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種宗,在西北五宗中排位最末,若是放在邪道十宗中,大概可以排在第六位,不如補天宗。
李玄都點了點頭。
柳玉霜繼續說道:“那么李公子也應該知道道種宗的‘紫河大法’。”
李玄都不由得開始重新審視眼前的女子,因為一個連自己家產都保不住的寡婦是不應該知道這些的。那么就只有一個解釋,這些都是錢玉龍教給她的,或者是她常年跟在錢玉龍身邊,耳濡目染之下,無師自通。
無論是哪種情況,都說明了這名女子的不簡單。
李玄都略微思量了一下,說道“‘紫河大法’我有所耳聞,乃是實打實的邪法,修煉此法需要服用紅丸和吞食紫河車,素為正道中人不恥。”
所謂紅丸,又名“紅鉛金丹”,又稱“三元丹”,取處子初潮之經血,謂之“先天紅鉛”,加上夜半的第一滴露水及烏梅等藥物,煮過七次,變成藥槳,再加上紅鉛、秋石、人乳、辰砂、松脂等藥物炮制而成。
至于紫河車,即是胎盤。“紫河大法”也由此得名,可見此法之惡。
柳玉霜道:“根據我們收到的消息,錢玉樓為了拉攏道種宗的人,開始做起‘菜人’的買賣。”
何謂“菜人”?
胡良給周淑寧講述的故事中早已說得明白:當年的涼州因為戰亂之故,流民遍地,草根樹皮都被吃盡,乃以人為食,官吏弗能禁止,婦女幼孩鬻于市,謂之“菜人”,屠者買去,如買豬羊。
李玄都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她敢如此行事?”
柳玉霜輕聲道:“只要坐上錢家的家主大位,便是江州的土皇帝,沒有什么不敢做的。”
錢玉龍放下手中的白玉鎮紙,臉上的笑容已經蕩然無存,平靜的嗓音中透露出一股冷厲:“我們錢家什么生意都做,絲綢、茶葉、銅鐵棉紗、瓷器、黃金、白銀、糧食、馬匹,什么都賣,但是不賣人。”
李玄都輕聲道:“只要你把這個消息傳到正道中人的耳中,便可以借刀殺人。”
錢玉龍搖頭道:“如此能借刀殺人不假,可錢家的名聲也敗出去了,所謂家丑不可外揚,我之所以下定決心對錢玉樓出手,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保全家族的名聲。”
李玄都問道:“如果我沒有出現在這兒,你會讓誰去做這件事?總不會是親自動手。”
錢玉龍理所當然道:“錢能通神,如果沒有紫府,我會直接去找萬篤門,他們做事比較干凈的,只是如此一來,就不好掌握尺度,而且萬篤門與聽風樓之間也是有所勾連,有泄密的風險,所以只能算是無奈之下的下下之策。”
李玄都點了點頭:“懂了。”
在金陵城外的港口中,停泊著許許多多的貨船,其中有半數都掛著“錢”字大旗,不過“錢”字與“錢”字又是不同,有些“錢”字大旗上繡著黑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錢家大公子名下的貨船,而有些“錢”字大旗上繡著銀邊,這些則是錢家二小姐名下的貨船。
這些貨船在明面上看起來,似乎與周圍的普通貨船并無兩樣,裝滿了絲綢、茶葉、棉紗、瓷器、糧食,但這只是甲板上的光景,在船艙下層,別有洞天。
李玄都此時就在一艘懸掛銀邊大旗的貨船的船艙中,這里狹小、逼兀、陰暗、潮濕。
為他引路的是一名錢家管事,這名管事不知道李玄都的真實身份,只知道李玄都是柳玉霜的堂弟,對于他們這些祖祖輩輩都在錢家謀生的小人物而言,柳夫人的堂弟與國舅爺也相差無幾了,所以這名管事在面對李玄都的時候,十分恭敬,甚至到了諂媚的地步。
李玄都的目光掠過兩旁,與其說這里是船艙,倒不如說是囚牢更為恰當。
