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被叫來吃好吃的,這會子卻得照顧醉鬼,季櫻當真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可再怎么說也是自家親四叔,總不能不管呀!陸星垂叫先前那小廝搬來兩張竹躺椅,又抱了兩床薄毯來,季櫻簡單地收拾了一下,便將那兩個醉貓往上扶。
季淵還好說,吃多了酒不言不語的,只管悶著頭在那兒出神,也不知是在琢磨什么。季櫻過去攙他,他也就乖乖地任人擺布,往躺椅里一栽,將扇子湊到眼前細瞧,都瞧成對眼了,片刻,頭一歪也就睡了過去。
比較麻煩的是許千峰。
那家伙吃的怕不是酒而是五石散,人都歪歪斜斜的了,仍舊滿樹林子亂竄,興之所至,還舞了一曲。也虧得是沒人搭理他,他自個兒鬧了一會沒趣兒,那樣牛高馬大的人,居然在躺椅中蜷得像只蝦米,嘟嘟囔囔嘰里咕嚕一陣兒,這才也打起了呼。
季櫻累得不輕,好容易坐下了,兀自喘個不停。烤架下頭生著火,離不得人,陸星垂在跟前守著,方才許千峰四處瞎竄的時候,便只得由季櫻追在他身后,緊緊盯著他。
不追怎么辦?他那醉醺醺的模樣,一不留神腳下就拌蒜,林子里又黑黢黢的,萬一跌一跤,磕著碰著哪,此趟出來做客豈不晦氣?
喘了好一陣,氣息才慢慢平復,那廂里,陸星垂便遞了盞茶來。晾得溫溫的,冷熱正合適。
季櫻一氣兒喝了個底朝天,將茶盞遞還,老實沒客氣地吩咐“再來一盞”,接著便擰了擰眉,單手托腮,朝他臉上打量。
“怎么?”
陸星垂果真又過來一盞茶,抬抬眼皮,撞上她目光,微怔。
“我說你…”
季櫻那眼神稱得上肆無忌憚,將他從額頭掃到下巴:“平日里,你凈和我四叔、許二叔混在一處了,他們喝醉了什么模樣,你還能不清楚?既醉了,便踏踏實實回去歇著去,怎么他們要來尋我,你卻不攔著?好一通折騰!”
陸星垂看著她笑了笑,卻沒言語,低了頭用火棍撥弄了兩下火堆。
“哦,我曉得了。”
季櫻驀地恍然:“你怕是…覺著自己一個人照應兩個醉鬼太過辛苦,所以將計就計,由著他倆把我哄了來,好幫你的忙吧?噫,陸公子,我瞧你平日里頗為正直,沒料到心機如此深沉!”
陸星垂依舊沒說話,任她胡亂栽贓,唇角悄悄往上提了提。
網架上的魚又熱了一回,他穩穩當當地裝進盤子里,送到季櫻跟前。
季櫻俯了身子去接,湊得離蜷在那呼呼大睡的許千峰近了些,頓時給那酒氣熏得仰面躲了躲。
饒是如此,卻也沒耽誤將裝著烤魚的碟子牢實接住,人是不肯再在火邊坐著了,左右瞧瞧,看中了那一枝橫斜探出來的樹干,當即很是利落地爬了上去,往高處坐了坐,美滋滋地吃魚。
這天恰逢又是望日,月明星稀,冷黃的光穿過密密匝匝的枝葉,將她攏進一片斑駁的月華中,長長裙角幾要垂至地面,間或一陣風過,微微起落翩飛。
陸星垂看了她一會兒,見她小口小口然而又速度極快地將一條魚吃了個干凈,不禁好笑:“不是說午飯吃得太多,全無胃口?”
嘴上這么說,人卻是起身過去,將手里裝了烤山芋的碟子換了她的空盤。
“那不是你手藝好,烤得怪好吃的嗎?”
季櫻也跟著笑,半點沒覺得不好意思:“況且,追著許二叔跑了那許久,肚子里就算存貨再多,眼下也全耗沒了,怎么不餓?”
低頭一瞧,卻見盤子里那只山芋是剝好了皮的。
“這怎么好意思?”
她便同陸星垂假兮兮客套:“勞煩你啦。”
“山芋燙手,我皮糙肉厚沒那么怕。”陸星垂不以為意,“在家時,凡是這等帶皮的吃食,都是我父親剝好了才給我娘,待我大了,這活便落到了我頭上,舉手之勞而已,何煩之有?”
話出了口了,方覺得有些不妥,飛快地抬頭看了她一眼,轉身,回到火邊坐下,清了清喉嚨:“一直沒機會問你,那封信你又不肯給我了,到底寫了些什么?”
橫豎這事原本就是要說給他聽的,季櫻也沒在意,戳了一筷子山芋入口,自嘲一笑。
“想來阿修已經將他去蔡叔遠房兄弟家查到的事,都同你說了吧?”
陸星垂沒說話,略點了下頭。
“可惜你當時不在,沒瞧見我有多錯愕。”
季櫻唇角又是一彎:“原以為自個兒是個冒牌貨,卻不想原來并不是,正經是季家的孩子。剛被送回去時謹小慎微,生怕一句話說錯了便給自己惹大禍,如今回頭瞧瞧,當真可氣又可笑。只是,我卻沒想明白是為什么。”
陸星垂朝她臉上看了眼:“聽阿修那話的意思,我稍稍琢磨…”
說到這里略停,似是在遲疑:“此事十有八九是令尊所為,也只有他能做到。”
“是吧?”
季櫻應:“覺著仿佛是把這條線捋清楚了,實則更糊涂。更難的是,去蔡家之前的事,我忘得一干二凈,莫說是緣由,十來年不見,我幾乎連他長什么模樣,都要不記得了。”
“就算你沒忘,也未必就知緣故。畢竟,誰會跟一個五歲的孩子說那么多?”
陸星垂沉吟:“還有,咱們先前懷疑,你們兩個女孩從山坡上滾落也不是意外,這事直到現在都摸不著頭腦,亦不知兩者之間會不會有牽連。”
大概是見她提到這個有些低落,他將話題稍扯得偏了點:“你寫信給我,就為了說這個?”
“嗯。”
季櫻坐在那樹干上點頭:“其實也不是為了想討個解決之法,我都想遍了,除非是直接去我父親跟前質問,若非如此,便只能等事情慢慢揭開來。寫信給你,就是…”
她抬眸沖陸星垂笑了一下:“就是想跟你說說這個事,好像,我也沒其他人能說了。”
這話說得陸星垂心下一軟。
想想也的確如此,之前她日子過得提心吊膽,可信賴的人著實不多。好容易鬧清楚個中關節,能松一口氣,仍有許多不明之處,卻又無人可問。就算是人再冷靜機敏,也難免惶惑需要排遣。
無論如何,被她所信賴,這感覺很好。
“咱們慢慢查。”陸星垂笑了笑,“眼下可還有什么要和我說的?”
季櫻也笑,遠遠地望望火堆:“再給我來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