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星垂這動作其實很隱蔽,從阿妙的角度看過去,只不過是季櫻替他上好了藥之后,沒有立刻松開,還在觀察是否有遺漏之處,自然而又平常。
大概是因為到冬天了,季櫻的手微微有些涼,方才在窄徑之中連驚嚇帶緊張,出來后又忙著替陸星垂上藥,片刻沒停下來,忙活這許久,愣是沒暖和起來,尤其是指尖,觸一下跟冰窖似的。
方才她笨手笨腳地給他搽藥,看上去實在不擅長,為了不令她分心,陸星垂便忍住了沒動。這會子感覺到那從手指到掌心的沁涼,他便一個沒忍住,將她的手指往自個兒的手掌里團了團。
剛剛好,能被他的手徹底包住,滿滿當當一絲縫隙不留,完美契合。
季櫻便抬頭看了他一眼。
果然是常年習武的身子底兒,衣裳分明穿得不多,且還受了傷,手卻依舊干燥溫暖。原本這留客住里光線昏暗不見天日,踏進來便覺陰冷得很,眼下卻像是捧了個手爐,不僅手里覺得暖,甚而周身的血氣,仿佛都通暢了兩分。
對面那人約莫是頭回做這事兒,動作倒是挺利落,絲毫沒猶豫的那種,然而臉色卻多少有些不自在,見她看過來,那對深亮的眼珠就閃了閃,目光卻是沒挪開。
季櫻倒是沒把手縮回來,就任由他握著,眼神正氣而坦然。想了一想,冷不丁開口問:“莫非…這是什么習俗?”
陸星垂沒聽明白,眉梢略抬了抬。
便聽得她又問,模樣極認真:“是軍中的習俗,還是京城的?若是京城的,我是不是要提前學一學?畢竟天兒冷了,難保不會有個頭疼腦熱什么的,到時候失了禮數,那可就太不好了。”
這話愈發叫人摸不著頭腦,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哪哪兒都不挨著。陸星垂便又習慣性地皺眉:“什么習俗?”
季櫻另一手托腮,若有所思:“在你們京城,生病或是受傷了去瞧郎中,得妙手醫治之后,是不是都得握住郎中的手,來表示感謝?”
陸星垂:…
這話叫人怎么接?
他算是明白,為何平日里同季淵在一處,偶然提起季櫻時,那位季家四爺會發出“我們家那侄女兒就是個欠揍的東西”之類的論調了。
求問,心儀的姑娘美貌無雙,性情也可愛,偏長了張欠欠兒的破嘴,怎么破?
“你…”
他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來得及吐出這個字,卻見面前的小姑娘已是霍地站起身來。
這一回她倒是把手抽了出去,指尖從他掌心劃過的時候有些許麻癢,好歹總算是熱乎乎的了。不等他反應過來,她陡然噗嗤樂出聲來。
“走了,這地方呆著很舒服?”
季櫻伸手拉陸星垂一把,拽得他也跟著站了起來:“馮知縣那兒還等著咱們去問話呢,你我正經是當事者,跑不掉的,便去敷衍他兩句算了。他這人在榕州做了太久父母官,通身一股子油滑氣,在他跟前多站一會兒,便覺自個兒掉進油桶里了一般。忍那么一時半刻的,倒也不是大事,只盼著他多少拿出點真本事來,別把身上那油氣沾得整個衙門里都是。一個司洪昌,他尚且沒看住,哧溜便抹油溜了,此番又添一個季應之,他豈不是要手忙腳亂了?”
說著便向阿妙遞了個眼神,抬腳往外走。
話題轉換得實在太快,陸星垂心下也說不出是甚么滋味,然他終究是個很分得清輕重的人,既有正事在前,心思也便沒往這上頭多擱,答應一聲,就與她兩個一起往外走。
這辰光,季淵依舊抱著胳膊守在門口。
見他二人出來,人站直了些,面上卻沒甚么多余的反應,只輕飄飄瞟了他們一眼,吸吸鼻子,再皺皺眉頭,一句話沒言語。
季櫻也沒搭理他,徑自從他身畔掠過,踏出這倒霉催的地界兒,往前頭去了。
留客住里發生的事,馮知縣還真是摁得嚴嚴實實的,別說往外傳了,就算是在此飲宴的賓客們,也沒幾個知曉的,照舊興興頭頭地閑談吃酒,到得時近傍晚,方才各自散了歸家。
但當事人的家里,此事卻鐵定瞞不過。
打從知道發生這事兒的那一刻起,季老太太一顆心便始終懸著,可人在宴席中,卻也不能擠出笑容來應付周遭的人,好容易挨到散席回家,馬車才剛在院子里停穩,她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來,伸手將季櫻拽到自個兒跟前。
“叫我瞧瞧,快給我好生瞧瞧!”
老太太一臉焦灼:“下午與那幾位夫人太太聊天,她們始終在身旁,我面上是半點不敢露出來,連叫你來跟前瞧瞧都怕叫人瞧出端倪,生生沒把我急死!可傷著沒有,哪里疼?”
看過了季櫻,又去瞧季蘿,恨不得從頭到腳磨挲一遍:“說是膝蓋上破了,要不要緊?上了藥?哎呀那管什么用,誰曉得有沒有傷到骨頭?”
季蘿很有點害臊,忙擺了擺手:“祖母安心,我真沒事,就破了點皮,當時的確火辣辣地疼,加上又害怕,才一直哭鼻子抹淚,上過藥之后已然沒大礙了,這會子…”
“都快好了”四個字她到底是沒好意思說出來,便把季櫻往前推了推:“祖母還是好生瞧瞧櫻兒吧,雖說沒傷著,但今日的事實在嚇人得很,可真就差那么一點啊!我真怕她心里留下陰影,又逞強不說!”
季櫻原正從荷包里掏點心,預備往嘴里送,聞言一愣,還來不及反應呢,人便被季老太太一把摟進了懷里。
“可不是?我也擔心這個吶!這孩子瞧著硬氣,誰曉得心里頭怎么想?現下是瞧不出甚么,可…”
季老太太說著,便又把季應之和司洪昌提溜出來臭罵了一頓,連帶著馮知縣也沒能逃過。這老人家平素在外頭頗有風范,這會子卻將那股子暴發戶的氣息發揮了個十足十,滿嘴不講究,甚么土話臟字兒都往外蹦,聽得身畔眾人一愣一愣的,忍不住轉頭偷笑,卻是誰也不敢出聲阻止。
“還有你那個四叔,也不是個好玩意兒!”
季老太太沒罵過癮,便把季淵也捎帶上了:“我還一心想著他此番是出息了,結果那勞什子醉花間,怎么搞得這般不靠譜?這可是險些將自個兒的親侄女折在里頭哇!今次你要是有個好歹兒的,我看他怎么跟你爹交代!”
話音未落,從馬車那邊繞了過來,聽季老太太罵他罵得正響亮,唾沫星子好似噴在了自個兒臉上一般,不由得往后仰了仰頭。
緊接著,目光便又落在了季櫻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