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之貓惦著腳尖從毒蟲堆里輕盈的一個跳躍,落在明玉長公主的肩頭上,一人一貓對視了一眼,明明四目皆是空洞,然而云秋水卻真實的察覺到兩束冰涼的目光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交換了視線,讓她不由得寒從心起。
然后長公主抬起木制假肢指向她,肩頭的貓也做出了一模一樣的動作,她無法發聲,喉嚨咕嚕咕嚕發出恐怖的聲響,借著貓的嘴巴發出尖銳的聲音:“那年被先帝從縛王水獄赦免,他將我逐出帝都終生不得返回,自那以后,我就從錦衣玉食的長公主,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我不僅容貌盡毀,身體也落下殘疾,又是負罪之身無人敢收留,我只能沿路乞討,用手撐著身體在地上艱難的爬行,像個廢物一樣。”
她凄慘的笑起來,那種笑容在半身白骨的襯托下更顯驚悚:“我一路往羽都爬,還是在荒地里遇到了幾個好心人,但是他們也很窮,沒辦法給我治病,只能用最簡陋的方法給我安裝了這種假肢,你看,就是我身上這些破木頭,哈哈…我至今都舍不得換下來,這是荒地賤民送給我的禮物。”
她這一番話讓明溪情不自禁的動容,驀地怔住了半晌,抿了抿嘴唇,淺金色明亮的眼眸閃了一下,又慢慢黯淡,還是冷眼旁觀。
“我走了三年,從帝都城到羽都的北岸城啊,三個多月的路程,我走了整整三年!”長公主忍不住啜泣起來,雖然眼眶里根本沒有淚水落下,那種低低泣訴的語調卻讓云秋水心如刀絞,臉色蒼白呆立在原地,“我想去中原,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無聊的想法,想去中原,想見你。”
她在說話的同時又將目光重新投向云秋水,神色卻是漸漸淡定下來:“呵呵,為了能去中原,我冒險摳下了自己公主令上面那顆夜明珠,沿路乞討的那三年,無論遇上怎么艱難的處境,再苦再累、再冷再餓我都死死保留著那顆夜明珠,因為我知道走私道去中原要花很多很多錢,這是我最后的籌碼。”
“但是,我這副丑陋的模樣卻嚇壞了所有人,就算是唯利是圖的商隊也不愿意帶上我,我就在那附近苦苦哀求,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只愿意帶我的船隊,他們拿走了那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卻連最基本的床鋪也不肯給我一張,就扔了一張破席子,讓我睡在廚房的泔桶邊。”
想到這里,明玉長公主非但沒有再感到那種委屈,反而極為冷定的嘆了口氣,接道:“我也不知道商隊到底在海上走了多久,日子過得很麻木,但是我心里卻開心的不行,我一直在期待,等待船靠岸,至今我都記得,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清晨,陽光明媚耀眼照在我身上,好像連我這樣的人也能重獲新生。”
她自嘲的笑了笑,為自己曾經那種幼稚的想法而無奈:“到了中原我才知道,昆侖山脈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也很少有商隊會去那里,我已經沒有錢了,只能在海港碼頭處找了個廢棄的破船臨時住了下來,我會一些皇室的術法,從普通人身上偷些錢財還是可以的,我把偷來的東西全部藏起來,一點點攢著,我已經到了中原,必不可能再放棄。”
“后來,我就偷到了一個奇怪的盒子,它外表非常華麗,我還以為里面一定裝了什么寶貝,結果等我打開一看,竟然全部是一些蜘蛛、蜈蚣和螞蟻,它們撕咬在一起,就算盒子已經打開了也根本不往外跑,我本就在縛王水獄被毒蟲咬的面目全非,看著那種東西更覺得惡心,本想一把火燒了算了,結果那火一點起來,毒蟲根本不懼怕,反而越戰越勇。”
“我一下子就來了興趣,索性就把盒子放在一邊看它們打在一起,絲毫沒有注意到船上走進來一個陌生男人。”
明玉抬眼看了一眼云秋水,又想了想當時那個男人的裝束,接道:“他穿的和一般中原人不太一樣,身上還掛著好多好多精致的銀飾品,一雙眼睛碧青碧青,看起來很有些誘人,他不僅沒有生氣我偷了他的東西,反而興致勃勃的問我好不好看,覺得那只毒蟲能活下來。”
明玉摸了摸自己的喉嚨,無奈的扭頭愛惜的望向貓兒,貓兒繼續說道:“我是個啞巴,可那時候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興趣,雖然不能說話,但我用手站著地上的灰寫下了答案,我說螞蟻會贏,因為木龕中有數不清的螞蟻,它們正在齊心合力的對付蜘蛛和蜈蚣。”
“然后我們就一起等待最后的戰果,果然如我所言,螞蟻活到了最后。”明玉開心的笑起來,好似回到了那一夜,“但他看起來還不是很滿意,他從懷里拿出來一個藥瓶又繼續往里面灑了幾滴,然后那群開始還齊心合力的螞蟻又變得瘋狂起來,它們撕咬在一起開始自相殘殺,那木龕里有幾萬只螞蟻,打到第二天天亮,就剩了幾百只還在繼續。”
“練蠱王?”云秋水忍不住脫口,聽到這三個字,明玉只是淡然的笑了笑,云秋水接道,“中原南疆一帶確實有這種詭異的東西流行,據說是將各種毒蟲放在一起任它們廝殺直到最后活下來的那一只,就被稱為‘蠱王’,但是這一脈很隱蔽,手段也不光明磊落,一直也和中原武林井水不犯河水。”
