依舊長成,成為皇太女,并敢于獨自出京,一個人面對一城的兵…您真的覺得這不是努力,這樣的努力毫無價值嗎?”
“如果您真的只在乎強者,不受門第規矩約束,您就該明白,她做到這些,比您更難!”
“赤雪。”鐵慈在刀叢后曼聲道,“不必和他說這些,說到底,他是蕭家人,既得利益者啊!”
赤雪退后,蕭雪崖卻轉身凝視鐵慈,半晌道:“你不用激將。我只是我而已。”
“蕭雪崖,現在不是裝逼耍狠的時候。你是誰不重要,你瞧不瞧得起孤不重要,但是這些人,乃至已經跑掉的那些人,你必須拿下。兵鐵武器,關乎國家安危,絕不容一刀一劍出我大乾。這是孤的命令!”
蕭雪崖沉默一會,終于退后一步,對她微微躬身。
他劍般的背脊彎下的時候,令人依舊覺得凌厲而堅硬。
一直緊張地關注著這邊的周文暢和李堯,看到他的動作,頓覺頭頂轟然一聲,整個眼前白茫茫一片里飛著金星,整個天地都似乎混亂顛倒。
尤其李堯,幾乎不可自控地抽搐起來。
怎么可能!
苑馬卿的兒子怎么會變成皇太女!
一國儲君又怎么會隱姓埋名忽然跑到他這個小縣城來!
早知道…
天旋地轉間,他的腦子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滿腦子只有“完了完了完了…”喧囂越來越大,巨大的后悔如潮將他滅頂,他啊一聲大叫,栽下馬來。
周文暢比他承受力強一些,忽然一勒馬韁轉身就跑,他帶來的士兵則快速地撲上來,試圖攔住看守他們的軍士。
蕭雪崖眼神冷淡,正要下令格殺勿論,就聽鐵慈喝道:“此刻棄械,既往不咎!負隅頑抗,罪加一等!”
這聲一出,那些來州千戶所的士兵們都一怔,驚疑不定地面面相覷。半晌放下兵器來。
蕭雪崖忽然抬臂,從身邊軍士背后箭筒里抽了一支箭擲出,烏光一閃,竟比那勁弩射出還快三分,咻一聲厲響,周文暢啊地大叫撲倒,竟被釘在地下。
弩箭箭枝為求速度一般較輕,蕭雪崖竟以臂力將其穿骨。
慘叫聲里蕭雪崖取白巾擦拭手指,刀鋒一般的眼角掠過鐵慈,“作亂之軍,何須憐憫!”
“來州弓兵隊列齊整,拉弓手勢嫻熟。顯見素質尚可,且不過聽令行事而已。”鐵慈淡淡道,“你只見有罪當罰,孤卻憐國家訓練精銳人才不易。再說來州衛所都被拿下,短期內抽調不及,百姓安全誰來衛護?”
蕭雪崖怔了怔。
如果說之前他對鐵慈還存了疑惑,這一刻他才忽然感受到,眼前是“皇太女”。
不是說真假,而是說到這一刻他才感受到對方的皇太女身份。不僅僅是一個頭銜,對方的視野、格局、胸懷,真真是當得起皇太女三個字的。
他想的是罪責當罰,她想的是每個人才耗費的國家資源,以及百姓安危。
居廟堂之高心在天下,君所當為。
蕭雪崖不再說話,示意手下拿下李堯等人,又重新整束隊伍,按照鐵慈要求,去追緝那批被運走的淵鐵武器。
直到上馬離開前,他才淡淡地對鐵慈道:“殿下現在得到了我的尊重。”
鐵慈跨上另一匹馬,聞言偏頭一笑,“重要嗎?”
蕭雪崖:“…”</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