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消息,委實在季櫻的意料之外。
她固然為季溶的處境所擔憂,但幾回見面,眼見得她爹一副極有成算的模樣,她幾乎是不自覺地也跟著心下放松,許是受季溶影響,雖則依舊沒少琢磨此事,也在想辦法將事情弄清楚,卻并未焦慮太過。
可此刻從溫恒云口中說出來的所謂“進展”,當真令得她一顆心猛地往下沉了沉。
沒人會拿自家的子嗣開玩笑,不管劉家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如此攀咬季溶以及平安湯,眼下的情形都不可能是他們刻意安排,而實實在在是個意外。這樣的意外,會帶來什么樣的變化,會否令得他們紅了眼,更加瘋狂地咬住季溶不放,眼下,都是未知之數。
但無論如何,對季溶來說,這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
想到這里季櫻便禁不住懊悔。
昨日要是在家多留一會兒,便可親耳聽到范文啟向季溶詳述此事,不至于事事落于人后了!
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周氏輕手輕腳地站在門口,踮著腳兒朝里張了張,有些遲疑,沒有立刻進屋。
范文啟一眼瞥見她,便沖她揚了揚下巴,她這才一腳踏了進來,微笑著柔聲道:“廚房已是將酒菜備好了,眼瞧著已是午時,你們…是此刻便用飯,還是等上一會兒?”
范文啟轉過頭來看了眼季櫻,猶豫著道:“要不過會子吧,我們…”
“不必。”
季櫻抬起眼來對他抿了抿唇:“嬸嬸辛苦置辦的飯菜,不該辜負,更不應因為我的緣故,耽擱大家用飯。我曉得范大人是擔心我,您放心。”
說著索性站起身來對著周氏道:“嬸嬸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溫恒云立時與范文啟對視了一眼。
驟然聽說這樣糟糕的消息,她不僅仍然冷靜,竟還笑得出來…可見,他們沒找錯人。
“不用不用,哪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況且,我也不過是做了兩個小菜,一桌菜色,實則都是廚娘置辦的。”
周氏忙將季櫻又送回了椅子里,笑盈盈地去了。
于是三人便暫且將方才的話題撂下不提,席間溫恒云同范文啟不過說些衙門里的雜事,季櫻縱是心下發愁,仍舊打起精神來和溫映雪閑聊女孩子喜歡的吃食、衣裳、首飾之類的話題。安安生生吃過了飯,仆從們將桌上的殘羹冷炙撤了下去,周氏引著溫映雪去了園子里賞花,范文啟略一思忖,便提議,不若挪去書房再繼續說。
眼下這種情形,季櫻當然不會急著走,也就沒拒絕,只笑稱出門前陸夫人叮囑要早點回去,怕她等得著急,得打發個隨從回去報個信兒。
隨后她便快步從廳中出去,招手將阿修喚了來。
“你家公子昨日同我說好,說是午后來接我,眼下事情還沒說完,一時半會兒我怕是走不了,你去給他傳個消息,就說我這邊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晚些自己回去就成,請他不必等,捎帶著,也請他回去在陸夫人面前替我遮掩一二。”
阿修有些躊躇,想了想,仍是答應著去了,這邊廂,季櫻即刻跟著范文啟和溫恒云去了書房。
照舊是茶點果子齊備,大抵是考慮到姑娘家喝太多釅濃的茶水不好,廚房特地給季櫻備了鹽梅飲子,呈到面前,透明微褐的茶湯下,碗底沉著三顆泡得圓滾滾的梅子,湊近一點,淺淡的酸甜氣撲面而來。
季櫻小小地抿了一口,抬起眼皮。
范文啟與溫恒云兩個一左一右也坐在椅子里,這會子正不約而同向她看過來。
“那…我接著說?”
季櫻望向溫恒云:“溫大人,方才您話里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可…我又想不通。您說現下的情況對我爹十分不利,可我想,劉家若是有切實的證據,應當早就拿出來了,又何必等到今天?他陡然出了這樣的慘事,連我心里也免不了跟著發顫,可…這與我爹沒有關系呀!”
“是,他家遇上的禍事,同季二爺的確無關。”
溫恒云眨了眨眼:“但季三小姐可有想過,他家突遭橫禍,倘若在此等情形下,他們仍舊死咬季二爺和平安湯不放,甚而表現得更加歇斯底里,那么供詞的可信度也就大大增加了。”
這說法與季櫻先前所想不謀而合,季櫻卻只扮作醍醐灌頂,睜大了眼:“這…豈非太不公平?”
“公平?”
溫恒云忽地冷笑了一聲:“季三小姐,何為公平?這世上有的是平白無故而遭受誣陷的人,令得自己乃至全家身陷困苦之中,慘一點的還會丟了命。更有甚者,也許他和他整個家族的姓名都被徹底抹去了,時光流逝,漸漸的再沒人記得他們曾經存在過,而他們,從頭到尾壓根兒沒有做錯一件事。您說說,被冤枉至此的人,他們又該去何處說理?”
季櫻倏然一震。
他這話,聽起來只是個舉例而已,卻好似意有所指,沒那么簡單。
然而眼下,季櫻無心思去探究他想表達的究竟是什么,只當是沒聽出他話里有話,道:“您說得有理,如此看來,現下的情形,對我爹確實非常不利。如今我不關心劉家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原因大可之后再去探究,請問溫大人,此事可有破局之法?”
話音才落下,范文啟擱在扶手上的右手猛然縮了縮,條件反射一般,飛快地握緊又松開。
季櫻轉頭看了看他,他便有點抱歉地一笑:“這事兒真是,想想連我都覺得揪心。”
范文啟反應奇異,旁側的溫恒云卻仍舊穩穩當當地坐在那兒,連眼皮子都沒動一動。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稍稍轉了轉頭,面對面直視季櫻的眼睛。
“季三小姐,我心下明白,令尊此案是被人牽連,純屬無妄之災,我也相信此事與季二爺全然無關。但…我身為京兆府的人,今日與你說了這么多已是不妥,若再多插手…”
他說到這里,把后半截話吞了回去,又沉默了半晌,好似終于下定決心:“況且,眼下就算我有心想幫季二爺,也不知該如何入手。我記得二十年前,也有這么件事,同樣的被人誣陷,同樣的百口莫辯,只不過…那件事更慘,連累了一大家子人,都被從這世上抹了去…這事直到今天,也未能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