“他確實是苗人。”明玉淡淡接話,波瀾不驚,“他和中原人不太一樣,他不僅沒有害怕我這副丑陋的模樣,反而好奇的問我遭遇了什么事情。”
話到這里,明玉長公主頓了一下,嗓子里隱隱傳出酸楚,沉默許久才淡淡道:“云秋水,你可知那一刻我是什么感覺?自我從縛王水獄出來,所有人都對我惡言相向,恨不得讓我滾得遠遠的不要臟了他們的眼,那是第一次有人問我遇到了什么事情。”
云秋水沒有回話,她無法感同身受長公主經歷的一切,只是見對方空茫的雙眼里罕見了流出一絲清澈。
長公主忽然將脖子扭轉了九十度,和自己肩膀上的貓兒四目相對,又愛惜的伸出手,撫摸著那只白骨之貓,貓兒也順從的發出一聲嬌膩的叫聲,晃了晃同樣只剩白骨的尾巴。快 她記起了那一天,即使在縛王水獄那種人間煉獄里,她也沒有哭的泣不成聲,卻在一個陌生人的面前,卸下了全部的防備,將這些年所有的委屈一一道來,又喜又擔心,喜的是有人竟然愿意傾聽她的訴苦,憂的是她不知這種歇斯底里的發泄對這個人而言是否只是笑柄。
在那一天的黃昏漸漸降臨之時,她才驚訝的發現自己拉著一個陌生男人的手,整整哭了一整天,她緊張的收回手,生怕這個人也會像鳳九卿一樣離她而去。
男人碧青的眼眸是和鳳九卿截然相反的色澤,是另一種極盡的柔美,但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長公主,不會再對一張好看的臉一見傾心。
“這只貓是他送給我的,我是個啞巴,又是半個瞎子,這只貓能代替我看見東西,也能幫我說話。”長公主忽然溫柔的開口,低下眼去,輕聲道,“我至今不知道他是誰,他給了我一筆錢,不知用什么法子蠱惑了一只商隊,讓那只原本要去江南的商隊改道去了昆侖,并在臨走前送了我這只貓,還有一個…星盤。”
瞬間就察覺到至關重要的信息,明溪的目光一下子變得鋒芒雪亮起來,他神態自若的轉著手上的玉扳指,繼續靜靜聽著。
“我跟著商隊終于輾轉到了昆侖腳下,云秋水,那座山可真高啊…”明玉微微一震,時至今日想起來都覺得那種威嚴無可比擬,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巍峨雪山,日光從輕云淡霧中傾瀉而下,宛如一灣清澈的溪水洗滌人心,她站在群山之下,感覺自己渺小的如一粒塵埃。
明玉的心底依稀有顫抖,忽地冷笑,凝視著對面的女子,一字一頓:“那一刻我放棄了,我歷經千幸萬苦才走到昆侖腳下,可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我這樣骯臟的人不配踐踏那座山,云秋水,你也配不上那座山。”
云秋水緊咬著牙,被這樣的斥責刺的剜心的疼,在孤身重返昆侖之后,她將自己的劍靈鎖進了劍匣內,也將自己那顆曾經不可一世驕傲的心一并鎖入黑暗。
女兒云瀟是她唯一的光,也是她最沉重的心結。身為昆侖弟子,她知道自己不該帶著“沉月”獨自返回,但是身為母親,她卻只想不顧一切的保護女兒。
明玉長公主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聲色不動,只發出陰冷的笑,抬手指著她身后第四道厚實的金色簾子,提醒:“你看看上面畫的東西,我知道昆侖素有占星一脈的學術,你可能從這從看出些什么?”
云秋水僵硬的轉身,這短暫的站立已經讓她全身冰涼,但她在看清簾子上畫著的那些復雜星象之時,又是冷汗沿著臉頰不住滑落。
坦白說,自己對占星只是一知半解,但即使是她這樣半桶水的門外漢,都能看出來星象上的大兇之兆。
“這就是他當年留給我的星盤上的圖案。”明玉長公主也若有所思的看著簾子,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曾告訴我,我終將會有‘心愿達成’的那一天,所以在你女兒回到飛垣,并且卷入政變之時,我開心的不得了,我以為那一天終于要來!可是…可是并沒有!她平安無事,甚至連明溪都如愿以償!”
明玉的語氣里豁然帶上了些許不甘和憤怒,也不顧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是在新帝面前毫不掩飾的咆哮而出,但她很快又自言自語的接下話,嘴里開始不住呢喃:“但是星盤一點變化也沒有,不是他的占星不準,而是根本沒有到時候!哈哈…哈哈哈哈!云秋水,你現在回來,才是真的讓星盤的預言開始轉動!”
她瘋狂的笑起來,笑的難以自制,又因殘破的身體開始劇烈的咳嗽,就這樣一邊咳一邊笑,讓整個摘星樓都陷入癲狂。
“夠了。”明溪拂袖而起,眼里已然有了怒容,對著門低喝一聲,“朱厭,進來。”
朱厭應聲走入,無聲無息的拜倒:“陛下有何吩咐?”
明溪冷眼指著狂笑不止的大姑姑,滿眼都是煩躁,不耐煩的開口:“我有話要和云夫人單獨談談,讓她閉嘴。”
“是。”朱厭不動聲色的淡淡一笑,掌下動作微微變化,只是頃刻之間摘星樓就陷入死寂,明溪揮了一下手,他就恭敬的附身作揖,轉身出去。
云秋水神色復雜的看著明玉長公主,她是被空間之術困在了里面,再也傳不出任何聲音,但她依然能清楚的看見對方那種癲狂到全身痙攣的笑,背后凜然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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