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四百九十七章 資本與皇權
既然已經站在這名親王面前了，康納也是什么都不管不顧了。他咬了咬牙，立刻伸出手，指向旁邊的那位大法師，堅定地說道——
“是被…麻吉克大長老所率領的魔法協會…以及普林斯特大祭司所率領的光明教廷…雙方聯手，一起暗殺了猛浪·碧藍十三世陛下！這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我親眼看到他們用劍刺入陛下的身體，親耳聽到他們的反叛發言。這一切，都是我的親身所感，絕對沒有絲毫的虛假可言！”
潮汐現在已經是完全懵了。
他的腦袋就像是被人勒住了一樣，慢慢地轉過來，望向旁邊的麻吉克。
這位大法師現在依然站在這里，神情自若，沒有絲毫緊張的意思。
他的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沒有任何想要反駁的意思，甚至就連一句辯解的話語也沒有。
這是不是代表說…他，默認了？！
而這個強大的魔法師如果直接默認了，那么在現在…在這里！
在這個小小的房間之中，潮汐突然意識到自己僅僅只有一個人！而且，自己的劍術平日多用來舞蹈，根本就不可能是這么一位實戰派的大魔法師的對手！換句話說…
“來人——”
不等潮汐的話完全說出口，一股強風卻是猛地灌進了他的嘴里，讓他說不出話來了。
而麻吉克卻是依然表現的十分泰然自若，笑著說道：“殿下，我知道您有許多的疑惑。不過現在還請放心，我絕對沒有任何想要對你不利的意思。至于其他的，還是請您聽完所有的話之后再做決定。如果到了那個時候您還是決定治我的罪，那我也無話可說，甘愿引頸就戮。”
被風這么一灌，潮汐不由自主地跌回他的座位之上。
這位親王捂著自己的喉嚨，在風壓終于消減之后才能夠大口大口地呼吸。他面帶驚恐地望著眼前這個大魔法師，看著他現在這幅好整以暇的樣子。
“麻吉克…還有，魔法協會！你們…你們究竟想要…做什么？想要謀奪…這個國家嗎？！”
潮汐捂著胸口，盡量壓抑住自己因為恐懼而狂跳不已的心臟。
這位大魔法師聽到潮汐這番話之后卻是十分堅決地搖了搖頭，說道：“殿下，請您相信我們的忠誠。魔法協會是碧藍三世皇帝創立的，就算建立的年月及不上藍灣帝國那般源遠流長，那至少也算得上是年代久遠了。請不要懷疑我們對于藍灣帝國的忠誠心。”
這樣的話絲毫不能讓潮汐感覺安穩，他依然十分恐慌地問道：“那…那你到底想要說什么？”
麻吉克笑了笑，伸手指向那個教書匠，說道：“首先，我是希望殿下能夠通過這件事情了解到，這個人是一個真正的書呆子。他只會說實話，只想要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解釋給別人聽。現在，他甚至有膽子在您的面前指控我就是謀害先帝的兇手，那么由此可知，殿下應該是可以相信他的話了。”
潮汐再次向著康納瞥了一眼，這個教書匠的眼神雖然有些怯弱，但是毫無疑問，那雙怯弱的眼神之中的確潛藏著些許的堅定。那不是一個會說慌的人才會擁有的眼神。
現在既然知道了真相，潮汐繼續深呼吸了幾下，讓自己的情緒能夠平緩一點。
過了片刻之后，他才在座位上端端正正地坐好，說道：“麻吉克，你想要我了解的事情…我算是了解了。我知道了這個人不會撒謊，也知道了你才是殺害我兄長的真正兇手。那么，然后呢？你想要通過這些說明什么？”
麻吉克向著潮汐略微鞠了一躬，轉過身，向著康納說道：“康納·保守學，你剛才指控了我謀殺了先帝。那么就請你再說一下，我是否忠誠于藍灣帝國？”
這個問題聽的潮汐有些奇怪。
你這個人都謀殺皇帝了，怎么還有臉說你忠誠？
“你…的確忠于帝國。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找到一個人比你更加忠誠藍灣帝國…”
很顯然，康納的話讓潮汐整個人都蒙了。
畢竟他兩分鐘前才確認了自己可以信任這個教書匠，認為他說的話很有可能是誠實的。可是現在，這樣的結果要讓他怎么接受？
麻吉克則沒有給潮汐去消化思考的時間，而是繼續問道：“也就是說，你認為我刺殺先帝的行為，是真正忠誠于藍灣帝國的行為嘍？”
康納：“……雖然我很不愿意承認，但是從客觀角度來講——是的。”
麻吉克笑了。
他笑的更加燦爛了。
只不過這種笑容僅僅出現了一剎那，他很快就收了回去，讓自己保存的很好，馬上就恢復了那種大法師應該有的睿智表現，緩緩道——
“既然如此，那你就向親王殿下好好介紹一下，為什么我是正確的吧。”
康納呼出一口氣，帶著幾分無奈地轉向面前的潮汐，臉上流露出些許的悲愴，慢慢地說道——
