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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大佬惹不起

  她眼前發黑,鐵慈嘴里那些滑溜溜的話,仿佛成了硬生生的磚頭,將她的腦漿砸個稀爛,看那架勢,如果她不認,八成還有更多的話兒,勢要將她過往幾十年東摳西索掏摸出來的好處都給砸飛了。

  她只得抓緊了鐵慈的衣袖,躲著眾人看笑話的目光,壓下心頭惱恨,低聲道:“那…且進屋商量。”

  鐵慈等的就是這句話,撣撣袖子隨她進屋,門一關,隔絕了外頭的視線。

  監院夫人精神怏怏的,還在試圖討價還價,“…五兩好不好?但你不得對外說一個字…”

  鐵慈盯著她,笑道:“在下很奇怪夫人日常打著監院大旗討好處,但真的被我找上門,卻也不曾拿監院勢力壓過我一句。”

  監院夫人抽抽嘴角,硬撐著道:“老身還不至于那般下作。”

  鐵慈心中笑一聲,“哦,我還以為夫人與監院夫妻不和,無法拿他作勢,反而生怕他得知您這些事呢。”

  監院夫人神色更不自然了,“哪有的事!”

  她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半晌卻忍不住道:“他日日在前頭為書院操勞。月銀稀薄,偶爾還要接濟一些窮鬼。家里這攤子事,上下嚼用,不都是我操持…”

  她神色沮喪地去摸銀子,鐵慈卻忽然道:“夫人竟然如此艱難,既如此,這銀子我便不要了。”

  監院夫人不防峰回路轉,頓時大喜。

  “我只想夫人幫我一個小小的忙。”

  “你說,你說!”

  “我聽聞我那早逝姑母早年和夫人頗有交往。如今家里想為姑母建一座供堂,需要一些她的遺物。不知道夫人這里可還留著?”

  監院夫人有些訝異,隨即掉開眼光,“你大抵是誤聽了吧。我和令姑母并無太多交往。”

  “姑母臨去那日,不是曾和夫人見過面嗎?”

  “哪有!我那天就沒見過她!我是在她死后才…”

  監院夫人自知失言,驀然住嘴。

  “才什么?”

  “才…才去幫忙處理后事啊!”

  “然后偷走了妝奩盒里的步搖。”

  “你胡說!那盒子里才沒有…”

  監院夫人再次頓住。

  鐵慈對她敲了敲小幾。

  “拿出來吧。”她道,“難道非要我對外宣講夫人你曾偷走了我姑母的遺物,你才甘心?”

  監院夫人磨蹭半晌,才進了內間,拿出了一個盒子。

  “里頭沒什么東西,就一個空盒子。”

  盒子是烏木鑲嵌螺鈿的妝奩盒,不算貴重,卻十分精致,只除了一個螺鈿有點翹起,似要掉落。

  里頭果然是空的,鐵慈卻知道,里面一定有別的首飾,只是都被這老太婆變賣了或者融了。

  這盒子特別精致,大抵她想留著賞玩,才保留了下來。

  當初鐵慈離開山谷前,曾細細問過賀梓,夫人的遺物都有哪些。賀梓一一數過,鐵慈便察覺,似乎少了一個妝奩盒。

  遺物當中有妝奩盒,這是之前沒被發覺的原因。但是賀梓說過曾經給愛妻送過的一柄步搖,夫人自盡的時候便插在頭上,那步搖很長,隨葬的妝奩盒卻是一只很小巧的盒子,只能放一些耳環短釵。

  無論是賀梓,還是趕來給夫人收葬的娘家人,都是男人,男人不會注意這些細節。

  但鐵慈確定,既然是夫人珍愛的步搖,一定會有一個更大的妝奩盒收著。

  那這個妝奩盒去哪里了?

