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呀呀——”
似是感應到了蘇音此時的情緒波動,手機屏幕上,小雪藤頂著兩片葉子冒了出來,銀色的葉片忽閃忽閃,像是兩個大眼睛在看著蘇音。
蘇音猶自陷在身為普通人的不甘之中,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臉色忽青忽紅,天元真靈幾乎爆起于全身。
差不多花了快有十分鐘,她才將這股靈力給強壓了下去,伸出一根手指頭,在小雪藤的腦袋上輕輕拍了拍:
“寶寶不怕,媽媽沒事的噢。”
“咿呀——”
小雪藤晃了晃葉尖兒,眼睛彎成了細牙兒。
它已經開啟了部分的靈智。
自從蘇音下午甩給了它一小坨靈力之后,小東西傳遞而來的意念,便不再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了,而是連成了詞句。
“媽媽”一詞,便是它傳來的第一個意思完整的意念。
蘇音想糾正它叫“主銀”來著,但小家伙牙牙學語中——話說意念這東西也有牙牙學語?
總之,小家伙懵懵懂懂地,也改不了口,蘇音便也隨它了。
將小雪藤安撫回了手機,繼續做一個安安靜靜成熟的APP,蘇音心底的郁結,亦終是得以暫解。
她必須冷靜。
憤怒只會影響她拔劍的速度。
她現在能做且該做的只有一件事,便是:
砍死它丫的!
“嘖嘖,真就像你說的一樣,那地方已經不能再去了呢。”
遼城警局對面某高層公寓,臨窗而立的男子單手抄著衣兜,另一只手卷起落地窗簾的一角,雙目幽幽,望向燈火通明的警局大樓。
警車呼嘯著自警局大門中魚貫而出,警員們排隊集結,氣氛緊張而又有序。
就在半個小時前,三輛掛著零號省牌的黑色公務車駛進了遼城警局大門,幾名身穿高級警督制服的官員親自迎接,可見來人必是省警署的大人物。
身量修長的男子微瞇了眸子,蒼雪般的眼珠中央,兩點漆黑的瞳孔細小如針尖,定定地凝視著對面警局大樓的某個房間。
“九號線工地浮尸案”緊急會議正在進行中,與會者的每一句發言,盡皆落入他的耳中。
他勾著唇角,笑容涼薄且輕屑,蒼白的眼珠漸漸轉回普通人的深褐色,低笑了一聲,道:
“呵,還真是有趣得緊,六十年前的事兒都挖出來了,看來,我提早布的那一手暗棋,也到了放到明面兒上的時候了。”
男子放下窗簾,扣上了袖口的銀制袖扣。
他今天沒穿長袖T恤,而是一身剪裁合體的淺灰色襯衣,正裝黑西褲,雖然不是什么名牌,可這簡單的搭配,亦亦被他穿出了玉樹臨風的味道。
他轉身看向衣柜前的落地鏡。
鏡中的青年眉眼清俊、骨架勻稱、四肢修長有力,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輝。
“我…變了么?”男子對著鏡子摸了摸自己的下頜。
刮得很干凈的下巴上,有一層青色胡茬,指間傳來低調淡雅的須后水的氣息。
“我總是不太習慣這樣的短發啊。”他嘆了一聲,明亮的眼睛里浮起輕霧,似是追索,又仿佛在留戀著什么。
房間里很靜。
樓下的夜市喧囂未起,街燈卻已經亮了。暖黃的光暈照亮了他的側顏,微有些突起的鼻骨在他的頰邊落下陰影,讓這張臉顯得越發立體,宛若雕塑。
他微側著首,似是在傾聽著冥冥中什么人的說話聲,好一會兒后,方才惘然地搖了搖頭:
“你最近怎么總愛說從前的事呢?我不過是說個頭發,你倒把那些有的沒的都記得挺清楚。”
他低下烏潤而長的眉,抬起手,指間倏然劃過一抹艷麗的流光,似是一握彩虹,又像是一支融匯了這世上最絢麗的色彩的畫筆。
男子垂眸看著指間的流光,目色漸漸變得溫柔起來:
“半生飄蓬、萍蹤浪跡,也只有你伴著我了。”
他轉動著手指,那一抹流光亦隨他的動作而變幻,折射出令人目眩的華光。
男子出神地看著這抹流光,喃喃地道:“我還挺喜歡這里的呢,你也喜歡的,是不是?這里很像是我的…”
他忽然頓住了,就仿佛那些涌到唇邊的話語,在這個瞬間梗在了喉頭。
一息之后,他忽地笑了笑,換了個語氣說道:
“罷了,這世上總有地方能見著大雪的。咱們下回便住去沒人的山上吧。如今這世道,變得有些不大好行走了,且等它個幾十年,咱們再入世,你說可好?”