“親王殿下，因為…真正背叛了藍灣帝國的人，并不是麻吉克大法師，也不是普林斯特大祭司。而是先帝…猛浪·碧藍十三世陛下本人。很不幸的是，他活著，才是讓整個藍灣帝國陷入最大危機的存在。如果是為了帝國著想的話，他的死說不定可以為帝國再續一段輝煌。”
很顯然，潮汐現在已經是完全懵了，他只能呆呆地坐在位置上，什么都搞不明白。現在甚至就連開口叫門口的衛兵進來的勇氣都沒有，只能夠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教書匠自顧自地說話。
不過很快，他要的答案就來了。因為眼前這個教書匠別的本事沒有，將一件看起來復雜的事情掰碎了一件件地進行講解的能力，卻是十分卓越的。
“殿下，我知道這事情很難令人相信。但是請您仔細聽我說下去。”
“在這段時間之內，不知道殿下是否有聽說過，邊際省的女伯爵出版了一本名為《帝國崩潰論》的書籍？這本書籍在邊際省廣為流傳，甚至還流傳到了其他的省份之內。出于好奇，我也托人買了一本。在翻看了這本書之后，我可以十分確定，這里面所寫的一定就是愛麗兒·加西亞真正所想的東西。她編纂了這本書并不僅僅是為了炫耀自己的財富，蠱惑民心。她真正想要的是宣傳她的那套理論。而最最可怕的是…”
康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像是要下定決心似的——
“她的那套理論…很有可能是真的。而她就那么公開宣布了她的那套理論…這不是什么陰謀，而是堂堂正正的陽謀。我們所有人都可以通過這本書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她也通過這本書告訴我們她確確實實想要干什么。這其中沒有任何的虛假和欺騙，可也正是因為如此，她將會依照這本書中的內容，在將來的某一天徹底擊潰帝國。而這個帝國并不僅僅包括我們藍灣帝國，甚至還可能包括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帝國。”
在接下來的差不多兩個小時里，康納開始詳細地向眼前這位帝皇世家的親王詳細解釋了愛麗兒所著的那本《帝國崩潰論》。
他講的真的很詳細，對于這本出自自己的最得意的學生所著的書籍，這位老師肯定是詳細研究了恨久了吧？甚至無法想象他是否會對其中的某個字、某句話端詳良久，最終來仔細揣摩其中的用意呢？
也是在這兩個小時的時間里面，潮汐漸漸地從之前的那種慌亂開始恢復冷靜。
聽著這些平日里覺得十分無聊的知識，一開始，這位親王還顯得有些煩躁。但隨著康納憑借著書面的書寫以及各種各樣的數據進行同步宣讀之后，這位親王卻是漸漸進入了佳境，對于這些知識也是盡快地吸收了進來。
窗外，整個瀚海城依然沉浸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但是對于這座城堡，對于那位坐在這里的皇室成員來說，現在出現在眼前的世界卻是那么的不同以往。
“現在，這就是根據我的理解，《帝國崩潰論》中有關于愛麗兒·加西亞的理論知識的全部內容了。”
終于，康納將這本書的內容詳細解釋完畢。說實話，書冊本身并不是很厚，短短十幾頁的內容，光是看一遍的話可能半小時不到就可以了。但之所以花費了那么長時間，就是要詳細解釋這里面的每一點問題才行。
聽完了這一切，潮汐的眉頭緊鎖，原本這位親王眼神中的那種逃避責任的色彩，現在卻是漸漸消失了。
他現在的心情很沉重。這種重量甚至讓他有一種就連話都快要說不出來的壓迫感。
身為皇室成員的其中之一，潮汐不是沒有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即便是帝國也會有毀滅的時候。
可是，即便是再怎么毀滅，他都覺得那肯定伴隨著戰爭，伴隨著侵略，伴隨著其他國家的貪得無厭。
但，他卻從來都沒有想過，戰爭竟然會從真刀真槍的鮮血之上，變成了如今這種利用經濟來進行搏殺的場面。
而且，這種經濟的搏殺所要創造的竟然不是下一個帝國…而是一個從理論上來說，完全沒有帝國可以容身的世界？
這，真的可能嗎？
“你…沒有騙我嗎？”
過了良久，良久…潮汐才讓自己的呼吸稍稍順暢些許。
他努力地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康納，開口說道——
“帝國…真的會被這么簡單地就消滅嗎？在這種情況之下？還是說，這完全就是那個女人的臆想？是她的異想天開？”
康納不想撒謊，但是身為經濟學家的他，在他人問他有關經濟方面的問題的時候，卻又不能昧著良心撒謊。
在猶豫了短短的時光之后，他就默默地點了點頭，說道：“殿下，要說簡單的消滅，這說的有些太過迅捷了。愛麗兒·加西亞想要用資本的力量來消滅帝國，如果不發生劇烈沖突的話，那可能會是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但是，即便這種過程十分的漫長，但隨著資本的累計…帝國，并不僅僅是藍灣帝國，而是整個黃金大陸上的‘帝國’這種國家形式，毫無疑問都將會成為那些擁有大量資本的商人面前的擋路者。”
