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之后,云瀟扶著喝醉的唐紅袖平躺在自己的床上,輕手輕腳的捏著被子蓋好,然后從衣柜里翻了一條毯子蓋在天澈身上,她吹滅案臺上的蠟燭,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兩人,最后才關上房門往雪松樹下走去。
鳳九卿已經先一步離開,只有蕭千夜在月下等她,瀝空劍別在腰間,一如當年,只是手上多了一柄黑金色的長刀,映著月色锃锃發亮。
他看著黑暗的房間,耳邊只有風聲吹過松柏的窸窣聲響,低聲問道:“他們都睡下了?”
“應該…沒有吧。”云瀟對他笑了笑,小心的擺擺手,她的眼神略有閃爍,半晌才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走吧。”
天澈是清醒的,只是閉著眼睛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在她離開之后,唐紅袖默默坐了起來,捂著嘴不讓自己發出哭聲,都說長姐如母,現在的她真心有一種母女連心的感覺,知道她這一走,或許就不會再回來。
這種預感是如此的強烈,幾乎讓她想要立刻沖出去阻止,可是理智卻在瘋狂的提醒她不能發出聲音,更不能出言挽留。
劍靈從昆侖綿延萬里的雪峰無聲無息的掠過,像一道微微閃爍的白色流星,在刻意放慢了速度之后,云瀟忍不住回頭一直望向師門的方向,金色的誅邪劍陣還在持續擴散著梵文金光,讓那座自幼就熟悉的雪山變得熠熠生輝格外威嚴,她心有不舍,用力閉上眼睛回頭抱住蕭千夜,將頭輕輕埋在他的后背上,低道:“師兄…”
蕭千夜微微一怔,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她這么稱呼自己了,現在忽然聽到,倒有幾分莫名的親切感,她抿嘴苦笑,低頭望著一望無垠的雪,自言自語的呢喃,“師兄,師父年紀大了,他沒有那么多八年再等你回來,雖然師父是把天澈當成未來的掌門來培養,可我知道他心底最掛心的人其實是你,師兄,以后你要經常回來看他,說到底,師父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家罷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囑托,讓他下意識的想轉身,卻又被云瀟攔住,認真的說道:“別回頭,無論發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回頭。”
天光乍亮的時候,劍靈已經來到中原南海和飛垣碧落海的交界處,海水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色澤,一面是清澈的蔚藍色,另一面則是幽幽的熒綠色,不知道是受到什么奇怪力量的干擾,只要過了這條涇渭分明的海線,碧落海上空忽然就飄來一陣濃霧,很快兩人的身影就淹沒其中,蕭千夜緊緊牽著云瀟的手,這片海域雖然不在軍閣的管轄范圍內,但是這么多年發生的怪事他還是有所耳聞,現在一秒都不敢分心,生怕她會從自己眼皮子底下突然消失。
每深入一點,她眼里的疑云就更深一分,云瀟環視著,發現目光的可見度非常的低,那些霧氣更像是濃煙,只要伸手波動就會往兩側彌漫,低道:“好大的霧啊,上次我們出海的時候,似乎也有這么大的霧吧?”
“碧落海是飛垣四海魔物蟄伏最多的海域。”蕭千夜嚴肅的回答,其實自從兩人進入濃霧之后就能感覺到周圍有看不見的東西在游走,但是魔物隱藏在濃霧下幾乎難以分辨,他也不想節外生枝,索性慢慢抬升劍靈的高度,又道,“碧落海情況復雜,我們離得遠一些,免得被里頭的東西盯上。”
“等等!”云瀟連忙按住他,臉色微變指向遠方幾束奇怪的海柱,問道,“那是什么?”
蕭千夜順著方向望過去,他曾在巡邏的途中幾度路過這片海域,對海面上各種古怪的現象也早就是見怪不怪了,那應該是下層海流沖撞之后頂出海面的海柱,是碧落海上很常見的現象,但他還沒開口解釋,倏然目光劇烈的一沉,那幾束海柱沒有按照常理在短暫的凸起之后重新散去,而是越升越高,水流中隱隱有碧青色的光線如靈蛇游走,瞬間,兩人同時察覺到熟悉的海腥味撲面而來!
古塵立刻豎切下一刀,以鋒利的刀氣阻攔了撞到面前的海柱,“轟隆隆”的巨響之后,幾條水虺從水中鉆出,三五成群的匯聚在一起,慢慢形成水魔蛇的模樣!
“這是倉鮫的鱗片!”云瀟大吃一驚,閃電一般伸手抓住水魔蛇,那東西被她身上濃郁的火種燒灼的開始痙攣,又一下子四散開來,再也不見蹤影。
“果然是先派了倉鮫過來盯著啊。”蕭千夜并不意外,但是看著熟悉的魔物再度出現在碧落海上,一年前北岸城發生的一切都在腦子里反反復復的重演,讓他情不自禁的抬手重重按住額頭,眼睛里透露出殺氣和敵意——北岸城事件,那是他生命的轉折點,從那以后他的人生一塌糊涂,再也不由自主。
略略失神的剎那,海中突兀的跳出來一個淡淡的身影,她似乎是追著這些水魔蛇而來,在掠出海面的一瞬間被附近洶涌的火焰吸引,本能的追著這股氣焰來到兩人面前。
“呀!是上次那位海仙姐姐!”云瀟認出了她,連忙從劍靈上跳了下去,真央本是一臉疲憊,虛無的身體因神力的渙散而一直的在明滅,忽然看見她沖到自己面前,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立刻迎了過去,云瀟一驚,見她幾乎是無法站穩,在自己三步之外如散架的木偶差一點頹然摔倒!
