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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搖旗(一)

夢想島中文    明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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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一名新起的將領,趙當世現在迫切需要兩方面的支持——名聲與錢糧。這二者缺一不可,要想混出名堂,不被茫茫如海的流寇勢力所淹沒,他有時只能選擇賭博。

  這一次,他賭對了。

  通過內應,流寇很快攻破了據守多日的澄城縣城,作為頭一股沖入城中的勢力,趙當世首先指派侯大貴等控制了縣衙、倉廩與武庫。

  縣衙乃知縣治所,倉癝與武庫乃一縣錢糧兵甲的貯所,趙當世當先占領這三個地方,也就把整個城池最有價值的三個位置給控制在了自己手中。

  知縣毛昂霄早前便出謁上官去了,城內暫時由縣丞李可受、主薄戴一相主事。這二人心懷忠烈,坐在衙中等待流寇。屬下好些官吏尋到縣衙,問詢去留,豈料聽到這二人死社稷的提議,當場便有多人大哭起來。正欲各自奔逃,趙當世兵馬早到,全都捆了個結實。

  對于這些人,趙當世不想殺。流寇的隊伍里從不缺勇士猛漢,最缺的就是這些舞文弄墨的文人。諷刺的是,流寇們造的是這些官員吏僚的反,到頭來無論是李自成還是張獻忠等,都不得不起用這些他們生平最恨的文士。事實證明,任何一個單純以武人作為主體的政權都不可能長遠,事實上,沒有知識分子將政務系統化的政權也不能稱之為政權,充其量只能是土匪武裝。

  面對趙當世的招攬,從李可受、戴一相始而下,并無一人答應。李、戴二人甚至不畏刀槍斧鉞,開始破口大罵。這些深受程朱理學思想熏陶的文人,都將忠君愛國放在首位,命可以不要,但名是絕不能敗壞的。

  不單趙當世,也有好些流寇頭目有意識地想要招攬一些知識分子為自己效力,但真正獲得成功的卻少之又少。縱然有好些貪生怕死之徒懾于威逼而入伙,但其中大多只是些夸夸其談、才不堪用之輩,精英鳳毛麟角。在這方面,擁有正朔的明廷對于人才精英的收攬有著無與倫比的優勢。

  趙當世不甘心只做一個土匪流賊,他求賢若渴。在他的計劃里,只要有機會就要對這些衣冠士子進行招攬,哪怕一次兩次都徒勞無功,但堅持個幾十上百次,總能收到些有用之人。

  趙當世圍著被逼著跪伏階下的眾澄城縣官吏轉了好幾圈。途中,李可受、戴一相二人的辱罵貫徹整個衙門。侯大貴性子躁,數次抽刀要搠他們的嘴,都被阻止。最后,趙當世覺得不給這幫人下些猛藥收不到成效,冷言道:“爾等聽著,現投降為我效力,一切無事;如若繼續頑抗,不單爾一人,爾等闔家上下一個也甭想活命!”

  他發起怒來,聲勢之間自有一股威懾,眾官吏聞言,膽小的已經抖如篩糠,只有李、戴等寥寥數人毫不在意,兀自高罵。

  趙當世見依然無人應答,便給侯大貴使個眼色,侯大貴手癢多時,二話不說,揪過李可受,手起刀落,砍了腦袋,鮮血頓時噴濺滿整個石階。

  幾個官吏肝膽俱裂,驚呼著便嚇暈過去,戴一相臉色煞白,唇齒顫動:“賊寇就是賊寇,你便殺了我,我也不會屈從!”話音剛落,就被侯大貴提溜過去,割雞般割了脖子。

  血淋淋的兩顆人頭擺在階前,余下諸官吏要么已經昏厥,要么驚恐的說不出話來。趙當世望著他們,知道今日之事絕不可拖泥帶水,著人將昏過去的人潑醒,高聲道:“我趙某素敬讀書人,今誠心求賢,只為打破朝廷昏庸統治,還百姓一個公道,給天下一個太平,爾等之中只要有才能者,不計人品身份,我都愿錄用。”頓了頓又道,“不瞞諸位,今縱然將諸位釋去,于衙外為其他人馬所得,死相定然較此二位要難看百倍。今日諸位愿意為我趙某施展才能者入伙,不愿的,我趙某也當個好人,手快刀利,痛快送爾上路。”

  這番話說完,底下各官吏多黯然垂淚。趙當世等得焦急,又看了看侯大貴,侯大貴心領神會,呼道:“送爾等上路!”揮舞腰刀,眨眼間便劈倒兩人。那些官吏雖然心中懼怕非常,但也不知怎地,就是沒人開口求饒。眼見階下已經伏尸七八具,血流成渠,趙當世好生失望,轉身要走,卻有人高呼:“小人愿為將軍效力!”

