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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弒兄

  山長走過來,問候了容蔚的傷,又道木師兄此舉已經嚴重觸犯院規,等他回來少不得要處罰。便帶著人散了,大多數的學生都遠遠看著,表情復雜,不知道該哀悼自己的錢包還是該表達對鐵慈的敬畏。

  鐵慈心情不好,對他們做了一個數錢的手勢,眾人一哄而散。

  鐵慈便也道都累了一身臭汗,趕緊回去洗漱,明天如果有意,大家一起出去吃喝,她請客。眾人也便都散了。丹野伸手來拉鐵慈,道:“一起走一起走!”

  鐵慈道:“你先,我還有點事兒。”

  呼音一把拉走了丹野,鐵慈走向容蔚,想要送他回教齋。卻見衛瑄走了過去。

  她停住腳。

  低頭默默數了一會,聽見容蔚并沒有拒絕,兩人腳步聲遠去。

  鐵慈抬起頭來,抽了根草筋慢慢嚼著。

  丹霜道:“公子您心情不好。”

  “那是,想到馬上會有多得花不完的錢,安排起來會很麻煩,就有點愁。”

  丹霜不理她的凡爾賽體,道:“全天下的錢都是您的,也沒見您愁過。”

  “好丫頭,今日教你一個道理。”鐵慈吐出草梗,嘴里泛起一片苦澀味兒,“看破不說破,是人類的美德。”

  頭頂一片陰影罩下,卻是容溥,他低頭凝視著鐵慈,道:“我送你回去?”

  “戊舍離這里太遠,莫要曬壞了你這嬌花。”鐵慈推辭,“衛瑄不在,我送阿星回去。”

  容溥轉頭對衛瑄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道:“衛姑娘嬌俏討喜,大方溫柔,和我那遠房表弟很是相配呢。我那表弟看著嬉笑不羈,其實也是個孤高性子。倒難得對衛姑娘另眼相看。”

  “是極是極,看來你我都得早些準備賀禮。”鐵慈道,“我有事,先走了。”

  也不待容溥回來,她拽著衛瑆便走,走不了多遠。看見衛瑄回來了,她有點詫異。

  這個,兩人慢慢走一陣,到了之后端茶倒水噓寒問暖少不得也一陣,衛瑄怎么舍得這么快就回來了?

  衛瑄謝了她,道:“先生說他累了,回去便睡了。我便不多打擾了。”

  鐵慈轉開眼光,不去看她提起容蔚時,那分外甜美的笑容。觸及她頸側一片水泡時,忍不住問:“你先前明明可以用手臂將火箭掃開,為什么選擇用肩頸夾滅火箭?你就不怕燒傷留下疤痕嗎?”

  對她這樣的嬌嫩矜貴的姑娘來說,難道不是容貌肌膚更重要嗎?

  “因為我當時想留著手,把那第三支箭截下來。”衛瑄道,“我手中當時已經攥了蝗石,幸虧沒有來得及出手。”

  鐵慈無言。她不想多說,衛瑄卻似想傾訴,笑著和她道:“十八兄,衛瑆最近跟著你,長進了許多,我真是十分感激。有時候我在想,如果你能把他調教得和尋常人,我肩上那擔子說不定可以交給他,那樣我就可以…我就可以…”

  她忽然嬌羞起來,咬住下唇不語,眼波盈盈,蕩漾滿目春光。

  鐵慈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她在想誰,然而她并不想深入了解這少女情懷,衛瑄一眼一眼地對她看,似乎想她接著問下去,鐵慈笑瞇瞇看著她,心想,我就不問。

  我找虐嗎我?

  然而她不問,衛瑄卻忍不住不說,最終自己接了下去,“…我就可以勇敢追求我想要的…”

  鐵慈道:“哎呀,忽然想起還有點事,我走先!”

