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靈在三天之后悄悄落在一片大漠之上,目光所及之處盡是風沙萬里,那是一片蒼莽渾厚的黃,細沙被烈風盤旋成小小的龍卷風,云層隨著風的方向緩緩移動,逐漸覆蓋住遠方古城的輪廓,投下巨大又靜謐的影子,遠遠望去,那里充滿了神秘的異域氣息,駝鈴的搖曳聲順著風稀疏而悠遠的傳來,黃昏的夕陽映照出客商旅人們談笑風生的臉,這些商隊來自各處,雇傭了引路者和守衛一路來到敦煌城下,清點著貨物準備入城。
兩人收起劍靈情不自禁的往蒼茫的大漠極目眺望,前方有不少琳瑯滿目的商隊,帶著西域、波斯、回紇的珍貴寶物,駱駝旁嚴陣以待的守著幾個眼神如鷹、手持大刀的漢子,而抽著旱煙的商隊頭子此刻正翹著二郎腿坐在板車上吐著煙圈,雖是一副散漫的模樣,一雙細長的眼睛一眼就透出讓人凜然心驚的精明凌厲,敦煌是絲綢之路上的明珠,是連接著西域各國和中原的命脈,要在這種地方平安做生意的人,自然也不會是泛泛之輩。
沙漠…沙漠有著他最不愿回憶的慘痛過去,讓蕭千夜的瞳孔宛如針刺般劇烈的縮成一點,然后緊緊的握住了云瀟的手。
他在害怕,已經過去這么久了,他還是會在看到相似風景的剎那產生無邊的恐懼,只想寸步不離的守著她,一分一秒都不能讓她再離開自己的視線。
云瀟低頭看著那只握著自己的手,冰涼的皮膚上青筋暴起,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幾乎要將她的手腕直接握斷,但她立馬就感覺到了身邊人在失控的微微顫抖,笑了笑安慰道:“我都不害怕了,你怎么還在抖呀?”
蕭千夜回過神來,看見的云瀟映著夕陽燦爛的笑臉,甩開他的手往前奔跑了幾米,用盡全力的伸展開手臂踮著腳尖開心的打著轉,同樣是望不到盡頭的大漠黃沙,同樣是綿延萬里的赤色黃昏,不同于陽川魔物橫行的禁地,會讓人在本能的產生恐懼反而有陰寒的錯覺,敦煌城外則是一片熱情似火,臨時駐足的旅人們三五成群的圍在一起,夜幕降臨之后還拉幫結伙的點起了篝火晚會,很快就有婀娜多姿的舞姬忘情的扭動起來,引來一片吆喝和掌聲,酒的香氣逐漸蔓延,飄入兩人的鼻尖,讓他們不約而同的嗆了一口,劇烈咳嗽。
旅人被聲音吸引不約而同的望過來,看見兩個年輕男女捂著鼻子一臉嫌棄,不覺哈哈大笑的調侃,隨后就有熱情的舞姬一邊跳著一邊打轉著順勢把兩人帶到了篝火邊上,商隊的頭子好奇的打量著蕭千夜,這個人看著很年輕,和滿頭蒼白的短發格格不入,身材勻稱不像是弱不禁風的書生文人,但眉宇之間透露著淡淡的病氣,也不像是身強體壯的習武之人,再看他身邊的女子,高挑清瘦容貌無雙,倒是熱情大方的和他們的姑娘有模有樣的學起了舞蹈,一時好奇兩人的來歷,男人吐著煙喝了口酒,笑道:“小公子是中原來的?看著不像是做生意,莫非是哪家有錢的少爺,閑著沒事大老遠帶著小情人一起跑來敦煌游玩?”
