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終)隱蠱妖焚香緬秘役新郎官游京遇雪狐 方才遙望夜空雙月時,已經在心底想過許多。
可如今當真坐到薇安面前,石念遠反而尷尬起來。
撓了撓頭,余光恰好瞥到先前慕容姍搬來的酒壇。
伸手晃了晃,內中存酒尚多。
石念遠揭開泥封,在桌上隨便拿了個碗,舀出一碗酒,咕嚕咕嚕一飲而盡。
打了個酒嘖的石念遠尚嫌不夠,再舀了一碗起來,深飲過半。
凝視著薇安的面容,在心魔幻境里百年沉淪的記憶紛至沓來。
石念遠深吸口氣,勾起笑容,先前想好的說辭早不知遺忘到什么地方去了。
秋風蕭瑟,秋雨惹愁。
在覆雨大陸,再陰的天氣,烏云亦遮擋不去占據碩大一片天幕的玄度玄燭。
“再過不久,玄燭就會從玄度后邊完整繞出,雙月重圓。重月圓,在鳴雷帝國,是親人團聚的節日。”石念遠輕聲道:“薇安娜,你想家嗎…”
話一出口,石念遠就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
薇安從西域契夷遠道而來,是因為鳴雷帝國向來不興與別國聯姻的天子李煜唐不知為何突然起了破例念頭。薇安一路行來,身邊想來會有陪嫁的丫鬟,不過石念遠想也知道,一旦進入鳴雷帝國境內,薇安的命運就已經不由自己掌控。
鳴雷帝國人與西域契夷人在外貌上有明顯差異。
在頤園北海重逢薇安時,情況緊急,石念遠倒真沒注意薇安周邊是否有契夷隨從女伴,然而在陳貂寺的翠雅苑中,薇安根本就是孤身一人,即便薇安前來鳴雷時有隨行丫鬟陪伴,想必也遭到鳴雷帝國的軟禁。
聯系到薇安當時住在翠雅苑中,負責護送,或者說監視薇安一路行來的,想必就是那條天子第一忠犬,拋卻紫禁皇城大內總貂寺的名頭,那一位依然是實打實的通黎境絕巔強者。
薇安的父親阿努什爾旺·斯拉木在西域契夷,是為曼珠沙華親王。不過具體的權勢地位石念遠并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曼珠沙華親王封地為最靠近鳴雷帝國的莫里與曼塔兩個行省。
政治聯姻這種事情,說到底,不管是男方入贅還是女方嫁出,都可以說是政治游戲的犧牲品。
若非帝國天子李煜唐正好是將薇安賜婚于自己…
此事只要一經細想,石念遠就不由冒出一背冷汗。
要是在沒有共歷心魔幻境百年沉倫以前也就罷了,可是共同經歷了一屋兩人、三餐四季的百年相伴,石念遠說什么都不會再放開薇安的手。
薇安比石念遠想象的要平靜,甚至平靜得過分。
石念遠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反倒是薇安柔聲一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像是在心魔幻境百年相伴時那樣,伸出一只手,撫上石念遠的臉頰,輕聲道:“阿凡提大哥…我是運言者,更曾經擅自在你的命運絲線里系下情結…”
石念遠端起酒碗飲了一口,就這樣從一個講述者變成了傾聽者。薇安見石念遠碗中酒已盡,主動幫石念遠再舀了一碗,繼續說道:“契夷王愿意接見鳴雷使者,出乎了所有親王的預料。鳴雷使者提出和親時,契夷王庭更是炸開了鍋。兩國多年爭戰不休,仇恨的種子早已經在各國百姓的心里生根發芽。原本,沒有任何一位親王支持契夷王。原因不止因為兩國勢同水火,還因為這一場和親,契夷王并不打算將王庭公主嫁出,而是要求從六位親王的女兒里挑出一人與鳴雷帝國和親。”
“契夷王國的治圖與鳴雷帝國不太一樣,六名親王手中兵權,可不是王庭所授。契夷王不想引起六位親王眾怒。于是乎,一次又一次的提高價碼…”說到“價碼”時,薇安的神情有些黯然。即使自出生就在王侯將相家,對政治的陰暗面早已司空見慣,卻依然對這種將人當作貨物進行交易的事情打從心底里反感。
“當價碼提高到足以令親王心動,卻不至于笑臉相迎的將女兒拱手獻出時。其余五位親王統一將矛頭指向了爸達。”薇安譏笑一聲,續道:“他們說,因為爸達所擁有的莫里與曼塔兩個行省與鳴雷接壤,縱然與鳴雷西疆直接對戰的遠東軍并非爸達指揮,爸達在諸位親王里,也是跟鳴雷打交道最為緊密的一位。所以,這件好事,爸達自該當仁不讓。”
石念遠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再飲了一口酒。