他靜了片刻,唇邊懸著溫柔的笑,似在與那抹流光對話,很快便又向著流光點了點頭,“唔”了一聲道:
“我知道,你也乏了。接下來那幾十年,你也好生歇一歇,專意你歡喜的物事便是。”
歇一拍,復又柔聲低語:“這么些年,多謝你。”
隨著這低柔的語聲,指間的流光漸漸消隱,房間里惟幾團樓下霓虹的光斑,如星云般輾轉于星簾與地面。
他抬起頭,已然失去了溫度的眼眸,冷冷地看向城市的西面:“等過了今天,他們就會找到真正的兇手了。”
在說到“真正的兇手”這幾個字時,他的語氣格外輕飄。
窗外夜風拂來,吹動著他的短發,幾根發絲垂落在額角,襯他如裁雙鬢、如星雙眸,格外有一種藝術家的氣質。
他拿起椅背上的黑色西服,走出了房間。
這一晚,遼城的大事并不止城西透水事故這一件。
在城中心最繁華的CBD,勞倫斯大酒店頂樓的“金色畫廊”中,一場名為“時光印記”的主題畫展開幕酒會,正在隆重舉行。
本場畫展吸引了華夏最頂尖、最時尚的先鋒畫家共同參展,展出的作品中,既有拿過國際大獎的佳作,亦有名不見經傳但實力卻不容小覷的新銳畫作。
這是一場藝術界的盛事,堪比時尚圈的年度慶典,因此,全國各地的文藝界、文化界、藝術界知名人士悉數到場,雖然沒搞紅毯走秀那一套,但若論藝術含金量,卻是完全可以傲視數年一度的“金龍獎”了。
此刻,在大廳的一隅,幾名身著西式晚禮服的男女正拿著香檳,圍聚在一個著古典長衫、樣貌儒雅的中年男子身邊說話。
“楊教授,您這次參展的作品共有幾幅呢?”穿著酒紅色晚禮服長裙、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笑著問那著長衫的男子道。
楊教授溫文而雅地一笑:“也就兩幅罷了,一幅是《少女的眼淚》,一幅是《母子》。”
“哦?那兩幅作品我都很喜歡,尤其是《少女的眼淚》,整幅畫作讓我想起藍騎士社的某些作品,可那只眼睛卻又那么清澈冷靜,猶如凝結著一個雪國。”
另一個穿著黑色無肩及膝禮裙,配載著藍寶石項鏈的年輕女子淺啜了一口香檳,富于感情的評價令在場眾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楊教授謙虛地搖頭道:“與先賢相比,我的作品還是太稚嫩了。只能說我盡可能地去表達、辨明、勾勒出隱藏在時間里的山壑。大家一定要多指教、多提意見,再夸我就沒意思了。”
這話引得眾人一起笑了起來,每個人的表情都很真摯。
主辦方花大錢、付高額出場費、搞出這么大的場面,其目的可不是來聽你瞎批評的。
說句難聽的,就算墻上掛了一坨狗屎,那也必須找出它的優點來夸。更何況參展作品也確實很拿得出手,縱使有些藝術上的爭執,那也是流派不同、師門不同造成的。
而這場合,顯然并非意氣之爭的場所,夸夸其談才是王道。
“老師好,各位前輩好。”
一道年輕悅耳的聲線響起,說話的眾人循聲看去。
穿著黑色正裝、身材修長的俊秀青年含笑立在人群之外,頭頂的吊燈光影灑落,越顯得青春張揚,充滿活力。
幾位女士的眼睛立時便亮了。
身為畫家,她們的透視眼一眼便看出,這小伙子身材比例極為勻稱,堪稱完美的人體模特。
楊教授笑著沖年輕人招了招手:“小婁,快過來吧,見見各位老師。”
說著又轉向眾人介紹道:“我的學生,婁玉笙。”
“婁玉笙?很雅致的名字啊。是‘小樓吹徹玉笙寒’的玉笙兩個字么?”一個蓄著胡須的中年男子含笑問道。
搞藝術的,文學素養大多不會差,美術院校招生的時候,對高考語文分數也是有硬性規定的,因此,婁玉笙的名字一出來,便被人道明了來處。
婁玉笙靦腆地點了點頭:“是的,老師真博學。”
“楊教授,你這個學生還會害羞啊,哎呀你真是撿到寶了,我那兩個學生奔放得我都壓不住。”穿酒紅禮服裙的中年女子開了句玩笑。