云瀟攙扶著她,真央的全身劇烈地顫了一下,在終于確認自己確實沒有看錯人之后,眼里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低道:“是你…你回來了?你姐姐呢?鳳姬大人現在怎么樣了?”
“姐姐已經去雪原了,你放心,她沒有事。”來不及解釋那么多,云瀟隱隱感覺海仙的狀態非常的差,但她卻在聽到這句話之后欣慰的笑了起來,雖是虛無的身體,還是精疲力竭的依靠著她慢慢坐了下去,許久,她用力睜開眼睛,用模糊的視線怔怔望著眼前后從劍靈上跳下來的男人,有一瞬間的疑惑,但很快就被無邊的期待取代,情不自禁的對他伸出手,低道:“您回來了…那時候我聽季幽提起,還以為他是在說大話,原來、原來真的是大人您回來了…您是來幫飛垣的嗎?求求您幫幫飛垣,碧落海…碧落海快要守不住了,所有的魔物都要失控了。”
“到底怎么回事?”蕭千夜一步上前,抓住海仙幾近渙散的身體,果然她的神志在帝仲之力下微微一怔,精神也一時清醒了不少,她先是愣愣看著眼前這張并不陌生的臉,然后才疑惑的咬了咬嘴唇,似乎是在心底默默確認什么極其重要的事情,真央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目光嚴厲的一亮,認真的問道,“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蕭千夜一時語塞,在她以戒備的目光審視一般地看向他時,帝仲終于從他心口處光化飄出,低道,“真央,是我,碧落海到底發生什么事情了?”
“大人…”真央不可置信的看著這個模糊的光球,本能的伸手沿著邊緣觸摸了一圈,頓時感覺到千萬年前那抹至高無上的氣息再次出現,她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行禮,又被云瀟輕輕拉住不讓她亂動,真央的聲音一下子哽咽起來,像一個遭遇了莫大委屈無人傾訴的孩子崩潰的大哭,“是我不好,您當年賜予我力量和永生,囑咐我要守護好這片海域,可是現在、現在我已經守不住它了,倉鮫回來之后,整個碧落海都充斥著它鱗片所化的水魔蛇,它們還在不斷的往四海蔓延,連境內的大河、湖泊都沒能幸免,是我不好,是我沒守護好源頭,否則情況不至于嚴重至此…”
“不是你的錯。”帝仲柔聲安慰著,光球輕輕飄到她的肩膀上,雖然無聲無息,卻好似有一雙讓人心安的手拂過痛苦的內心,真央忍著淚繼續說道,“我察覺到倉鮫回來之后就一直在嘗試消滅水魔蛇,可是數量實在太多太多了,我不得不去找海軍說明情況希望他們一起幫忙,可后來又遭遇了另一只魔獸,那不是飛垣的東西,是傳說中被羿射殺于青丘之澤的大風!它們聯手之后,整個碧落海狂風暴雨不停,軍艦無法出海,能給到的支援也非常的有限,好在他們有一種厲害的武器,暫且可以阻止大風進城,不過可能也撐不了多久了…”
“武器?”蕭千夜想了想,軍械處確實一直在針對島內形形色色的魔物改進裝備,但是大風這種東西并非飛垣本土之物,在他的記憶中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武器能有效的對付它,真央咽下一口血沫,看出他的疑惑,趕緊接道,“那不是一般的武器,好像說是融合了帝王之力‘日冕之劍’,現在軍艦上都裝備了這種光箭,第一次就重創了大風,不過那家伙太狡猾了,海上的天氣又實在太惡劣,最后還是讓它跑了!”
蕭千夜倒是長長松了口氣,確實他上次回帝都城的時候就被帶著日冕之劍力量的武器攪得舉步維艱,畢竟是上天界日神的力量,對付魔物或許真的有奇效!
真央焦急的抓著他的手,即使自己的軀體都開始慢慢融入海水中,眼里卻依然是堅定如鐵的神色,厲聲催促:“你們快去城里找元帥吧,大風一定還蟄伏在附近,必須鏟除它,否則它雙翅一扇動刮起颶風,若是倉鮫這時候回歸原身,直接就能引發大海嘯!不能、絕不能讓北岸城的悲劇重演!咳咳…”
“海仙姐姐,你先別說話了!”相比起沿岸的危機,云瀟的心思顯然是因眼前奄奄一息的真央而著急,“先找個地方給你療傷,你的身體…你的身體都快要化成海水了!”
真央按住她的手,劇烈地喘息著,那顆在半透明身體里漸漸沉寂的了數千年的心忽然瘋了一樣跳動起來,她撐起身子來,伸手去觸摸光球,仰頭看著他,雖然語調是帶了哭音,面上還是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不用管我了,我本來就是死人,尸體在碧落上漂浮了好幾天,是大人路過遇見,不忍心我被魚蟲啃食,這才給了我第二次的生命,甚至賜予我守護之力,我已經很滿足了…不必浪費時間再救我了。”
“真央…”帝仲呢語著,百味陳雜。
真央的聲音顫抖,歡喜得難以言表:“能在徹底消失前再一次見到您,已經是我莫大的榮幸了,只求大人能原諒我…原諒我沒能守護好碧落海。”
到了最后一個音,海仙的身體倏然散去,化作一灘清澈的水,和碧落海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