  趙當世心神一蕩,急看過去,但見后排一著青衫者正挺立上身,朝自己這邊看來。侯大貴恰好殺到他這里,聞聽此言,愣了神,抬眼看向趙當世。

  趙當世三兩步走到近前,扶起那人,細細觀之,只見那人四十左右年紀,身材瘦削,獐頭鼠目的,頜下還留著幾根凌亂的胡須,形象氣質十分符合趙當世腦海中對“奸商”的定義。

  “敢問先生尊諱?”觀感不佳并不妨礙趙當世接納此人,萬事開頭難,不管好歹,現今已有第一人主動投順,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

  “小人何可畏,見將軍陳詞激昂,甚為之動,心情滌蕩之下甘愿為將軍召,銜環負鞍,盡綿薄之力。”

  此人臉皮之厚,尤勝楊成府。趙當世在心里給了他頭一個評價,臉上如沐春風:“何先生深明大義,足見智慮過人。趙某需要的便是先生這般知進退、明是非的英才。”緊接著道,“先生家居何處,我立刻著人前去保全尊府上下。”

  那何可畏要搖搖頭道:“承蒙將軍好意,小人父母早亡,妻子亦沒,已經孜然鰥居多年,只有草廬一座,微不足道。”

  趙當世暗自點頭,這廝光棍一個,怪不得毫無顧忌。此人其他不明,單憑這張厚臉皮以及胡亂放炮的那張臭嘴,倒似有可用之處。

  當下他不再追問其他,派了幾名手下跟著何可畏,令他回家收拾細軟,順便再招降剩下的幾人。剩下的幾人見何可畏帶頭,也降了三個,只不過這三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毫無人形,只顧磕頭求饒,這般表現,比起前番何可畏來無疑差了許多,也瞧不出什么特別之處,趙當世沒有在意,只是按例收了。

  侯大貴帶人將縣衙搜刮一通,沒發現多少有用的東西,而后倉癝那邊來報,也言錢糧不多,趙當世心瞬時涼了半截。好在武庫傳來消息,說是有著許多甲胄兵刃,銃炮也有一些,心情復振。

  趙當世準備去武庫盤點,前腳才跨出衙門,后腳就有人急報,言負責倉癝的楊成府正帶人與他部毆斗,形勢險惡,便旋即改變主意,轉馬過去瞧個究竟。

  尚未至倉癝前,便已聽到那里喧囂。趙當世連抽數鞭,催馬近前,只見人群沸亂,大致可以觀察出是兩股人在對峙。

  趙當世一出面,現場安定下來不少。幾團正在捉對混斗的兵士都被拉開,惟有一處,兀自廝斗。

  “此乃何人?”趙當世看著眼前景象,吃驚不已。只見一個滿頰虬須的偌大漢子,壯如鐵塔,正以一敵四,與自己手下的健兒徒手搏斗。想自己手下那四名健兒身體也算不錯,眼下竟然被那大漢完全壓制,毫無還手之力。

  楊成府邊輕輕摸著自己被打腫的右頰,哭喪著臉道:“千總,這黑漢可惡至極,一言不合便拔拳相向,弟兄們已有三四人為他所傷,左右遮攔不住。”

  趙當世錯愕地看著那漢。見他揮舞著缽盂般大的雙拳虎虎生風,五六步內無人敢立。自家四個健兒氣勢窮蹙,眼見是要敗了。

  關鍵時刻,趙當世提氣喝斷:“壯士且住!”一連喊了數聲,那漢子戰斗正酣,只作不聞,最后還是那四個健兒瞧見趙當世,連滾帶爬過來求助。

  “壯士且休動手,敢問尊姓大名?”趙當世走兩步上前,擋在來勢洶洶的那漢身前。

  那漢走近,幾乎高趙當世一頭,見對方穿掛整齊,又出言客氣,便收了拳頭,粗聲問道:“你是何人?”