婁玉笙被她說得臉都紅了,看上去果然很害羞。
眾人于是都笑了起來。
無趣的中年人浮夸聊天群,因為有了年輕新鮮的面孔加入,聊天也變得有意思了起來,一時間笑聲不斷,活力滿滿,大家都很開心。
這時,主持人在前面宣布開幕式正式開始,遼城藝術小團體這才散開。所有人圍去了主席臺面前,一位藝術界泰山北斗級的人物走以話筒前,冗長的祝詞階段就此開始。
婁玉笙此時也端著一杯香檳酒,站在楊教授低聲地道:“對不起,老師,我今天來晚了,還好沒遲到。”
說著便抓了抓后腦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看上去青澀得像個中學生。
楊教授對他似是很器重,并未責怪他,只語重心長地道:“沒關系的,等會兒我帶你去見幾個人,他們都是你的同門,你以后記得多和他們來往。”
語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臉地感慨:“老師就收了你這一個學生,你可要給老師爭口氣啊。”
婁玉笙用力點頭:“老師放心,我一定好好努力。”
說完了,左右看了看,視線很快便凝向了展廳的北角。
一幅名為《母子》的雙人肖像畫,正懸掛在那一角正中的位置,幾束射燈凝于其上,顯是將這幅作品作為了主體,周遭的畫作則是陪襯。
任何一場畫展的布置,總會有局部的主次之分,優秀的、別具一格的或是后臺特別強硬的作品,會占據這一小部分的C位,成為亮點或重點,吸引到更多人的注意。
而這幅《母子》,便處在C位,所有經過那里的參觀都,都會不由自主地看到它。
婁玉笙遙遙地目注著那幅肖像畫,畫中那個漂亮得有些神經質的母親,以及她身邊眉角帶傷、俊美而又空洞的兒子,宛若活過來一般,悠悠地凝視著婁玉笙,似是與他做著無聲的交流。
婁玉笙的唇角勾了起來。
“你更喜歡這幅作品嗎?”站在他身旁的楊教授也在看《母子》,眼睛里有著掩不去的得意。
相較而言,他也更喜歡這幅肖像畫。
事實上,他一直主攻的方向就是抽象派,這種寫實主義的作品,他只是偶有涉獵,其作品也多半以尺幅為主,像《母子》這樣的超大幅巨作,他還是頭一次嘗試。
他自己都不敢置信,他居然真的完成了這幅作品。
當他整個瘦得不成人形、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出畫室時,就仿佛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醒時分,他不僅畫出了此生最優秀的《少女的眼淚》,亦達成了一次勇敢而瘋狂的嘗試,完成了巨幅作品《母子》。
一下子畫出兩幅參展作品,精力損耗得很嚴重,妻子和情人都說他好像變老了一些。
所幸,他拿出了兩幅杰作,那些置疑他只有理論而無實踐的人、那些對他破格拿到教授頭銜大為不滿的人,全都閉上了嘴。
他憑借著實力,真正打進了遼城藝術界的小圈子,從此之后,那些沙龍聚會、小型藝術比賽,都會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成功了。
楊教授掩飾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香檳。
這個動作隱去了他眼底深處的狂放與得意。
婁玉笙玩味地勾了勾唇角,旋即便又端出崇敬的表情上,主動上前與老師碰了碰杯。
“祝你學業進步。”
“祝老師畫展成功。”
“叮——”,清脆的玻璃碰撞聲中,心思各異的師生二人共同舉起酒杯,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