商人的寒暄,無非是拐彎抹角的套話看看有無利益可圖,他雖然沒有公孫晏出手闊綽,但再怎么說也是權貴出身,自小受到的教育就能看出與眾不同的氣質,沒等他隨便找理由糊弄過去,云瀟的聲音張揚的闖入耳畔叫著他的名字,他尋聲望去,見她已經換了一身華麗的舞服,那是西域舞姬的演出服,混合著赤橙藍綠各色織錦綢緞,點綴著閃閃發光珠寶、碎鉆,在篝火旁輕輕一轉,裙擺流光溢彩宛如璀璨的星空,她的手臂、腳踝上掛著金色的小鈴鐺,伴隨著蹩腳的舞姿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
“好看嗎?”云瀟眉飛色舞的朝他笑,蕭千夜的臉色卻刷的一下鐵青下去,西域的風土人情大異于中原,他們的服飾也是華貴而性感,她的額心點上了花鈿,穿著一身香肩外露的妖嬈舞服,上身圍了一層單薄的裹胸,整個后背在輕紗下若隱若現,纖細的腰掛著精致的飾品,光腳踩在沙地上,他腦門一熱,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大跳過去脫下外衣直接將她包了起來,雙頰通紅的罵道,“你怎么穿成這樣…”
云瀟眨眨眼睛,被他包的只剩個腦袋,嘀咕:“她們邀請我跳舞呀,還給我換了衣服,我還是第一次穿這種衣服呢,真好看!”
“哪里好看了?一點也不好看趕緊換回來!”他嘴硬狡辯了一句,臉頰兩邊的紅暈已經蔓延到耳根,聽見身后傳來男人們不屑一顧的哈哈大笑,似乎是早就見慣了中原人這種少見多怪的行為,扯著嘴皮子笑道,“小公子別緊張,就她那瘦胳膊瘦腿一馬平川的身材,我們不稀罕!”
“一馬平川?”云瀟嘴角一抽,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脯,不服氣的哼唧了兩聲,手指不動聲色的撩起了火焰拂過身體,她得意洋洋的推開蕭千夜,扯下他的外衣丟了回去,還故意從那群嘲笑她的男人們面前挺胸走到篝火旁重新跳起舞,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這個剛才還瘦瘦的女人忽然變得豐滿起來,半露的胸口隨著舞姿微微搖晃,能看到迷人的鴻溝,讓人忍不住咽了口沫。
沒等她再嘚瑟一會,蕭千夜一巴掌拍到了腦門上,云瀟抱著頭“哎呀”嚎了一聲,正想爭辯就被他重新包了起來,這次他的臉色陰云密布,拽著她強行坐到了旁邊,罵道,“衣服穿好不許脫下來!”
“你好死板!”她固執的回嘴,又被他嚇人的眼睛瞪了回來,只能嘟嘟嘴裹著衣服哼了兩聲。
男人們哄堂大笑,不懷好意的湊過來給她遞酒,這才酸溜溜的對這個年輕公子哥露出了羨慕的目光,陰陽怪氣的調侃:“小公子好福氣啊,這得是家財萬貫,才能得到如此美人吧?”
三句話不離套他家世,蕭千夜推了那幾杯遞給云瀟的酒,懶得回話,商人們見他面露不快,立馬識趣的散開了,這時候一直靜坐在另一側的老者意味深長的望過來,那張干裂的臉顯然是久經風沙,開口露出滿是砂子的黃牙,像提醒又像是警告:“小姑娘方才用的是障眼法術吧?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無聲無息瞬間變換體態,讓人驚嘆。”
云瀟心虛的抿抿嘴,老人的眼里卻忽然有了一絲譏誚之意,語氣也變得不太友好:“看你們兩人的長相穿著,我還以為是中原來的旅人,但看你法術修為如此精湛,莫不是什么…魔教之人?”
“魔教?”云瀟喃喃重復了一句,中原雖然不興法術,但一點障眼法倒也不至于被視為魔教,這老人家怎么一開口就冒出如此難以理解的話?