  她大步走出去,也不管衛瑆拉扯她的袖子和衛瑄有點愕然的眼神,近乎于落荒而逃。

  一邊走一邊亂七八糟地想,原來訓練衛瑆還是成全了別人,那要不要不訓練了?想到一半忍不住呸了自己一聲。倒不是慚愧于自己的卑陋什么的,而是在情愛的面前,再多的借口也未必是借口,衛瑄如果真的一頭扎了進去,那么責任也好,弟弟也罷,也未必就能阻止她另想辦法成全她自己。

  倒是自己何必枉做小人。

  男顏禍水啊。

  鐵慈邊想邊走,一抬頭卻看見教齋院子墻頭探出的紅紅火火的石榴花,才驚覺自己走錯路了。

  這腿不得了了,有自己的意識了。

  鐵慈盯著教齋半晌,她知道容蔚的屋子在二樓最里邊一間。

  別問她怎么知道的,她就是知道。

  但是,人家都睡了,她站這做甚?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可是有三宮六院的女人。

  君王無所好,謝絕小妖精。

  她轉身便走。

  卻在轉身的那一刻,看見二樓側邊的窗戶悄無聲息推開,一條人影飛出。

  長夜冷月,那人衣袂飄飄,身形在月色下勾勒美妙的線。

  容蔚?

  他傷得不輕,不好好養傷,夜半出來做什么?

  鐵慈幾乎想都沒想,就跟了上去。

  容蔚直奔武場樹林而去。不出鐵慈意料。

  之前木師兄遁入樹林,書院派人尋找過,沒聽見說找到人,如今容蔚自己去了。

  白日里她幾次看見木師兄凝視容蔚,眼神滿滿惡意,那三箭殺手,沖著容蔚而去,兩人顯然之前認識且有過節。

  但是最后那箭,卻不一定是木師兄那邊放的,方向不一樣,風格也不一樣。而且目標應該是她。

  鐵慈自小遇刺便如家常便飯,都懶得理會,卻對木師兄和容蔚的恩怨比較關心。

  總覺得那個木師兄不太對勁,不像是書院能培養出來的學生。

  將要進入樹林前,忽然巡夜的過來了,鐵慈躲了一躲,再出來時,已經失去容蔚的蹤跡。

  樹林很大,還連著青陽山脈,跟丟了人就難找了,鐵慈想了想,從下午木師兄等人逃離的入口進入,一路借著月色,細細查找木師兄那群人的蹤跡。

  果然,沒多久就看見扔掉的面罩等物,草叢踩踏的痕跡也重,鐵慈推算出人數應該不止下午場中那幾人,果然林中潛伏有人在接應。

  人多痕跡就多,這里掛一條,那里扯一塊的,鐵慈一路追蹤,卻發現那些人原本可以出林的,卻不知怎的忽然換了方向,漸漸竟向著當初她落陷阱的方向進發。

  地面上漸漸出現一些閃亮的痕跡,那是爬行類動物貼地而行時留下的黏液,鐵慈蹲下身,看見地面有大片的倒伏,草木踩踏的情形更加嚴重,她手指捻了捻草葉上深色的痕跡,不出意外果然是血。

  那群人在這里開始中伏,有人受傷,有人倒下,有人慌不擇路逃竄。

  一陣風過,攜來隱隱喊殺之聲和淡淡血腥氣息。

  隱約還伴隨著笛聲。

  笛聲清靈,節奏悠揚,是一首很歡快的曲子,伴著這隱約的喊殺和慘呼之聲,和這被樹枝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彎月,莫名地聽來詭異。

  鐵慈緊走幾步,就看見了前方樹林中一片空地,正是當初她和容蔚殺群狼的地方,場中有人捉對廝殺,而先前她掉下的那個陷阱還在,好像更深了,有人正從里面往上爬,然后便有人將一筐一筐的東西砸下去,有些是石頭,有些是毒蛇。

  鐵慈:“…”

  誰盜版了她的倒霉事,給版權費了嗎?

  人群中有木師兄,正被人背著左沖右突,要沖出重圍。

  原先蹲著狼王的高石之上,現在閑閑臥著容蔚,他頭頂彎月高懸,遠景群山連綿,身后錦帶花伴樹而生,斑斕葳蕤如錦帶,勾連迤邐于碧樹蔓草之間,而身下白石如屏,他是畫中人。

  他低首斂眉,骨節分明的指間,一柄青玉笛溫潤生輝。

  月色下他側顏妙筆難描,是那人間仙葩。

  仙葩對著滿地鮮血狼藉,吹著《小寡婦回娘家》。

  鐵慈:“…”

