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分兩層,樓下大堂供往來商客行人打尖,客房全在樓上。
因著已過了飯點,此時大堂中早沒了用飯的人,小伙計獨個兒抱著個大笤帚掃地,慢吞吞地動彈兩下,便抬手揉眼睛,看情形,已是困得沒了魂兒。
除開他之外,樓下便再無第二人。
也是因為店里沒什么人走動了,四下里燈滅了大半,只在角落中點了幾盞照亮,昏黃的光潑在地上,略有風過來,燈火搖晃,攏出來的那片光暈登時碎了,毫無章法,沾得處處皆是。
季櫻就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隔著一個天井,遙遙望著對面的陸星垂。
最近好似總在這種光線昏暗的環境里瞧見他,臉看不清,神色也不明,唯獨眼睛,即便在一片混沌中,依舊亮得攝人。
“你要溜出去?”
原只是一句招呼而已,沒成想陸星垂卻當了真,眉頭立時習慣性地又皺了起來:“此地你從沒來過,又是交通要道,全是南來北往的外地人,便容易出差錯——怎地連阿妙都沒帶著?”
“哎呀。”
就這么隨口一說,倒招來他一通嘮叨,季櫻有點耳朵疼,忙擺了擺手:“我也不是真想出去,就是…我那屋子樓下十分喧嚷,且現下時候尚早,便出來活動活動筋骨而已。在車里坐了一天,胳膊腿兒都仿佛不是自個兒的了。”
“這客棧前后都是街,吵鬧些,也還算正常。”
陸星垂在原地頓了頓,到底是繞著走廊走了過來,在季櫻身前三步之外站定:“我便猜測你會不慣,卻也沒別的法子,權且忍忍,等過兩日到了月洞城,夜里才是真的安靜。”
“月洞城”這名字,季櫻還有印象,聞言便是一笑:“我記得上次你回京城,寫來的信里便曾提過,可見你的確很喜歡那地方。”
“倒也不是多特別。”
陸星垂也跟著笑,目光落在她臉上,閃閃亮亮的:“只是那處地貌與榕州完全兩樣,天空格外高闊,民風也更淳樸,令我不由得便回憶起在戰場上的時光。”
“戰場?”
橫豎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聊聊天也是不錯選擇,季櫻干脆就走到樓梯旁,下了一級臺階,坐下了。
木質樓梯年月久了,一碰就咯吱作響,夜里動靜顯得格外大。她人從燈火旁經過時帶出一陣風,燈一晃,墻上的兩個人影也跟著一起晃。
“沒有人會喜歡戰場的,怎么你偏偏對那里很是懷念一般?”
她偏過頭去,仰著臉看向陸星垂,嘴角往下一扁,仿佛有點害怕:“嘖嘖,我說你這人是不是嗜血啊?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難不成,戰場上血流滿地,令你覺得血脈僨張?”
陸星垂低低笑出聲來,輕聲斥她:“胡扯。”
就見她咧了咧嘴,兩手托住腮:“不成,你甭以為罵我一句我就會怕,我這人膽子很大的我跟你說!今兒你若給不了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等到了京城,我便滿城嚷嚷去,人人稱道的少年英雄,實則是個嗜血狂魔!”
她這話說得太離譜,平日里還總嫌棄季淵不著四六,這會子她也沒好到哪兒去。陸星垂笑容拉大了兩分,思索片刻,朝她面上一張:“大抵,便是歸屬感?”
這回季櫻沒再瞎扯,睜大了一雙眼睛,杏眸里星星點點,望著他。
“如你所言,沒人喜歡戰場。”
陸星垂走了過來,倚在她身畔不遠處的欄桿上,難得地神情放松:“今日生明日死,你永遠不知道昨日還同你在一處吃酒扯閑篇的同袍,會不會第二天便再也見不到。戰爭一日不結束,便日復一日在惶惑之中度過,有時候甚而會無比憎惡那里每一寸沾滿了血腥的泥土,但與此同時,在那里,又完完全全地是在做自己。”
“你知道你刺出去的每一槍、射出去的每一箭都有意義,你也清楚,你做的每個決定,都在影響著整個戰局。除了勝,你不會有別的任何念頭,雖然時時刻刻覺得難熬,卻也時時刻刻都活得無比清晰。我不喜歡那里,但它若需要我,我必然還會再去。”
他說了很多。
從他父親陸大將軍在他年幼時便教他習武,傷了痛了不許喊,到他十五歲頭回上戰場,第一次殺了人,拉拉雜雜,講得很慢。
話說得也并不連貫,想到哪說到哪,偶爾也停下來瞧瞧季櫻的反應。但無論什么時候他看過去,撞上的,永遠是那雙水光瀲滟的眸子,認認真真的,半點敷衍的情緒都沒有。
這些事情他平日里甚少說起,即使是在他表兄許千峰和季淵面前,也幾乎只字不提。倒不是諱莫如深,只是此等事體,若不曾親身經歷,就算說了出來,旁人也無法感同身受。然而今天,當著小姑娘的面,不知怎的,他卻很想說一說。
他當然知道她不可能將他當成嗜血狂魔,只是這一刻,突然就覺得,讓她看見另一個藏在深處的自己,好像也很不錯。
季櫻一直沒打斷他。
也是直到這時候,才倏然明白過來,為何當初看見他同許千峰和季淵在一處釣魚,會覺得格格不入。
那二人是養在富貴窩里的天鵝,高傲而又漂亮(或許許千峰并不),而他,就是個在蒼茫天地間翱翔的鷹,本質上,他們根本就是兩種人,沒有好或不好,但即便他收起鋒利的爪子,見天兒與他們廝混在一處,也終究是不一樣的。
“陸夫人真是個很堅強的人。”
等到陸星垂終于停下來,季櫻才微微笑著開了口:“最親的人在戰場上廝殺,沒人比她更明白,心中會擔憂到何種程度,但等到你長大,也要走那條路時,她卻沒攔著你,很了不起。若非如此,你也做不了自己了。”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就站起身來,抬腳往房門的方向去。
“你要睡了?”
陸星垂意外她忽然離開,不禁有些愕然,視線一路跟著她。
“睡什么睡。”
季櫻回頭沖他一笑:“上回我家請宴,瞥見你仿佛很喜歡桌上的梅干菜燒餅,這次出門前,便特特讓我家廚子多做了些帶上,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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