  她知道女人很多時候,很喜歡在妝奩盒中藏一些小秘密。所以想先找到這個妝奩盒,說不定會有線索。

  當時賀梓家的院子,和現任山長和監院都相鄰。

  在聽說監院夫人的行事作風,聽說她曾艷羨這支步搖后,她便想,有沒有可能,這個愛財如命行事沒什么下限的監院夫人,會摸走這個盒子。

  畢竟那時候剛出事,房內一定很混亂,夫人們作為臨近女眷,一定會來幫忙,這時候渾水摸魚,對監院夫人來說,再正常不過了。

  所以她做好打算要來找監院夫人,只是沒想到兩個丫鬟搶先鋪路去干苦力,那就趁機敲詐監院夫人,再在她心疼錢的時候,放她一馬,求個解答。

  她以求姑母遺物入手,監院夫人心虛,立即就慌了。

  她隨口說賀梓夫人死亡當日和監院夫人見過,監院夫人下意識否認,思路自然會被引到當日自己真正做的事上去。

  兩句話下來,鐵慈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盒子拿到手,她不急著走,又道:“聽說夫人當初很喜歡去藏讀書,我姑母也喜歡去哪里,你們曾相對論文過嗎?”

  “你姑母確實喜歡去藏,喜歡在那讀書寫字。我是個粗人,我和她沒話說。她一般在二樓,我只在一樓。對了,你姑母自盡那日,一大清早還去過藏。”

  看在十兩銀子份上,監院夫人答得很順溜。

  “一個人去的嗎?”

  “一個人去的,出來的時候卻有人在她身邊,但我沒看清是誰。”

  “會是朱夫人嗎?”

  “朱夫人伉儷舉案齊眉,早晨都會親自伺候夫君洗漱早餐,然后再補覺。她早上可不會出現在那里。”

  “對了,夫人可知當年,誰最會臨摹?”

  “我不懂這些風花雪月的事兒了。只是這臨摹一技,在書院實在不算什么新鮮。大多數人都會,比如容麓川就善于臨摹名畫。”

  “會臨摹畫有什么意思,要是我,就臨摹教諭的筆跡,給自己來幾個優異。”

  “你這法子算什么。當年山長還不是現在這溫潤性子,十分地不穩重,曾經學了賀先生的字,給他的好友回信,求娶人家的女兒,差點惹得賀先生夫妻不和。后來被賀先生打了一頓…”監院夫人叨叨地說了一陣,忽然住口,道,“陳年舊事,無甚說頭。”

  鐵慈也沒有追問,隨便說了幾句,怕監院夫人多想,猜到她在查賀夫人死因,便收聲告辭。

  她不怕監院夫人把這事告訴監院。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真告訴了監院,監院為了名聲,少不得懲戒這老太婆,她沒這么傻。

  監院夫人雖然失了盒子,但盒子也不甚值錢,因此心中滿意,笑吟吟送人出門。

  眾人還在圍觀等候,看兩人劍拔弩張進去,喜樂融融出來,都十分納罕。

  那老太婆一向愛錢如命又得理不饒人,如今大出血還這么歡喜的?

  吃了這小子湯?

  鐵慈又聽見有人說她邪性。

  她微笑作揖告別,禮數周全,經過砌了一大半的院墻邊時,伸手輕輕拍了拍。

  然后她帶著婢女揚長而去。

  眾人無趣要散,監院夫人啐一口也要回屋,忽然一聲巨響,所有人駭然回身。

  就看見剛砌的那面墻,轟然倒地,碎磚亂石,散了一地。

  而監院夫人蓬頭亂發,一身灰土,茫然而立。

  回去的路上,鐵慈在前面走,兩個婢女在后面追。

  赤雪好容易才追上她,拉住她衣襟賠笑,“公子…公子…莫生氣了…”

  鐵慈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赤雪被看得垂了頭,吶吶道:“公子…是我錯了,我想著公子您需要和監院夫人拉扯上關系,既然她找上我們,莫如順水推舟。我怕這萬一得罪了…”

  “得罪便得罪。何須你們這般委曲求全?還是你們對我沒信心,覺得我沒有能力解決問題?”

  赤雪肅容斂衽道:“是,是婢子想差了。”

  鐵慈這才斂了怒容。她其實并不是真生氣,也沒覺得自己的臉面如何尊貴。更不是在意兩個婢子自作主張。只是赤雪丹霜自小陪她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是她心中極其重要的人,她不需要她們自我灌輸那種“主辱臣死,死而后已”的犧牲理念。哪怕一點小事都不必。

  她害怕這樣的事情習慣了,終有一日她們也會被這種認知推動著,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選擇犧牲。

  她寧可艱難前行,也只要所有在乎的人好好地活下去。

  丹霜走上來,遞過來一個熱騰騰的紙包,“公子,給。”