  算了,不可要求過高。

  沒吹十八摸,已經是仙葩對自己美貌的尊重了。

  鐵慈原本憂心他的傷勢,此刻見他悠游自在,高踞上頭,顯然不需要她多事,便悄然隱在了樹后,觀察起廝殺的兩方來。

  兩邊都是見不得人的黑衣,只是木師兄那邊還有人忘記取下胳膊上的白布,此刻也已經血跡斑斑,可見狼狽。

  兩邊人武功陣法,都顯得訓練有素。木師兄那邊護衛顯然訓練有素,進退皆有講究,但又不像軍隊的風格。另一邊武功更高一些,雜門所學甚多,顯然多半出身江湖,因此不講究陣法配合,但高武力值彌補了這小小的不足,明顯占了優勢。

  木師兄被人背著,十幾人護著,在漸漸縮小的包圍圈內左沖右突,外頭的人如同崖壁四圍,狼牙交錯,里頭的人悍不畏死,如一浪涌上山崖,再摔碎在嶙峋崖壁上,每一次接觸,都濺起無數血色浪花。

  血肉橫飛里,容蔚看也不看,從容吹笛。

  山風鼓蕩,他衣袂飄舉,遮蔽那一輪淡色的月。

  人群里爆發一聲泣血般的怒喝:“你真的要趕盡殺絕嗎…容!”

  是木師兄的聲音。

  他在說那句話的時候,容蔚的笛子忽然動了動,隨即木師兄那句話里出現了一個不自然的停頓,像是傷勢發作忽然噎住一般。

  慕容蔚停了笛子,偏頭斜睨,“不然呢?”

  他語氣輕飄飄,淡紅月色染眼角也似透抹胭脂,血色般的魅。

  看得鐵慈有些恍惚,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容蔚,他總是清靈的,飄逸的,眉眼總帶笑,笑起來日光跳躍月色流轉。

  她未曾見過這般的冷、邪、狠、幽、殺氣凜冽,地獄里的血,白骨叢中的劍。

  一聲狂喊驚破她的恍惚。

  “我是你哥哥!”

  鐵慈猛地停了呼吸。

  容蔚卻笑了,月下高林之中,他的笑意看起來清艷又森涼,“武場對我射暗箭時,怎么沒聽你喊這句?”

  他支起腿,一手搭著膝蓋,垂著手指,微微揚起下巴看天際那一輪,下頜薄似可透月光。

  “小時候你帶著你那幫隨從,堵著我,攔著我,和一群人把我綁到青樓里去時,怎么沒喊這句?”

  他放下手,轉頭看人群中的木師兄,輕巧地跳下高石。

  一瞬間鼓蕩而起的衣袍便如翩翩盛開的花,美而肅殺。

  他一邊指間轉著笛子,一邊漫步向人群中央走去。

  “你帶人圍攻我,打傷我,剝我衣服時,怎么沒喊這句話?”

  他身影一閃,手中笛子閃過青色光影,木師兄一個護衛悶哼一聲,頭上濺開血幕,無聲倒下。

  “你仗著你母親的勢,一次次故意羞辱我的母親,讓她遷怒于我,餓我飯罰我跪的時候,怎么沒喊這句話?”

  容蔚微微笑著,鬼魅一般穿過兩個攔住他的護衛,反手一掄,便抓住一人的腦袋狠狠撞在另一人的頭上,砰一聲悶響,兩具尸體倒地。

  木師兄面前轉眼只有五六個人了。

  面對衣袂翩翩而來,笑容神光離合,氣質卻如月下幽魂的容蔚,那些擋在木師兄面前凝神戒備的護衛們如臨大敵,護著木師兄不斷后退,當先一人啞聲道:“十…”

  他剛開了口,容蔚手中笛子就敲了出去,那人一聲慘呼,滿口鮮血飛濺,迸出一大排牙齒。

  “當初你跟著你主子一言不發,現在就不要多嘴了。”容蔚漠然道,踏著這人倒下的身體,又向著木師兄向前一步。

  “當初你派人敲斷我手指,還誣陷我是自傷邀寵的時候,怎么沒喊這句話?”

