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晏在一樓最顯眼的地方端了一杯酒晃著手臂,抬頭看見蕭千夜從樓上一臉不快的走下來,還是沒忍住偷笑出聲。
秦樓和曳樂閣本就只隔了一條街,又都是帝都赫赫有名的玩樂之地,那邊才鬧起事端,這邊就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他才打發了人處理好孔長史的遺體,還沒來得及進城去和明溪匯報這件事,耳朵里就聽見了讓他瞠目結舌的消息——軍閣主和風四娘,在曳樂閣為了一個男寵大打出手。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種不著邊際的流言頃刻間就傳的繪聲繪色有模有樣,還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推推嚷嚷的要來圍觀,他本不想多管閑事,又擔心一會被明溪責備,只得先放下手頭大把的事情親自過來,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目光在看到蕭千夜身邊緊跟著的云瀟之后就立馬明白過來,雖然沒有點破,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晏公子,這又是什么風把您吹來了?”蘭媽媽轉眼就是一副春風滿面的模樣迎了過去,分明額頭上的冷汗都還來不及擦拭,公孫晏也是瞬間就嬉皮笑臉的指了指蕭千夜,好笑的回道:“不瞞您說,這家伙明明早些時候還在我那呢,怎么一轉眼就跑您這逍遙快活來了?我倒是很好奇,是不是您這最近弄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吸引了軍閣主的注意,擺出來讓我也瞧瞧唄。”
“哎呀,瞧您這話說的,可別嘲笑我了。”蘭媽媽心里叫苦不迭,嘴上也終于嘀嘀咕咕的抱怨起來,“我們這小作坊可得罪不起那尊大佛,公子您行行好,趕緊把他帶回您的秦樓去吧…”
“怎么,他不會來您這吃霸王餐吧?”公孫晏打趣的調侃著,蘭媽媽心虛的瞥了一眼,悻悻開口,“快別拿我們這群老媽子尋開心了,錢的事兒那都不是事兒,大伙都是做做生意謀生罷了,公子您幫個忙…”
公孫晏不動聲色一直在默默觀察著蕭千夜,心里也是有些疑惑,抿抿嘴唇遲疑了片刻,他原意是想隨便找個借口幫他解圍,免得自己一會被明溪和蕭奕白逮著又要啰嗦半天,但現在看起來,蕭千夜像是喝了酒,臉色泛出難看的青白色,不知道到底是在為什么事情而生氣,一只手提著瀝空劍,另一只手死死的拽住云瀟。
他目光微微轉動,掃了一眼蘭媽媽,這個經驗豐富的老鴇此時也明顯心不在焉的,一會瞅瞅樓上,一會扇著扇子手足無措的賠笑。
蕭千夜卻一刻也沒看公孫晏,毫不領情,手上的力道也越來越重,云瀟目光緊鎖的看了看自己早就被他抓的通紅的手臂,才想說話就被他用力拖著走了幾步,或許是情緒的波動讓酒力也瞬間上了頭,蕭千夜只邁出三步就搖搖晃晃的退了回來,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睛,用力蹙眉保持著清醒。
“你喝醉了?”公孫晏這才凜然神色,心里驀然收緊趕緊走過來扶了一把,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上手按住了對方額頭,公孫晏凝重的吸了口氣,軍閣本就有嚴格的規定不允許將領們飲酒誤事,何況這家伙平時更是滴酒不沾,怎么突然醉的站都站不穩?他臉龐明明是一片青白,額頭卻像火燒一樣滾燙。
“誰給他灌的酒?”公孫晏語氣頓時不快,蘭媽媽趕緊湊過來解釋,“這可不關我們的事,他真的是自己喝的!”
“你別生氣了…”云瀟也心虛的摸了摸他的額頭,小聲嘀咕著,“我再也不亂來冒險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公孫晏尷尬的嘖嘖舌,也難怪,曳樂閣是帝都有名的男女通吃,女人家進去逛總歸是影響聲譽,原來他是在為這個生悶氣,還破天荒的把自己灌醉了?