薇安強掛笑容,續聲說道:“不知道阿凡提大哥曉不曉得,契夷王的登基即位,與爸達脫不開干系。所以,如果爸達堅持不讓我出嫁的話,契夷王是不會這么安排的。”
薇安抬起頭看向石念遠,風情萬種的一笑。
這一笑,似乎連大部分躲在烏云后邊的玄度玄燭的光華都皎潔了不少。
“阿凡提大哥,我是運言者。媽咪生前雖然再三交待,運言者窺天機,竊天術,運言之術切不可過度使用。不過,運識冥冥中的感應,讓我依稀知道,東方…鳴雷,也許就是你所在的方向。”薇安眨了眨水靈大眼,癡癡的看著石念遠,續聲說道:“所以,針對這一件事,我再一次啟用運識,窺視了命運。因為我曾在你的命運絲線里系下情結,所以,我遵循了命運的指引,主動跟爸達提起,以曼珠沙華公主的身份,與鳴雷帝國和親。”
關于氣運一事,石念遠已經感受得越來越深刻,眉頭不由皺起。
薇安站起身來,靠近石念遠,伸手撫平了石念遠眉心皺起的丘壑。
“阿凡提大哥,運識所能窺探到的天機,以及所謂的命運,只是未來無數可能之中的一種,興許它發生的概率會稍大一些,卻并非一定。可是,為了能再見到你,我選擇賭。所幸…我賭對了。”薇安眼里泛起水光,雙手合十,輕聲頌了一句:“瑣羅亞斯德…胡拉瑪大神保佑…”
未誕運識的石念遠其實理解不了,薇安以運識在無數混亂復雜的命運絲線中,因為看到了那一星半點的未來希望,就奮不顧身的賭上一切的心情。
“阿凡提大哥,我確實是想家的…”薇安眼里流出淚,嘴角卻翹得高高,即哭且笑:“但是,我們西域的女子,要比你們中原的女子敢愛敢恨。自從認定你,重遇你以后,我就已經決定,不管我在你心里到底有沒有一席之地,生,我就死纏爛打的賴在你身邊,死,我也要死在你的身邊。要是能讓你心動惻隱,死在你的懷里,那就更好不過了…”
“我…”
石念遠想要說話,薇安卻將食指立到石念遠嘴前,比出噤聲手勢,繼續自顧說道:“阿凡提大哥,你不用有什么壓力。我知道,我出現得晚了些…”頓了頓,薇安失笑續道:“其實我知道,在感情里,出現得太早太晚都不好,都很容易錯過。可是,對心中至愛而言,相遇這種事情,向來都嫌太晚…在你離開茨爾哈城之后的那些日子,我總在想,你的心里是不是早就住有人,又或者,你曾在愛情里受過傷、流過淚,所以不愿意接受我的愛,所以才會跑掉…那得有多疼呢…”
“所幸,在見到流風姐姐以后,我覺得一切都挺好的。”夜風拂亂了薇安的秀發,薇安伸手捋了捋劉海,續聲說道:“流風姐姐率直、真誠,跟我們西域的女孩一樣敢愛敢恨,因為我們都深愛著你,所以我看得出來,流風姐姐對你的愛,就像她的漂亮頭發一樣,燦爛而明耀。我一點兒都不吃流風姐姐的醋,甚至覺得,有這樣的姐姐,以后的日子,一定會更加幸福有趣、豐富多彩…”
“我…我…”心之所至,真情流露,心底的話如同涓涓細流,纏綿不絕的薇安忽然結巴了起來。
縱然西域與中原都沒有律令限制男子娶妻納妾的數量,可是,有哪個女人是真的愿意將至愛與別人分享呢?
人都是自私的,而女人的自私在愛情里最是野火燒不盡,倔強得萬壽無疆。
普通女人尚且如此,更何況堂堂西域契夷曼珠沙華公主?
不知道該說薇安在感情里實在是聰明,亦或實在是愚笨。
愛情里那些因為失衡而衍生的欲望與欺許,很古怪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越是想要什么,卻越是隱而不談,越是不去爭去要的人,對方越巴不得把一切都給他或她。
當然,須得像薇安那么幸運,正好她的他是一個心思極其細膩的人,正好他能夠看穿她善意的口是心非。在感情里,想要什么都不說可不是明智之舉。畢竟,你要,他給,他會覺得你接受了他的愛;你總讓他猜,他即使猜出來了,莫名的自尊心作祟,總喜歡偏偏知而不行。
總之,愛情實在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別扭東西。
一如她別扭的說:“我知道,相比起真實世界里的流風姐姐,還有阿凡提大哥提過一次的若湖姐姐…我和阿凡提大哥在心魔幻境里經歷的一切…只是…只是虛幻…根本不值一提…但是…但是…”
正像他別扭的緊緊抱住了她,同樣別扭的說:“薇安娜,我不想說對不起,因為你值得對得起…若湖、雪兒,在我心底跟你一樣,我都放不下也不可能去放下…謝謝你,薇安娜…”
石念遠還想再說些什么,卻總覺得已經沒必要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