  上課鐘聲已經敲過,餐堂沒飯了,鐵慈本已經做好了準備餓肚子。她有點驚喜地打開紙包,里頭雪白喧軟的包子,豬肉大蔥餡兒,一咬流油。

  “那老太婆對別人慳吝,對自己卻還不錯。這是我趁你們吵架,在她廚房里偷的。”

  鐵慈笑起來,開始分紙包里三個包子,一人一個。

  兩個婢子都沒推辭。三人一人捧一只包子,在初夏濃陰斑駁的樹下,滿嘴流油地啃。

  少女們眼眸里有帶笑的光,路過的匆匆的人們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鐵慈啃完匆匆去上課,卻是已經遲到了,和講課的教諭在門口撞上了。

  今早的課,是一直不算太受重視的算學一科。

  朝廷科舉有明算一科,但是明算科一來對學生實力有限制,能學算學的人很少,二來科舉中以制舉為上,明算科低人一等,考上了的最初授官級別也低,只有從九品下,因此除了真正喜歡的人,大部分人覺得這科目又難又無用,無甚興趣。

  但是賀梓當年規定過書院學生的算術標準,他一直致力于將學生教成通四書五經也通庶務的實干型人才,算術不過,對于定級,擢優等等都有影響。

  算術的老師是一位山羊胡子的老頭,看身上服色,比前兩位低一等,只能算是助教,走起路來帶風,和三步一跨的鐵慈險些撞在一起,鐵慈趕緊讓路,老頭卻停下來,趕鴨子一般攆她,“遲到了還磨磨蹭蹭!”

  鐵慈看看自己的大長腿,對于磨磨蹭蹭這個詞很不敢茍同,她撒開腿就走,老頭眼前一花,人影便消失了。

  講堂里本有些亂,眾人不知在議論著什么,看見鐵慈進來,聲音立止,陷入詭異的沉默。

  鐵慈在一路向陽花一般的目光目送下走向自己的位置,對這種濃度很高的關注暗暗警惕。

  本以為會有新的幺蛾子,誰知一路無事不說,自己座位下原本不平的地面已經被修理過,平平整整,桌椅都剛被抹過,錚亮透光,鐵慈一低頭,就能在桌面上看見左鄰右舍狐朦般伸長的脖子。

  她一回頭,那些脖子彈簧般立即縮回,看書的看書,低頭的低頭。

  鐵慈手指敲了敲桌子,她是無意識思考動作,眾人都驚得一跳。

  鐵慈:“…”

  昨日惡虎,今日鵪鶉,君等何故前倨而后恭焉?

  自然是罵戰、老拳、死蛇、群狼之功。

  山羊胡老頭進門來便道:“起來!都起來!青天白日睡什么覺!你們真是我帶過的最懶的一舍!”

  又唰唰唰發下雕版刻印的卷子,“給你們考一考,提神醒腦!”

  鐵慈剛想趴在案上休息一會,被唰唰臨頭的卷子砸醒的那一刻,險些以為自己那什么,穿越了,穿到了當年師傅給自己講過的高中校園。

  卷子從前往后傳遞,身邊的人都頂著黑眼圈在嘆氣,老師在講臺上砸粉筆頭,精準地點中每個偷偷罵他的傻逼。

  山羊胡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看鐵慈,“你,葉十八是吧?一來就雞犬不寧的那個。別的我不管你,尊師重道這個理今兒我要仔細教你!今兒這張卷子做不出,你別想拿別的來糊弄我,立刻便給我滾出講堂去!”

  鐵慈有些悚然,她見識過各種型號的大儒,就沒見過這種小辣椒型的。

  展開卷子一看,周邊的同學都哭了。

  “今有田廣兩里,從兩里。問為田幾何?”“注”

  “有田廣十二步,從十四步。問為田幾何?”

  “今有股四尺,弦五尺,問為句幾何?”

  “今有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適與岸齊。問水深、葭長各幾何?”

  “今有井徑五尺,不知其深。立五尺木于井上,從木末望水岸,入徑四寸。問井深幾何?”

  鐵慈抽抽嘴角。

  旁邊有人偷偷窺視她。

  賭局還沒完,都怕她再拿一個優異。

  她把嘴角下撇,力爭撇得真實又喪。

  四面便有放松的吁聲。

  山羊胡目光灼灼盯著她,得意一笑。

  今日題目里用了勾股,叫這狂妄小子哭著交卷。</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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