似乎預感到事情比他想象中還要復雜,他輕咳一聲壓低聲音,好奇的打量著云瀟:“他一貫不來這種地方,該不會是被你拽進來的吧?是你惹他生氣才喝的悶酒?”
“不關你的事。”蕭千夜有些不耐煩的甩開公孫晏,司天元帥給他灌的那幾杯烈酒此刻已經開始讓他神志不清,眼前出現模模糊糊的重影,感覺身體在漸漸變得沉重,體力不支,他心里本就煩躁,又被酒勁惹得全身難受,忍著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惡心,眉頭緊蹙往一個方向望過去,還沒等他開口埋怨,目光又在這一刻悄然收縮,腦子也瞬間清醒了幾分。
軟塌旁邊是早已經空了的酒壺,酒杯還扔在地上,而剛才還在那個位置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司天已經不見了蹤影。
眼前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眩暈讓他無法認真思考這其中的緣由,蕭千夜一把捂住嘴,喉間蕩起酒腥氣,公孫晏趕緊過來搭了把手,臉上還是笑嘻嘻的表情,沖蘭媽媽高聲喊道:“蘭媽媽,人我就先帶走了,銀子記我賬上,讓人去秦樓找江樓主要就好…”
“您趕緊帶走吧,這頓免單,別回來了!”蘭媽媽像抓住救命的稻草,聽到公孫晏的話長長松了口氣,恨不得親自送走這幾個瘟神。
出了曳樂閣,刺目的陽光晃著眼睛,周圍鬧哄哄的,早就有很多人聞訊而來,交頭接耳的聲音如同蚊蠅更是讓他心煩意亂,公孫晏此時也覺得頭大,這家伙平時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沒想到政權交替初始,他就第一次在帝都城里如此失態,只怕事后會傳的更加離譜,指不定又變成什么桃色鬼話!
公孫晏苦著臉哭笑不得,他大哥本就已經和明溪傳的沸沸揚揚,這家伙不會也步了后塵,變成茶余飯后那些津津樂道的雜談吧?
“等等。”蕭千夜豁然頓步,外頭清涼的空氣讓他肺腑之間的惡心頓時減輕了不少,他不動聲色別過臉認真看著云瀟,嘴角浮現出淡漠的笑意,公孫晏卻是手一抖,被這樣的神情嚇了一跳趕緊松開他往旁邊挪了幾步,小心翼翼的問道,“等?等什么,你都這樣的還想做什么?我是送你回家,還是先去秦樓歇一歇?”
蕭千夜已然恢復平靜,望著云瀟,頓了頓,開口又是他完全聽不懂的話:“師父曾經訓斥我,說我身為師兄,卻從不指點你。”
“啊?哦…”云瀟也是一頭霧水,只是這樣莫名其妙的話更讓她心里緊張不已,眼神閃躲不敢直視,蕭千夜用手直接捧住她的臉,強迫她毫不回避地正視著自己,語氣一點點嚴厲,“我是不是該反思一下自己,作為師兄,或許真的對你太放縱,我真的是要被你氣死了,我從來都沒有氣的想要靠烈酒來麻痹頭腦,剛才那個男寵有沒有對你做什么?”