  鐵慈在樹后聽著,一時卻不知身在何處,腦子里嗡嗡的,對那些話里透露出來的信息沖擊得渾身有點冷,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容蔚一直垂著的那只手上,那手潔白如玉,掌背肌膚緊繃,手指骨節分明,一雙仿若名匠精心雕琢的玉雕般的手。

  很難想象會在當年,遭受過那般的摧殘。

  但仔細看,能看出左手小指有一點點異常的彎曲。

  容蔚始終在笑著,抬手間掌下又倒數人,他一路踏血而行,凝視著那人惶急的眼眸。

  “你們那群人,在父親面前挑撥、挑事、挑唆,一次次讓我挨板子關祠堂,把我扔到獸谷,扔進冰淵,扔去白骨原的時候,怎么沒喊這句話?”

  他掌間笛子抬起,一笛子捅穿了擋住他的最后一個人的咽喉。

  笛子穿破血幕,斜斜挑出一個冷酷的弧度,抵上了木師兄的太陽穴。

  青玉笛上的血跡凝成一線,順著笛身一滴滴滑落在木師兄眼角,看上去像在流血淚一般。

  容蔚微微俯下身,笛子將木師兄的頭頂得偏向一邊,他也微微偏著頭,仿若好奇地看著面前的人,聲音輕而幽冷。

  “就算這次,你不遠千里而來,不也就是怕我拔了頭籌,想要在此地解決了我嗎?怎么,事有不諧,死到臨頭,忽然就想起親緣來了?啊呀,來,讓我瞧瞧,你的臉皮是什么做的,犀牛皮嗎?四哥?”

  木師兄忽然一偏頭,眼角的血猛地甩到了容蔚臉上,伴隨一聲嘶啞的獰笑,和發髻里射出的一道雪亮的刀光!

  “就等你呢!”

  刀光亮起的同時,背著他的死士將他猛地向外一拋,自己狂撲向容蔚。

  容蔚一甩頭一偏肩,刀光擦肩而過,那人狠狠撞來,他不退反進,上前一步,嗤地一聲。

  笛子穿透那人肚腹,容蔚竟然不松手,玉笛頂著那人偌大的身軀前沖數步,狠狠反手一摜!那人被摜得飛起,再砰然砸在地上,煙塵激起半丈高。

  然而木師兄已經借著那一拋和一阻,躍出數丈。

  鐵慈站在樹后,看著滿臉血跡的木師兄那張驚惶的臉,在自己面前越來越大。

  她沉默著。

  一瞬間腦海中掠過哭泣的孩子,挨打的孩子,被砸斷手指的孩子…

  木師兄的喘息聲近在耳邊,鐵慈可以看見他眼底微微的喜悅。

  越過這棵大樹不遠,就是一個斜坡,順著小心一路滑下,底下林木茂密,逃生機會很大。

  木師兄的身體眼看要沖過大樹。

  鐵慈忽然伸手。

  鋼鐵般的五指,鬼魅般從樹后伸出,一把攥住了木師兄的咽喉!

  狂奔中的木師兄,萬萬沒想到樹后生鐵手,等于是將自己整個咽喉送了上去。

  他猛然窒息,漲紅了臉掙扎,鐵慈的手向來都是鐵鑄的,紋絲不動。

  她頂著木師兄的咽喉,一步步走出了樹后。

  容蔚站在當地,并不意外地對她一笑,方才幽深邪氣的神情忽然淡去,眼里輝光熠熠。

  鐵慈松手,木師兄剛喘一口氣,容蔚的手已經到了,卻并沒有抓住他,只輕笑著,將他當胸一推。

  “想去就去吧。”

  他這一推輕飄飄的,木師兄卻像被炮彈擊中,猛地沖出,正遇上斜坡,砰砰連聲地向下滾落,鐵慈走到坡邊,看見他倉皇爬起,不顧傷痛,拼命向下沖,眼看就要沖到安全地帶,容蔚手一抬,青光一閃。

  玉笛帶起的呼嘯的風迫落周邊灌木樹叢無數落葉飛起又落地。

  地面犁出一道淺淺的溝。

  那道溝閃電般延伸至木師兄腳下。

  鐵慈看見黑暗中血花在那人背后炸開。

  聽見今晚聽了無數次的砰然倒地之聲。

  木師兄倒地的時候,前伸的手指距離樹林不過數寸。

  那一刻他艱難掙扎回頭。

  看見斜上方一輪鉤子般的月,月下飛散的衣帶,容蔚比月明潔的臉,還有那邪而微冷的唇角笑意。

  那一幕如火花一般在視野里亮而復暗,暗而又亮。

  然后,黑暗如天幕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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