  一開口,一股濃郁的酒氣登時噴在趙當世臉上。看來,這漢此前在城內搶了不少酒喝。

  那漢未答,旁人先替他說了,只聽有人道:“他姓郝,沒甚大名,在軍中任一名掌旗手,逢戰搖旗格外賣力,都稱他郝搖旗。”

  “郝搖旗?”趙當世一怔,似乎曾有耳聞。很快回想起來,此人不就是日后夔東十三家之一的郝永忠嗎?原來此時尚只是個小小的掌旗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想在這里遇見。

  不說趙當世心下思慮,那郝搖旗聽到“趙當世”三個字,也是肅然起敬,收了狂態,亦拱手道:“原來是斬了曹總兵的猛將,姓郝的失禮了。”

  正說間,又有數騎趕到,領頭者翻身下馬,趙當世看去,原來是那闖王將領。

  那闖王將領四下看看,心中便已了然,哈哈笑著走上來對趙當世道:“誤會,誤會。我手下這些小的們不認路,走錯了地,冒犯了趙將軍。我這就叫他們滾球,趙將軍給我個面子,切勿見怪。”

  他破城前當眾宣布過趙當世擁有所占區的絕對控制權,不好食言,手下這些牛鬼蛇神惹是生非,使他臉上著實無光。尤其是那個郝搖旗,本來好好的一條猛漢,勇冠三軍,卻有個嗜酒的毛病。不沾酒還好,一聞到酒味就邁不開步子,喝上了頭就要發酒瘋。大好的前程數次被這破毛病斷送,混跡多年到頭來還是只能在闖營當個名不見經傳的掌旗手。

  他想著回去后要好好教訓教訓郝搖旗,殺雞儆猴,哪料趙當世忽道:“那叫郝搖旗的漢子甚是投我脾氣。將軍若愿相讓,小人可以美姬交換。”末了補充一句,“適才小人的人在縣丞府上得其一美妾,妖艷非常,絕非凡品,將軍見了定然滿意。”

  “嗯?”那闖王將領看鬼般看著趙當世,不知他生了個什么腦袋。這郝搖旗是有名的刺頭,最能來事,闖王當初將他安排到自己麾下自己已是千八百個不愿意,卻一直沒得機會踢了他。這姓趙的小子不知哪根線搭錯,竟然愿意以以美妾換這樣一個糙漢——看不出,年紀輕輕,口味卻這般重,果真是年輕才俊,我不及也。

  當下思忖片刻,便即答應,召喚郝搖旗上前。郝搖旗一聽自己歸屬趙當世部下,甚為欣喜,完全不顧原來上級的難看臉色。他在原先的營頭中頗受打壓,發展艱難,如今換個天地,正好再展雄風。

  趙當世輕易要到了郝搖旗,心情甚佳,又與那闖王將領胡言亂語幾句后對方便帶著人馬離去。楊成府聽聞那郝搖旗被千總收到帳下,又氣又惱,滿臉怨恨地瞪著郝搖旗,卻是敢怒不敢言。

  澄城縣不大,被萬余豺狼虎豹剽掠一宿,自是為之一空。清早走在縣城街道上,仍有些不盡興的流寇還在忙碌。主街上幾個人忙著搜羅死人身上的物什,但屁都沒有,他們很不滿意,嚷罵著離開,有氣憤的甚至拔刀亂砍,把一具本便模糊不清的尸首卸成了好幾塊。另一邊幾個被輪'奸了一夜的少女基本都沒了人樣,但依然不斷有人對著她們血跡斑斑的身體忙活。她們雙目空洞無神,面色慘白死寂,頭歪向一邊,靜靜地看著從身邊走過的人們。是死是活都無人在意。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趙當世不是圣母,但他還有良知,澄城縣這猶如修羅地獄的景象他見過無數。但如今的他尚無力改變這種情況。他能做的,只有快步離去。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若自己尚為砧板上的魚肉,又怎能改變其他魚肉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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