“沒,沒有。”云瀟被他鋒利的眼神嚇住,下意識的掙開他的手低下頭去,拉了拉自己的衣領,而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動作,他卻仿佛已經洞穿了一切,那雙金銀異瞳的眼睛揚起狠辣和冷酷,惡狠狠將長劍緊握,掉頭就想殺回去,云瀟慌忙拽住他不讓他亂來,驚慌失措的壓低聲音,“別,他沒有對我做什么,而且…他不是一般人。”
“喂,你冷靜一點,先去醒醒酒再去找人家算賬行不?”公孫晏也連忙上來勸架,他知道對一個不勝酒力的人而言這種醉醺醺的狀態極容易再生事端,不由分說一路拉著他往秦樓跑去,樓內在經歷一大早的驚魂事變之后已經遣散全部的客人,白小茶和秦姿帶著幸存的人魚族找地方安身去了,江停舟和江行澤親自動掃著樓內殘余的血漬,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眼見著公孫晏愁眉苦臉的拽著蕭千夜折返了回來。
“關門,今天別讓其他人進來。”公孫晏沒好氣的吩咐了一句,人已經跑到柜臺后面焦急的翻找著起來,江樓主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各懷心思的三人,咳了一聲,“你別亂翻了,在找什么呢?”姐姐文學網 “醒酒的東西呢?”公孫晏這才探了個頭出來,迫切的對他揮手,嘴里喋喋不休的抱怨起來,“快點找出來給他灌下去,真的是麻煩,不會喝酒就不要逞強,我要是再晚去一步,你是不是還打算把人家曳樂閣拆了啊?”
云瀟一直緊握著他的手,感覺到他手心冰涼的可怕,那種致命的寒氣一點點穿過她的皮膚滲透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她的心神有些恍惚,認真的看著他,正色道:“千夜,你聽我說,那個人原先是暗部的統領,風四娘加入之后讓了位,現在的暗部是一明一暗兩個統領,他恐怕是被安插到風四娘身邊監視她的…”
“你說什么!”公孫晏率先跳出來,也不管蕭千夜臉上恐怖的神情一把按住云瀟的雙肩,驚恐的道,“暗部統領?你們爭奪的那個男寵,是暗部統領?”
云瀟點點頭,看著蕭千夜冰冷的雙眸,解釋道:“他就是當初那個背叛出賣白教的異族人,他能阻斷分魂大法之間的靈力回轉,雖然剛開始的時候我確實是猶豫了一下,想繼續跟他套話,但是真的不是我不找你,而是被他阻斷了…你不要生氣了,我不是故意的…”
“阿瀟,暗部一事確實很重要。”蕭千夜終于重重嘆了口氣,隱忍著一絲無奈,叮囑,“但是再重要的事情,也沒有你重要,它不值得你冒險。”
云瀟的雙眸璀璨生輝,明明知道自己惹得他很不高興,又在心底有些莫名的小開心,蕭千夜一動不動看著她,此時的頭腦依舊是有些混亂不堪,看著她閃亮的眼睛宛如星辰大海,又赫然想起之前她在看見自己手臂傷痕的一刻流露出的欣喜,啞然失笑,他渾身一震,伸手將面前的女子攬入懷里。
“跟我去東冥…”他在云瀟耳根邊上低吟,目光卻顫抖的難以自己,“我會讓你見到那個人,如果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是愿意和我在一起…”
“那個人?”云瀟不解的歪著頭,沒等她細細再問,蕭千夜已經堵住了她的嘴,也不敢旁人詫異的目光,直接吻了下去。
他緊抱著云瀟的手一點點收緊,整個人都在發出微顫,那是他必須要面對的現實,他不能讓云瀟帶著對另一個人的愛慕和期待,像這樣迷茫的留在自己身邊。
樓里面鴉雀無聲,江氏兄弟心照不宣互望了一眼,果然是喝醉了酒,連行為舉止都越發不像平時里那個冰山臉了。
公孫晏在大堂里來回踱步,根本無暇顧及兩人之間復雜的情緒涌動,迫不及待的要將這件重要的事情告訴明溪,一旦知道暗部統領的真實身份,風魔就能制定對應的計劃鏟除他們,這才是釜底抽薪擊垮高成川唯一的辦法!