“不是嗎?那就好。”老人的目光其實一直在盯著她看,發覺這個小姑娘似乎真的一無所知之后才松了口氣,他從懷中掏出旱煙點起來深深抽了一口,感慨的嘆氣連聲搖頭,“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啊!這一年以來敦煌被雷公默攪得一團渾水,連西遷幾十年的魔教都有卷土重來的氣焰了,最近城里又在搞那些裝神弄鬼的把戲,你們要是來玩的,我勸你們早些回去,免得惹是生非。”
蕭千夜沉默著,他不是中原人,對西域也沒有了解,自然對這些復雜的勢力一無所知,但在這種時候忽然聽到“魔教”兩個字,本能里的警惕還是讓他假裝好奇的問道:“老人家,魔教是什么呀?”
“魔教你都沒聽過,還敢跑到敦煌來玩?”老者白了他一眼,又瞅了瞅同樣擺出好奇姿態的云瀟,嘖了一聲舌,或許是怕這兩個無知的后生晚輩白白枉送了性命,他壓低聲音解釋起來,“魔教本名摩尼教,據傳其起源是古波斯的祆教,也不知道是哪一年開始慢慢滲透到了西域,再由絲綢之路傳入中原,百年前那次中原戰亂,就是魔教之人從中作梗,整整打了五十年才穩定下來,后來朝廷下令驅逐魔教之人,武林各門各派也加入了屠魔之戰,好不容易將其剩余勢力趕出中原,這才又過去五十年,好日子剛剛有了苗頭,那該死的雷公默害死溫將軍,勾結魔教,做起了土皇帝。”
“老人家…這話可不能亂說啊。”蕭千夜一驚,“土皇帝”這三個字雖然通俗易懂,但無疑是大忌,會禍從口出引來殺身之禍的,老者不屑一顧的冷哼,眉峰冷對的罵道,“我老婆子五十年前就被魔教蠱惑,念著什么圣火昭昭活活跳進了魔教的祭壇里燒死了,我是親眼見過那群裝神弄鬼的家伙蠱惑人心騙錢騙財的,現在又想故技重施裝救世主,我呸!溫將軍在世的時候從來不允許魔教之人入城,現在雷公默掌權,給他們在城內修了圣壇宮殿,每天一群人在那神神叨叨的,我在這敦煌住了幾十年,現在我寧可每天睡在沙漠里,也不想進城聞見那股臭味!”
云瀟連忙幫他捶了捶后背,追問道:“老人家,可我聽說當今皇室癡佛成癮,怎么會容忍其它宗教勢力如此肆無忌憚的擴張呢?”
“穿上袈裟是佛,脫下來誰知道那是什么東西!”老者的眼睛一下子就有些陰梟起來,狠狠抽了口煙。
蕭千夜的表情慢慢起了微妙的變化,他一貫不喜歡宗教,這種勢力發跡極快,一旦蠱惑人心幾乎勢不可擋,會貪婪的將觸手伸到可以侵入的每一寸土地,天澈說過,將軍府上那尊披著龍袍的金佛和內部的佛骨舍利是從海外的商隊走私來的,之后被雷公默進獻給了皇上,自那以后天子對他態度大變,短短一年已經超規模賞賜了許多金銀珠寶和妙齡美女,而海外最大的商會聯盟無疑就是山海集,山海集內部毒品肆虐多年早就泛濫成災,如今再聽老人家一番言論,仿佛有絲絲縷縷的線索開始浮動,但又怎么也無法串聯成線。
他一時無法妄下定論,敦煌,長安,西域,魔教,山海集…會有牽連嗎?
沉思之際,剛才的商隊已經吆喝著起身準備入城,為首的頭領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老者,呵呵笑道:“李老頭又在胡說八道了,禍從口出,您一把年紀了,可悠著點別隔墻有耳到時候死于非命呦!”
“我呸!”老人沖他罵罵咧咧了幾聲,凝視著古城的輪廓,露出懷念又厭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