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前,也是暴風雨之前最后的寧靜。
呆若木雞的燕尋不可置信看著自己漆黑血肉上一點點生長出來新的“皮膚”,再等他回過神來似乎一切都恢復了原樣,他還是那個整整五年身體停止成長有些孱弱的少年,十指靈動如初,能感覺到工匠才會有的特殊敏銳,他欣喜若狂的松了口氣,以為自己真的是從怪夢中醒來,迫不及待的跳起來想要去找師父好好說說這場離奇的夢。
然而他身邊站著的人是縉河,咧著辛摩一族標志性目中無人的微笑,正在用一種極為好奇專注的眼神看著他。
仿佛有一盆冷水從頭頂無情的澆落,他的臉刷刷變色,讓少年在下一個瞬間明白了過來——不是夢,這不是夢!
“跟著我如何?”縉河淡漠的開口,辛摩的眼珠是微微的紅色,隱隱有浮動的火光在瞳孔深處跳躍著,用一種不帶任何情緒卻又讓他無法抗拒的語調緩緩說道,“我雖然不會哄你開心,至少也不會花言巧語欺騙你,只要你對我還有用一天,我就會保護你,直到你失去作用,或者我戰敗死去。”
燕尋抬著頭,想開口,發現僵硬的喉嚨還未從剛才的反常中恢復過來,根本無法發出一點聲音。
縉河溫柔的拂過他的臉頰,辛摩的指尖也有火焰般的溫暖,卻讓他如至冰窟劇烈的顫抖起來:“難怪文老板如此自信會有合適的駕駛員去操控機械凰鳥,原來他五年前就已經挑選了最合適的人選,呵呵,剛才你吃的那三服藥我都檢查過,藥湯里摻和著迷魂藥,作用是讓你盡快入睡并且緩解身體異變帶來的劇痛,藥粉叫夢華散,是一種黑市常見的、用來刺激神經和肌肉的毒藥,讓人可以長時間保持亢奮,從而大幅度提升力量、速度和五感的敏銳,最后那粒藥丸我倒是沒有見過,不過看你之前那副模樣,想必也是用來改造身體的,畢竟駕駛員是凰鳥的心臟,再厲害的機械動不起來就是一堆廢鐵,只有你能讓它成為前所未有的殺器。”
“不…”他艱難的說出一個字,甚至忘記了對方“辛摩”這樣縱橫流島讓黑市也聞風喪膽的身份,“我要去找師父…”
“找那個把你改造成怪物的師父嗎?”縉河不急不慢的繞著他走了一圈,沒有理會他的話,自言自語的道,“你的骨骼上刻有來自別云間的‘御影術’,是一種操控死靈的法術,死靈可以像影子一樣依附于宿主,因而得名‘御影術’,然后他們通過鏡妖特殊的能力,一邊讓你吸食那些試駕而亡的冥魂,同時又讓你獲得駕駛的記憶和經驗,可謂一箭雙雕事半功倍,你信不信現在只要你坐上凰鳥的座椅,就能輕而易舉的控制它?”
燕尋咽了口沫,忽然展開自己的雙掌神色復雜的看著手心,師父說試駕危險,他身體不好又不會功夫,萬一現場出現意外根本無法自保,所以從來沒讓他旁觀過,但是這五年來他卻經常做同一個夢,他駕駛著凰鳥振翅高飛,抬升、俯沖、轉彎,他清楚的感覺到閃電般的速度,還有每一片羽毛舒展之后產生的摩擦力,密密麻麻的黑影從他的身體里如絲如線的飛出,讓他可以精準的操控著每一個儀器,然而夢的最后,他總是失控的墜落,眼睜睜看著地面越來越近無力回天,最終化為一聲絕望的轟鳴,不復存在。
即使在夢中死去無數次,他卻一次也沒能從噩夢中蘇醒過來,每每等到睜開眼睛,會有一種奇怪的疲憊感,讓他全身乏力甚至無法動彈。
師父說他滿腦子都只有機械,所以才會做那些古怪的夢,還讓他沒事多出去逛逛散心,只不過他從來到飛垣起就一直水土不服長期吃藥,只能在山市巨鰲的背上走走,一次也沒有出去過。
原來那些噩夢是冥魂的記憶,原來所謂的藥,是改造身體的劇毒。
燕尋無助的捂住臉,他怎么也無法相信師父會害自己,他是流島上的孤兒,從記事起就跟著師父,他的名字也是師父取的,這么多年他跟著師父相依為命,從一個笨手笨腳的小孩子慢慢變成人人夸贊的大工匠,師父雖然嘴上強硬對他嚴格,但逢人就像夸自己的孩子一樣夸他,說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那樣笑呵呵引以為傲的表情,每每都讓他臉頰通紅,發誓要更加努力。
初次來到山市的時候,他們師徒見到神工坊造出來的機械凰鳥,第一次被震撼到目瞪口呆,因為是死對頭歷時三代的作品,連文老板也沒能得到圖紙,沒有設計圖的他們在改裝的第一步就陷入瓶頸,但是短短的兩個月之后他就摸索出了大致的圖紙,雖說很多機密的工藝不能完全復制,但對其進行改裝已是綽綽有余,從那以后他們就開始了長達五年的大工程,凰鳥在師徒兩人的手下體型擴大了數倍,最后不得不放入法術結界中才能掩人耳目不被發覺。
燕尋豁然戰栗,意識到一個恐怖的事實——他的身體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了問題,文老板為他請了大夫,從此他就每天按時服用三種不同的藥物。
“如何,想清楚了嗎?”縉河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打斷他混亂的思緒,“你要是還不肯相信,我可以現在就帶你親自去問問那位好師父。”
辛摩瞇著眼睛,在尾音落地的同時已經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箭步沖出,他被抓著就來到了法術結界的邊緣,這是文老板身邊的影守赤璋先生設立的結界,即使他每天都要出入其中調試云鳥,每次也都必須得到文老板的同意,但是現在,辛摩看似輕輕的將手搭在空氣上,五指隨意的做了一個捏合的動作,頓時眼前就出現鏡裂一般的縫隙,熟悉的風從內部洶涌而來,讓他的神志微微一震。
法術結界一旦被破壞,施術者赤璋就會立馬察覺,但是這一次對方并未阻止辛摩的不請自來,而是主動放行任由縉河一路暢通無阻的來到了最里層的凰鳥面前,他的師父燕佪還在腹艙里埋頭檢修剛剛安裝完的風刃,文老板坐在金色的座椅上閉目養神,被兩人突如其來的出現驚住,同時警覺的走了出來。
機械凰鳥非常的高大,要放下云梯才能爬上去,現在的他仰著頭,看著幾十米外有些驚慌失措師父,聽見一聲熟悉的呼喊:“阿尋?”