但他很快就冷靜下來,眼角不經意的掃過蕭千夜,頓時就意識到這將是一件極其棘手的事情——如果要鏟除高成川和暗部,是否意味著必須先對風家出手?那就代表著這一次的大清掃,會連帶著軍機八殿和軍械庫一起掀起腥風血雨!原本前不久上天界一戰就已經令帝都局勢瞬息萬變,禁軍、祭星宮、縛王水獄都還處在癱瘓的邊緣,甚至再早一些被海嘯淹沒摧毀的北岸城都還沒有恢復過來,眼下這么快又要著手對付另外兩大部門,會不會引起新的一輪內訌?
公孫晏心里煩躁不已,平日里玩世不恭的臉龐也終于出現極為焦慮的神情,江停舟看他一直來來回回的繞圈子,嫌棄的罵了一句,提醒:“別晃了,頭都被你晃暈了,蕭閣主醉的不輕,你先送閣主回府,再去找陛下匯報此事吧。”
“嗯…也好。”公孫晏這才停下來,也聽出了樓主的言外之意,事情牽扯到風家,還是有必要讓蕭奕白盡快知情,雖然早就不往來了,畢竟是他們的親戚,真的要暗下殺手,也還是必須讓他們提前知曉。
公孫晏凜然神色,眉頭蹙成一團,心里不知作何感想,那個人曾經手刃全族,如果還要讓他親自對付風家,是不是太過殘忍了?
他莫名掃了一眼蕭千夜,心卻是更加往嗓子眼提了提——除了暗部和風家,他們最大的威脅仍是上天界,而蕭千夜失蹤十天突然折返,這期間又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不勞公子親自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蕭千夜已經看出了他的擔憂,不動聲色的起身,原本青白的臉色此刻也已經好轉不少,他輕輕揉了揉依舊迷糊的雙眼,將云瀟往身邊再度拉緊,似乎是怕她會像之前一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牽走。
“你難得喝酒,趕緊回去換身衣服睡一會吧。”察覺到他情緒變化,云瀟也松了口氣,蕭千夜瞪了她一眼,這一眼仿佛是種無形的壓力,云瀟心虛的吐吐舌頭,不敢再說話。
“你才是回去趕緊換身衣服。”他不快的嘀咕了一句,樓里的人皆是尷尬的互望了一眼,偷笑著捂住鼻子,心照不宣的別過臉去不再看他們——曳樂閣的香料也是帝都一絕,據說每一位姑娘身上都會熏著不同的花香,此時兩人的衣服上都沾染了濃郁的氣息,很遠就能聞到那種屬于風月場所特殊的味道。
蕭千夜掃了一眼秦樓,岑歌不在,鳳姬也還沒有回來。
“你們先回去,我也得進城了。”公孫晏甩甩腦袋,丟開那些復雜的思緒,隨手拿起丟在一旁的白色外衣披上,自從那一夜事變以來,他就換下了曾經標志性的狐裘大衣,也會一直攜帶著一長一短兩柄寶刀,儼然就像換了個人。
“哎,你等等,有件事正好要告訴你。”云瀟一把扯住他的衣襟,趕緊攔下他,接道,“早上明戚夫人帶著阿雪來了,說是要去公孫府上談事情,你天天住在外面,是不是也該回家看看啊?”
公孫晏卻在聽見這句話的同時滿臉憂慮,尷尬的嘖嘖舌,眼神沉重,江停舟見狀偷笑著出來圓場,笑笑:“云姑娘說得對,天天在我這賴著總不是辦法,公子呀,回去看看吧。”
公孫晏白了他一眼,半晌不出聲,自那日和老頭子鬧翻以來他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也不知道爹娘有沒有將葉雪身上怪病的緣由都告訴明戚夫人,后來他曾私下里將“嗜睡癥”的解藥給葉雪服下,按時間來推算她現在也應該已經在漸漸恢復了。
明戚夫人這種時候去公孫府談事情,該不會還是談的兩人的婚事吧?
公孫晏抓著腦門,感覺一陣苦悶由心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