在走道兩側分布著無數用木柵欄隔出的狹小空間,其中漆黑一片,只能隱隱約約能看到暗中有細微閃爍光亮。只有走進細細觀看,才會發現這星星點點的光亮竟然是一雙雙眼睛,不過這些眼睛中無有半分生氣,死氣沉沉,麻木不仁。
李玄都停下腳步仔細看了下,里面都是女子,衣著尚且完好,也談不上骨瘦如柴,但還是面帶菜色,蓬頭垢面,每個人的臉上和眼神中除了麻木之外,還藏著深深的驚恐。
早在祖龍定天下時,就已經大體上廢黜了奴隸制度,其后的千百年間,雖然有賣身契的說法,但嚴格來說應該是奴仆,后來到了大晉朝時,也廢除了活人殉葬制度。
可是現在,竟然又有人做起了這等奴隸買賣,將人視作牲畜,且不說于心何忍,僅從道理而言,有違人倫,法理不容,天理難容。
不過李玄都并未在臉上顯露太多表情,仍舊是平靜如水。
一個見慣了生死之人,會對生死麻木,生死都可置之度外,自然難有顯露于外的大驚大悲,也就變成了世人眼中的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李玄都伸出手指輕輕撫過這些長滿了蟲蛀的木柵欄,只要他輕輕用力,便可以將其打破,可他沒有這么做,他只是沉默地收回手指,繼續向船艙深處走去。
在船艙深處,有一件“上等貨物”。
當李玄都走出這條狹窄通道時,眼前終于開朗稍許,這處姑且可以稱之為房間的地方大概有三丈見方,上方懸掛著一個木籠,在木籠里面則是一名被鐐銬鎖住的年輕女子,呆呆坐著,一動不動。
女子的頭發披散著,遮擋了面龐,不過從單薄衣衫下的身材來揣測,應該會是個美人。
這就是馬上就要進獻給道種宗的“貢品”。
邪道十宗中的一個“邪”字,不是沒來由的。
李玄都問道:“這就是二小姐要的‘貨物’?”
管事忙不迭點頭道:“正是。”
李玄都揮了揮手,吩咐道:“把她帶出來,收拾一下,換身衣服,然后用馬車直接送到秦巷別院。”
李玄都的無所謂態度在無形中讓管事更為相信他的身份,因為如果不是常做這一行的,萬沒有這般淡然態度,于是管事趕忙對身后的幾人道:“沒聽到柳爺的話?”
跟在兩人身的幾名粗壯仆婦立刻上前打開木籠。
李玄都問道:“她是什么來路?”
管事嘆息一聲:“一個苦命人,原本是書香世家的小姐,家底殷實,家里平日里也做些開倉放糧周濟窮人的善事,在鄉間也有善人的美譽。可是正趕上今年齊州饑荒,青陽教趁機起事,流民遍地,一伙活不下去流民便把她們家給洗劫一空,她的父母據說被當場放入鍋中烹煮,說是為民除害,也不知是除得哪門子害,至于她,好在還有幾分姿色,便被我們在齊州的人看中買下,走海路送過來的,雖說要被送給那位老神仙做暖床的婢女,但總好過被那些流民給糟蹋了。”
李玄都指了指女子身上的鐐銬:“為什么還要戴鐐?”
管事道:“這女子性情不算剛烈,沒有尋死覓活,但卻是個不肯認命的,途中趁機逃了兩次,這才給戴上了鐵鐐。”
李玄都點了點頭:“伺候老神仙是大事。”
管事趕忙點頭附和。
李玄都此時真是有些佩服那位小嫂子了。
錢玉樓本是買通了那個為柳玉霜看家護院的先天境老婦,又通過那名老婦,在暗中脅迫柳玉霜,想要以此在自己大哥錢玉龍的身邊安插一枚釘子,卻沒想到這位小嫂子竟是在錢玉龍的指點下來了個將計就計,反倒是在錢玉樓的身邊埋下了釘子。
至于那名老婦,既然她見過了李玄都,知道了錢玉龍與李玄都見面之事,那么錢玉龍便不會再繼續留她,現在可能已經沉尸江底。
不過錢玉樓一旦得知老婦的死訊,必然會懷疑柳玉霜,所以留給李玄都的時間也不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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