“所以，只要我們不對那些商人進行管控，不對他們進行限制的話，遲早有一天，他們一定會沖破國家的枷鎖。這些擁有大量金錢的商人…以愛麗兒·加西亞書中所描述的那種情形的話，他們對于統治一個國家完全沒有任何的興趣，他們唯一的興趣就是讓手中的錢變成更多的錢。在那個時候，他們本能地會毀滅‘帝國’，從而創建出一個更加有利于這些商人們存在的國家。從這本書中來看的話…愛麗兒將這個國家的名稱暫定為‘共和國’吧。”
潮汐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心情保持平靜。不過，他的雙手現在卻是死死地互相握在一起。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他身上的顫抖稍稍平緩一點——
“我們就沒有可能打贏這些商人嗎？以‘帝國’的形式？”
康納微微張開口，從感情上來說，他真的很想要說一句“可以”。但最終，這句話在出口之前還是被他咽了下去。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終于繼續說道——
“以愛麗兒·加西亞為代表的商人群體，他們在掌控了元素機之后就想要盡可能地擴張。而掌握了元素機的力量之后，他們的物資會變得異常充沛。相比之下，帝國這種形式…從制度上就已經限制了物資的產出。”
“這些內容我在剛剛的介紹中也已經說過了，現在我可以再次向親王殿下您確認這一點。那就是帝國的制度，從本質上就不歡迎這種爆發式物資充沛的環境。物資太過充沛的話，帝國將會無法對治下進行統治。因為如果允許這樣的物資充沛爆發，那么就很容易養出富可敵國的商人來。這些商人又會對帝國產生對抗。”
“可如果讓帝國內部的物資盡可能地維持在一個較低的水平的話，又不可能對付擁有充沛物資的商人團隊。”
“殿下…雖然，以我的忠誠來說，我真的很不情愿想要說這種話…但是現在，我是真的相信了這一點。相信我這個學生所描繪的那個新的世界。”
“在那個新的世界面前，帝國制度…或許真的已經成為了一種老舊無力的制度。在商人們為代表的共和制面前，帝國制…是從戰略層面上就已經輸掉的體制。”
人類，是一種對于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很弱的生物。
凡是進入了成年期的人類，總會本能地拒絕新鮮事物的誕生，會否認這個世界會出現與自己的世界觀完全不符合的東西。總是會認為那種新出現的東西是邪惡的，是罪孽的，是不可持續的，是總有一天會被拋棄，然后回到曾經自己所熟知的環境中來的。
這真的是一種可笑的習慣。
人類喜歡逃避，喜歡故步自封，喜歡在自己安逸的環境中溫存，絲毫不管外面的驚濤駭浪，直到某一天那可怕的一面猛地撕裂了那溫馨的假象，摧毀了一切，把人類熟悉的東西全都破壞殆盡之后，人類才會在悔恨與詛咒中死去，卻依然不會反悔是不是自己才是錯誤的那一方。
但是另一方面，人類，卻又是對于新事物接受能力極強的生物。
正是因為對于新事物擁有極強的接受能力，所以才能夠在整個黃金大陸上盡情地繁衍，占據最多的領土，創造最多，最繁榮的城邦，建立最優美的文明。
能夠吸收新的事物總是一件有趣而興奮的事情，即便那種事物有可能徹底撕毀自己以前的價值觀，但是能夠知曉這種事情，這本身就是一種幸運了。
對于潮汐·碧藍來說，身為皇室成員的他，擁有著保守的一面。
他曾經以為碧藍皇室將會是永久存在的東西，即便將來有一天自己的國家崩潰了，被其他的帝國侵略了，那應該也會是在自己死去之后許久許久才會發生的事情。
身為皇室成員，過著皇室的生活已經成為了一種在自然不過的習慣，他也絕對不會想要去改變這種舒適的生活。
但是從另一方面，當潮汐·碧藍以一名藝術家的身份來看待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就會覺得這個世界是不斷變化的，是如同海浪一般持續不斷地進行迭代的。
藝術總會有新的角度來解釋，舞蹈總會有新的動作，歌詞也可以有更新的改動。在他出生前創造的歌劇或許很動聽，但他始終相信自己將會能夠編排出更加優美動人，更加可以留名青史的新的歌劇！如果不承認這個世界是變化的，不承認后面發生的事情很有可能徹底顛覆前人的世界觀，那么他也就等同于認定了自己不可能達成更高的藝術成就，這對于這位藝術家來說毫無疑問是最不可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