“赤璋?”文老板警覺的扭頭望向另一側的影守,在黑市里摸爬滾打多年的黑市老板敏銳的嗅到了一絲危險,就是在這一瞬間,辛摩拎著他直接大跳進入腹艙內部,修長蒼勁的五指一把就扣住了文舜的喉嚨,氣氛陡然凝滯,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有縉河的聲音依然冷定,“文老板,我很喜歡這架機械凰鳥,送給我如何?”
“你…”文舜的臉龐已然因為窒息而青紫泛黑,縉河笑瞇瞇的,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就在片刻之前,十架翼鳥和兩架鸞鳥的駕駛員已經被殺,而凰鳥如今的動力源只能維持三天的作戰時間,鏡泊湖外圍馬上就會有幾千只三翼鳥圍攻過來,以文老板現有的力量,想要在它能量耗盡墜毀之前突破重圍殺入帝都城搶奪風神是毫無勝算的,不如讓給我吧。”
文舜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下一秒以更加震驚的目光轉向了赤璋,仿佛和辛摩達成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共識,他高價聘請、如影隨形保護了自己幾十年的影守此刻仍是無動于衷的站著,縉河的手指還在持續加重力道,看著像在商量,實際早就動了殺心,一本正經的說道:“要不是我及時趕到,這個被你們秘密改造培養了五年的駕駛員現在已經被蕭閣主殺了,人是我救的,把他一起送給我合情合理。”
不等文舜反應過來,森然恐怖的“咔嚓”聲讓整個凰鳥腹艙氣氛陷入冰點,辛摩不由分說單手就擰斷了文舜的脖子,抖了抖指尖的血污轉向燕佪,瞇眼笑起:“燕師傅也幫我求求情唄。”
燕佪面無血色,幾分鐘前他還在和文舜討論要如何在有限的時間里突圍,幾分鐘后那個剛才還游刃有余的黑市老板尸首分家的死在了自己面前!他驚恐的望著縉河,視線穿過他的肩膀落到更后方的徒弟身上,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近乎討好的開口哀求:“阿尋,你、你就答應他吧。”
燕尋仿佛看到了世界的崩塌,那些還沒來得及問出口的疑惑在這一句話之后全都有了答案,倏然間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燕尋只覺得一直緊繃的肩膀都松弛開來,反倒神情淡淡的笑了笑,問出了最后一個不合氣氛的問題:“師父,我還是您的驕傲嗎?”
“當然!”燕佪的目光里夾雜著某種瘋狂和亢奮,看著徒弟一步一步竟然是走向了凰鳥的座椅,甚至抬手握住了方向轉盤,他的心咚咚直跳,鬼使神差的回答,“你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天才工匠,是我創造出來的、最偉大的作品!”
燕佪笑了起來,他自幼癡迷那些冰冷的機械,可總是受限于天資止步不前,直到不惑之年,郁郁寡歡的他撿到一個襁褓中的棄嬰,仿佛是上天恩賜的禮物,這個孩子對機械表現出驚人的天賦,像他夢寐以求的那個自己,二十年前,老天爺給了他這個孩子,二十年后,又給了他巧奪天工的凰鳥,從此他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要讓他、讓它融為一體,成為自己此生最完美的杰作。
就差一步,就差最后一步了…
“太好了…”燕尋看著師父眼底明亮的光,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
燕佪歪著頭似乎沒聽清楚,也是在這一刻,一道黑影宛如利箭貫穿了他的胸口,他的笑容還掛在唇邊,心臟已被御影術直接捏碎。
他在自己的徒弟面前緩緩跪倒,保持著這個姿勢咽下最后一口氣。
縉河如愿以償的笑了,回頭看著沉默不語的赤璋,將地面上的頭顱不懷好意的踢到他的手里,提醒:“還有最后一架鸞鳥可以供你使用,不過能不能成功脫身,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赤璋冷哼一聲,想要盡快和辛摩撇清關系,于是主動丟給他一枚赤玉:“原本文老板怕他反抗,準備是要用這個東西強行控制他成為凰鳥駕駛,現在看起來應該是不需要了,這東西送你,以后我們各不相欠。”
赤璋跳出凰鳥腹艙,最后一次扭頭看了一眼這個驚為天造的大殺器,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立刻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