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之中許久無人說話,案幾上的燈火冷不丁跳了一下,“噗”地一聲輕響。
季櫻人坐在圈椅之中,眼眸低垂,喉嚨微微滾動了一下。
并不見得有多驚訝,反而心頭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一下子就踏實了。
大抵是因為,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吧,雖陷于其中,終究無法對這個世界的所有規則感同身受,這一時半會兒的,叫她立刻產生出驚懼或感慨來,委實難了些。
況且,這事在她心中已然幾個月了,范文啟百般暗示,她早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這會子聽陸霆說出來,也不過是確定了而已,不至于太意外。
她之所以穩穩當當地坐在那兒沒說話,不過是因為腦子里一瞬之間冒出來許多念頭,塞得額頭都發脹,亟待厘清,然而這一幕看在陸家父子眼中,感覺卻全然不同。
陸星垂同季櫻相處時日長久,對她所有的事都心知肚明,又素來與她有些心意相通,此刻偏過頭來看她,見她一臉平淡,人也靜靜的,也不覺詫異,只是心中稍稍定了些,也不吵她,由得她在那兒自個兒琢磨;
陸霆卻是著實有些詫然。
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縱然自小不愁吃穿也不缺花使,到底只是商戶家的孩子。那座荒宅無論形制、規模皆非同小可,一望而知從前的主人身份不凡,她竟還能如此鎮定,無悲無喜?
陸大將軍不由得在心里贊嘆了一聲。
年輕女孩子生得美貌,他一直以為自家兒子是因此才傾心于她,現在看來,只怕也并非全為這個。遇事能這般冷靜沉著,顯然是個有見識、有成算的孩子,由此可見,他兒子的眼光也真真兒不差哩!
他心中這暗暗的贊嘆,連兒子也一并夸了進去,看向季櫻的目光愈發溫和,也不催她,由得她自個兒坐在那兒慢慢琢磨。
只須臾,就見圈椅中的小姑娘不疾不徐地抬起頭來。
“陸伯伯。”
季櫻望著書桌后的陸霆,嗓音清澈從容:“多謝您告訴我這個,我這腦子里,一下子冒出來許多問題,說出來不怕您笑話,現下我還有些亂,不知從何問起。但在這之前,我得先問您一句話——若我再問下去,或是再查下去,會不會牽累您?”
陸霆先是一愕,緊接著倏然懂了。
她已是全明白了!
荒宅那般大的院落,擺明了曾經住在里面的人身份非常矜貴,而它一荒就是二十年,周邊的住戶被清得一干二凈,很明顯,有人對這宅子,以及它從前的主人諱莫如深,而這個人是誰,其實并不難猜。
這一樁二十年前的舊事,是不該被提起的,而倘若這事眼下從陸霆口中說出,一旦走漏了風聲——他這位高權重的大將軍,怕是難免會沾上麻煩。
陸霆將季櫻的心思探查得清清楚楚,抬了抬嘴角,微微一笑。
“自家人,家常閑聊而已,有甚么緊要?”
他淡淡地道:“前塵舊事我的確知道些許,但你若是貿貿然地來問我,我一個字也不會吐露。一則,你父親先前的確曾叮囑過我,二則,這事原本便不可說。但今日下午,星垂已將前因后果與我說分明,我也知,你們心中起了些猜測。若事情真如你們所想,你父親攤上的那檔子官司,便遠遠不只是商場競爭那樣簡單,我不清楚他是否想透了這一層,因此,必得開口多說上兩句,至少讓你們心中有數。”
谷季櫻霍地抬眸:“我的意思是說…”
陸霆將手掌往下壓了壓,示意她聽自己說完:“至于我,你擔心我會受此事影響,卻是大可不必。我一介武夫,得這么個輔國大將軍的位置,是一仗一仗打下來的,說穿了是個孤臣,前塵往事與我無關,如今即便有人要再生事端,我亦能將自己撇得干干凈凈。同你,什么該講什么不該講,我心中自有本賬,若你之后因此做了出格的事,我會攔你。”
說到這里,他下巴略揚了揚,眼中劃過一絲凜光:“你不可發問,我說什么,你聽什么,我若問話,你必如實相告,如何,要不要聽?”
季櫻也仰起臉來與他對視,這一剎,突然覺得他與那個彎腰替自己挑湯水的陸家伯父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卻也沒有遲疑,立刻點了點頭:“聽。”
“好。”
陸霆也頷首,喉音低沉:“你外祖,曾經身居極高之位,用一時風頭無兩來形容也不為過。可但凡在那樣的位置待得太久,便免不了引來猜忌。這樣的猜忌如同攏在心頭的一片影子,不但不會消失,反而越來越深重,加之朝中有心之人彈劾,捕風捉影,這莫須有的罪名,就板上釘了釘。”
他說到這里停了一下,見季櫻果然緊閉著嘴,半點發問的意思都沒有,淺笑一下,接著道:“你外祖就這么獲了罪,舉家皆遭災,未成想,獨獨你母親逃了出去。我也是與你父親相識相交之后,某次酒后深談才知曉此事,你母親陰差陽錯跑到榕州,與他也算是一段緣。”
季櫻仍是沒說話,擎著茶盞的那只手卻捏得緊了些。
“誰料此事之后不過兩年,便查明純系誣告。”
陸霆將語速放得更緩,幾乎一字一頓:“自那之后,這座大宅周邊的住戶、商家,便悄無聲息被清了個一干二凈,初時或許還有人談論,但年深日久,這事終究是被時光掩埋成了一座荒宅。彼時我人在軍中,卻不過一個低等折沖校尉,返京之后方才聽聞此事,可又與我何干?”
說到這里,他冷不防話鋒一轉,望向季櫻:“你說說,為何在此事真相大白之后,卻反而要刻意隱沒?”
季櫻到了這時候,終于有了些實感,一顆心跳得有些猛,不得不抬手按住。
“因為…當初查辦此事時,尚算是揣著一顆磊落之心,可一旦真相大白,沾上了那個‘冤’字,就無法坦然面對了。”
陸霆一聲輕笑,未置可否:“這樁舊事正是如此,我能與你說的,也就這么多。至于那溫恒云,年紀輕輕便坐到京兆府少尹之位,可見實為才俊,我亦認同你的看法,巧合過多便顯得刻意,此人多半有所圖。我對他的出身背景并不十分了解,明日可打聽一二,再告知于你。”
季櫻忙起了身對他行禮道謝,想了想,又道:“方才您說,不讓我發問,那…若我的問題與這樁舊事無關,不知行不行?”
“哦?”
陸霆挑眼看她,倒顯得有些好奇:“你說說看。”
“這些舊事,我父親都知道,是嗎?”季櫻便斂容道。
“自然。”陸霆點點頭,“你母親在與他成婚之前,便已向他透露了實情。我猜測,彼時,你母親是想要做個普通人,與他過一世。”
“那…”
季櫻擰了擰眉:“既然這樣,我父親應該竭力避免我出現在京城才對。可他又為何一門心思地想我來,與他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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