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氏這一番說辭,也算是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這世上就是有這么一種人,你說她糊涂,她卻也精明,然而這精明,卻是從未用對過地方。
就譬如季應之這事,她是絕對不會怪自己的孩子不長進做錯事的,心里只會憋著一個念頭:若當初不是被人害了,她兒子不至于落到被打發去莊子上的地步,要是沒去莊子上,今日又怎會發生被人打斷了腿的糟心事?
分明是好生管束自己的兒子便可避免的情況,在她眼中,錯處全在那個被她兒子算計的人身上。
今次季應之受了傷,不必說,季大夫人鐵定是又給季櫻頭上記了一筆,這會子進去,保不齊還要被她攀咬,能落著好?當然是先躲開再說啊!
季櫻含笑望著汪氏那張帶了點焦灼的臉,不自覺地抬,摸了摸下巴。
看起來,她這位大伯母,形象經營得可不大成功啊。明明無論到了哪兒都以良善溫婉示人,她的那點小心思,怕是只有她自個兒最清楚,可怎么…
前有許千峰,鐵口直斷季大夫人“心思深沉”,這會子就連汪氏話里話外那意思也是怕季櫻吃虧,怎么著,鬧了半天,這位究竟是個甚么人,大伙兒心里門兒清?
那老太太呢,老太太又曉得多少?
將腦子里的思緒暫且撇了去,季櫻垂下目光看向汪氏,抿唇一笑。
“大嫂嫂全是為了我好,甚而冒著風險來提醒我,這份情我記在心里了。只是…無論如何這事不該將你夾在當中,回頭若是大哥哥知曉了,也不知會不會…”
“他知道的呀!”
汪氏將她的一拉:“只不過他實在不好出面,這才讓我來——我們倆,所有事都可一起商量,什么都不瞞著對方的。”
說著仿似還害羞起來,低頭一笑。
噫…咱說事兒就說事兒,干嘛冷不丁地往人嘴里塞狗糧?
季櫻扁了扁嘴,回握了握她的:“那就麻煩大嫂嫂幫我跟大哥哥也說一句,請他放心。這事兒左右躲不過,即便現下我逃了,晚飯的時候不也照樣得現身?幸而老太太一向心里明白,既不是我的錯處,定不會落在我頭上。”
說罷,安撫似的再看汪氏一眼,松開了她的,轉身進了偏廳。
此時廳中,賓客皆回避了,只余姓季的一家人。
季老太太照舊穩穩當當地坐在主位上,一托著頭,微瞇著眼,也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其余人或站或坐,也都沒出聲,四下里靜得很,唯獨季大夫人時不時地發出一兩聲抽泣。
頭先兒在門外,不是還聽見說話聲了嗎?這又是怎么了?
季蘿上午原本同許琬琰在一處玩來著,想必也是被叫過來的,原本正蔫蔫兒地在角落中坐著,瞧見季櫻,頓時來了精神。然而這滿屋皆靜,她也不敢說話,只好一個勁兒地沖季櫻比劃,用力拍拍自己身邊的椅子,示意季櫻趕緊來。
季櫻向四處打量了一遍,見此情形,也沒去同長輩們打招呼,當真悄沒聲兒地朝季蘿走了過去。
卻不料,剛想坐下,那暗自低頭啜泣的季大夫人也不知抽的哪門子瘋,忽然霍地站起身,蹬蹬蹬地走了過來。
“櫻兒,你來,替大伯娘說句話吧!”
帶著哭腔的女聲在耳邊炸開來,響而尖利,還帶著熱乎氣兒,直噴到耳朵上,季櫻不由自主地偏了偏頭,躲了一下。
也不知季大夫人是沒注意到還是顧不上,一把攥住季櫻的腕子,將她拉了起來:“你替大伯娘說句話,算大伯娘求你了,成不成?你二哥哥就算千錯萬錯,他現在也受到懲罰了,你可知道,他在莊子上,把腿都弄斷了?”
“啊?”
季櫻被她拽著,一路行至季老太太跟前,聽了這話,登時滿面驚訝:“怎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不接茬還好,剛問出這一句,季大夫人仿佛再也憋不住,用帕子掩住口,當下失聲慟哭起來。
“孩子犯了錯,受罰是該當的,可…曉得他受了那皮肉之苦,我這當娘的心里,就像有人在用刀子剜我的肉哇!”
季大夫人抽噎著道,將季櫻抓得牢牢實實不肯松開:“就算他犯了天大的罪,經了這事兒,也算是受了教訓了,能不能…”
她轉臉來看著季櫻,情真意切:“櫻兒,你能不能網開一面,原諒你二哥哥一回,讓他回家來?只要一想到他一身是傷,在那莊子上無人照應,我…實在是心里疼得厲害!倘若你肯原諒他,往后大伯娘必加倍待你好,你二哥哥也絕對不會再犯渾了!”
一邊說,一邊還捏著季櫻的腕子,使勁搖撼了兩下:“傷筋動骨一百天,骨頭斷了,若是不好好兒地將養著,往后可是要留下病根的呀!你二哥哥要是瘸了…”
再說不下去,又是一陣嗚咽。
季櫻一副無措的模樣,看看她,又轉臉去瞧季老太太,在心中翻了個白眼。
從季應之去莊子上到今天,滿打滿算也就才一個月吧,就這么迫不及待,不放過任何會地想把他弄回家?
既做了這想法,便去求老太太呀,跟她這小輩兒掰扯個什么勁兒?
心里正琢磨,便聽見季淵那邊,冷不防寒浸浸地丟過來一句話。
“若真個犯了天大的罪,是要掉腦袋的,斷條腿太輕了。”
季大夫人的哭聲戛然而止,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張了張嘴,還沒說什么呢,便聽得季老太太厲聲喝道:“胡說些什么,還不快住口!”
季淵呵呵一笑,扇子“啪”地打開來扇了兩下,果然不再言語了。
季大夫人愣怔了一瞬,便又來晃季櫻:“好孩子,再怎么說,你二哥哥也是初犯,你就、你就原諒他一回,給他個會吧!他那腿…再不趕緊醫治,可就不趕趟了!”
這么愛演是吧?那就一起演好了!
她話音才剛剛落下,便聽得身畔的季櫻陡然也迸出哭聲來。
“嗚嗚嗚,祖母,要不你就讓二哥哥回來吧,這身上受了傷,卻見不著家人的滋味,我可太明白了!想當初,我從山坡上滾下來,摔得一身是傷,身邊還躺了個死人,那種感覺,直到現在想起來我還心有余悸。彼時,我多希望爹娘在身邊,但…二哥哥太可憐了,祖母饒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